第三十二章
被临摹千遍的《兰亭集序》
当梁卓伦和唐幸儿经过梁墨渊书房的时候,梁卓伦看着梁墨渊那虚掩着的房门,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唐幸儿意识到他们父子二人可能有话要谈,很识趣地上楼去了。
梁卓伦停顿了片刻,便走到了梁墨渊的书房门前。
此刻,梁墨渊正在书房里练字,他端坐于书桌前,抬起手一撇一捺写得极为认真。
他又在临摹作品,这一次临摹的仍然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在梁卓伦的记忆中,梁墨渊临摹的《兰亭集序》就算没有上千,也有八百。
有段时间,还有人特地调侃梁墨渊说:你肯定是想临摹的一模一样,然后以假乱真。
梁墨渊之所以反复临摹《兰亭集序》,其实也仅仅是因为喜欢。
所以,在梁卓伦的一贯印象中,梁墨渊这个人轻易不会喜欢上什么,一旦喜欢上了,就会从一而终。
他临摹字帖如此。
对人对事如此。
对端砚,也是如此。
梁卓伦之前问过他,为什么那么喜欢《兰亭集序》梁墨渊的回答是:能代代相传,还能被历代书法界称为极品的作品,是经过无数高人检验和认可的,是经典中的经典,极品中的极品。不懂书法,不懂筛选,就直接去学习欣赏别人筛选过的,肯定没有错。
就在梁卓伦正站在门口看梁墨渊写字的时候,梁墨渊突然抬起头来:站那儿看什么呢
梁卓伦没有说话,进了书房,走到书桌前站定,才发现他的书桌上摆着的仍然是那方残砚。砚台不大,天青色的砚池被雕刻成荷塘,月白色的石纹犹如池水中泛起的层层涟漪。砚额处,是被风吹得边缘微微皱起的荷叶。荷叶之上,是一枝并蒂莲,两朵花儿背靠着背,左边的含苞待放,右边的已完全盛开......
砚身中段有一行新雕的小字:七星映湖水,墨迎紫云归。
梁卓伦看着这两行小字,越看越觉得这行小字是梁墨渊因冯紫云所刻的。
如果不是心里仍会在意,怎么可能会特地刻上这行字呢
可如果真的特别在意,为什么明明听到冯紫云生病,他却仍然无动于衷呢
难道真的是因为太爱面子任何时候都不愿意低头
如果真是这样,那爱与面子哪个更重要
看什么呢梁墨渊问。
梁卓伦又盯着那行小字看了一会儿,才问:爸,两句诗是你写的
什么诗梁墨渊问。
就这两句。梁卓伦指了一下端砚上的那两行小字:七星映湖水,墨迎紫云归。
梁墨渊的目光这才缓缓投到那两句诗上,那眼神,像是第一次看见似的。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又将目光移开:信手涂鸦而已。
挺有文采。梁卓伦说罢,又问,什么时候写的
不太记得......好像是前阵子。梁墨渊很快就岔开了话题,你问这个干啥
也就好奇,随口一问。梁卓伦说,这两句诗里面,好像有你和我妈的名字
梁墨渊没做证明回答,而是拿起他刚刚写完的那幅字,问:你觉得我写得怎么样
挺好。梁卓伦说,你又在临摹《兰亭集序》呀
嗯。梁墨渊低下头,继续写,一边写一边说:你看看《兰亭集序》里面的这二十多个‘之’字,我临得像不像
梁卓伦看了看,感觉有些像,有些并不那么像。但是,梁墨渊的字写得很好。虽然不是跟原贴一模一样,但是也有做到笔断意连,形神兼备。
他认真对比了一遍,才说:爸,为什么你一定要写得跟原贴一模一样呢
梁墨渊愣了一下,随即放下了笔,然后做了个大大的伸展动作,才说:我也没想临摹得一模一样,就是看你来了,随口一问。
你能这样想就对了,我觉得就算是临帖,也没必要临摹得一模一样,那样的话,就失去了练习书法本来的意义。梁卓伦说,原贴再好,始终是别人的,你写的才是自己的。你临帖临得跟原贴一模一样,也仅仅是努力做到更像别人而已。
梁墨渊想了想,说:这个问题,看怎么说吧!清代不是有个书法大家,临摹名家说法,能达到‘重影’的地步。人家能临摹到那个水平,也是了不起的。
我跟倾向于董其昌说的,临帖要有自己的创意,梁卓伦说,我记得董其昌曾经说过,‘临帖要在离合之间,如果守法不变,即是书家的奴隶’。我小的时候,你不是送我去练过书法吗教我书法的那位张承熙先生,也特地跟我强调了这一点,我到现在还记得。
阿伦,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一直临摹《兰亭集序》吗梁墨渊自问自答道,因为《兰亭集序》太丰富了,变化太多了,而且任何一个字里都是既有艺术特色,又具美学特征,你很难真正去捕捉到其中的精髓所在。我临来临去,能有六分像,也知足了。我的书法水平,也在临摹《兰亭集序》的过程中,有了长进了。
梁卓伦想了想,然后点了一下头:这倒也是。
就在梁卓伦想着怎么找个机会开口,把话题切入正题时,梁墨渊突然放下了手里的笔,神色有些凝重。
梁卓伦意识到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可能说梁墨渊说得重了一些,打算在这个时候弥补一下,于是说道:爸,今天中午我说了你,其实并没有恶意。我只是突然看到我妈的不容易,希望你能理解一下。
梁墨渊听罢,说:我知道。
梁卓伦看着他神色凝重,以为他还会继续说下文。
但接下来,梁墨渊一个字都没再说。
梁卓伦等得有些不耐烦儿了,这不耐烦儿中还夹杂着一些其他的负面情绪。
是的,他再一次觉得梁墨渊这个人有点不可理喻,甚至无法沟通。
他忍了好半天,终于忍不住了,于是一边稳住自己的情绪一边问道:爸,我能不能跟你提个意见
梁墨渊这才缓缓转过头来,看着他问:什么意见
梁卓伦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一旦我们有具体的事想要跟你交流,你要么沉默,要么就是避重就轻,从来不会以正面的态度去面对问题。
梁墨渊听罢,还是没说话。
梁卓伦感觉心中突然腾起一团火,而且这团火,在他佯装平静的外表之下,有越烧越旺之势。
就在梁卓伦想要继续说点儿什么的时候,梁墨渊突然开口了:阿伦,我看现在新闻上到处都在说某某某被骗了,你说现在都这么发达了,怎么还那么多骗子呢他们到底怎么想的
梁卓伦瞬间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爸,你怎么.....突然问出这么个问题
我就是好奇。梁墨渊说,突然想问问。
梁卓伦仍有些蹊跷,但还是很认真地给出了自己的观点:现在这个时代,有人之所以被骗,是因为在骗局中有所图。只不过是在后期博弈的过程中,占了下风而已。
梁卓伦说罢,梁墨渊突然有些生气了:骗子就是骗子,被骗就是被骗,怎么还好像被骗的人变得有罪了呢
梁墨渊如此激动的情绪,让梁卓伦有些意外。
他本想继续跟梁墨渊好好说说,却突然发现沉着脸,神色有些哀伤。
也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想到这段时间梁墨渊的脸上时常会出现这种哀伤的神情.......
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像是从日本回来时开始的。
不对,应该是更早一些,从第一次去云南回来的时候,他的脸上就出现过这种神色。
只是那个时候,梁墨渊什么都不允许他们多问,加上当彼此的关系又处于敏-感期,他也一直没再提。
梁卓伦本想继续问点儿什么的,但在开口之前,他突然想起最近梁墨渊好像不管做什么事都是心不在焉的。
之前,他每天都忙着雕琢他的那方《天作之合》,最近好像也没怎么雕了,就算偶尔雕上几下,也会在中途走神儿。
他的这个变化,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好像是从去日本之后当这个答案在梁卓伦的脑海闪现时,他又立马否认了。
不对,是在更早的时候!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梁墨渊去云南之前,已经开始有些异常表现了,只是当时他没有太在意。
他放下手里的纸张,静静地看着梁墨渊。
梁墨渊依旧在抽烟,仿佛根本不记得刚才的话题,也忘了梁卓伦一直在旁边。
他眉头紧锁,像是在苦思冥想着什么......
爸,你在想什么呢梁卓伦问。
梁墨渊听到声音,不由地一怔,然后转过头来,看着梁卓伦,一言不发。
爸,你怎么又开始抽烟了梁卓伦问,你出院的时候,医生不是说了,让你戒烟戒酒。
梁墨渊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似的,突然问了一句:你刚才说什么你说现在人被骗,是因为在骗局里有所图
对呀。梁卓伦点头,在我看来,大部分人都如此。
你这是胡说八道!梁墨渊突然把抽了一半儿的烟摁在了烟灰缸里,又重重地用食指碾了几下,你这就是胡说八道!难道被骗的人就活该了被骗的还真就有罪了
梁卓伦被梁墨渊这过激的反应给吓到了,连忙解释道:爸,我的意思并不是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被骗的人就活该了,而是说现在很多人被骗,其实是因为对方打着投资合作的旗号,被骗者往往是因为存在以小博大的心理,所以才......
梁卓伦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他分明看到梁墨渊的眼角闪着细碎的光,好像是泪花儿......
当他停下来之后,确定父亲流泪了,才走上前去,问:爸,你到底怎么了怎么突然哭了
梁墨渊过了好一阵子,才长长叹了口气:我只是可怜那些......那些被骗的人。
梁墨渊话虽这么说,但梁卓伦却不太相信。
梁墨渊这个人,他是了解的,虽然他很有同理心,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但是,听到别人被骗,自己流眼泪这种事,应该不至于在他身上发生。
加上梁墨渊近期的异常举动,他就更加不可能相信了!
爸,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梁卓伦再次问起这个问题。
我不是说了没有。梁墨渊语气笃定。
但梁卓伦却觉得他的笃定有些刻意,而这刻意的笃定之中,似乎还藏着某种逃避。
梁卓伦心里突然有些纠结,如果继续跟梁墨渊谈下去吧,似乎也谈不出个什么结果;如果走吧,似乎也不太合适。
他默默地陪了梁墨渊几分钟,然后站起来,打算离开。
毕竟,梁墨渊的性格他是懂得的,只要他不想说,你无论如何都撬不开他的嘴。哪怕是他已经把话题开了头儿,接下来的不想说,还是不会说......
这种性格,也是挺气人的!
然而,就在梁卓伦正准备走出房门的是时候,梁墨渊突然开口了,而且还颇有些感慨。
他说:现在这个社会,人总是把道德挂在嘴边,把利益放在心上。如果哪天,人开始把利益放在嘴边,明明白白讲清楚,把道德放在心上,有所尊重和敬畏,就真的会进一大步。
梁卓伦听罢,刚走到门口又转过身,说出的话同样带着几分感慨:爸,你平时话少说话,但只要一开口就是真理。
梁墨渊笑了笑:我哪有那么厉害你妈才是一开口就是真理,她讲道理比我强。
梁卓伦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爸,你怎么老跟我妈杠上呢
我不跟她杠,还能跟谁杠梁墨渊依旧是那种不冷不淡的语气。
梁卓伦顿觉无语,同时觉得:跟梁墨渊这样的人相处,确实挺累的。
也正是突然感觉到疲惫,本打算隔两天再说的话,他突然不想等了。
他定了定神,说:爸,我前几天收拾书房的时候,竟然看到了一个名字,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他.....
梁卓伦说到这里,打住了。
谁梁墨渊问。
阿栋的......梁卓伦说,全名好像叫何家栋,你还记得他吗
梁墨渊愣了一下,脸色也突然变了:你怎么突然说起他了
梁卓伦说:刚不是说了,前阵子收拾书房,突然看到他之前写的字。我记得,他只会写他的名字,还是我教的.....不过他虽然不太会写字,一旦下笔写,还写得不错,我改天拿给你看看。
不用拿了。梁墨渊说,他写的字,我看过。
他后来去哪儿了好像突然就走了......梁卓伦说话间,在梁墨渊对面的位子坐了下来。
梁墨渊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不知道,突然就走了,我后来找过,也没找到他。
挺可惜的。梁卓伦说,我记得他在制砚方面特别有才华,算是难得一遇的人才。如果能找到他,说不定还能帮上我们一把。
让何家栋重回端砚厂,并不是梁卓伦突然想到的。只是,由于他对何家栋这些年的情况并不了解,也不知道到处他到底为何突然不辞而别。在这种情况下,他要不要重新用何家栋这个人才,心里是有一些问号的。
确实可惜......梁墨渊突然叹了口气,但是阿伦,你还是不要考虑用他这个人了。
为什么梁卓伦问。
梁墨渊又叹了口气,才说:当初他不辞而别,这就是缺乏信义的表现。你这端砚厂才刚开起来,万一用了他,说不定他哪天又突然给你来个不辞而别。
那也不一定。梁卓伦说,咱们后来谁也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当初到底为啥不辞而别。说不定,人家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呢!他到底是不是缺乏信义,除非我们以后有机会见到他,问清楚才能下定论。
梁墨渊听罢之后,摇了摇头:我现在对何家栋这个人是比较失望......
为什么呢梁卓伦问。
为什么,这一下也说不清楚。梁墨渊的神色看起来不大好,可能还是因为没想到他当时突然就不辞而别吧毕竟咱们一直待他不错,我都恨不得把他当成接班人来培养,结果他竟然干出那种事!
最后三个字,梁墨渊说得特别重,语气也很不好,像是随时想发火。
这种感觉,总会让人忍不住去联想点儿什么,比如那种事的恶劣程度远远超过不辞而别。
只是接下来,梁墨渊也不再说什么了。
梁卓伦见状,便一个人开始上楼。
在上楼的时候,他还在想:梁墨渊是不是被骗了
但他会被谁骗呢梁卓伦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何家栋。加上梁墨渊对何家栋的反应和态度,更让梁卓伦不得不往这方面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