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八章
一半是天意
一半是创意
正是因为善于观察、善于思考,唐幸儿很早就懂得一个道理:一个人的品行,跟学识修养、智力水平、思维方式、见识格局都有关系,唯独跟外表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别人在现实生活中推崇的老实人,她非但不会完全信任,还会倍加警惕。因为,老实的外表,可以是一层绝佳的保护色。
尽管,我们的老祖宗早就告诉我们诸如不以貌取人日久见人心这些道理。但是,人们凭着一个人的外貌习惯性地将其进行归类,几乎成了一种现象。而后,又因现象衍生出一种观念。
观念,向来是不讲道理的,却极具威力。
......
为了更好地做好端砚传承相关工作,梁卓伦除了忙端砚厂的事,还会跟着梁墨渊学习端砚的设计与雕刻。
说是学习,事实上是技艺切磋。
二人虽是父子,梁墨渊在这个行业的经验远高于他。但由于梁卓伦天资过人,对端砚雕刻又颇具天赋,即便是经验比不上梁墨渊,但水平却不比梁墨渊差。只能说,二人各具千秋。
这天,梁卓伦在一旁打磨端砚,而唐幸儿则在一旁写作。
这样坚持了一段时间之后,唐幸儿竟习惯于听梁卓伦打磨端砚时发出的沙沙声,好像这些声音能为她的创作带来灵感似的。
这天,就在梁卓伦低头认真打磨时,她停止了不断敲击键盘的手指,静静地看着他。
都说男性在认真工作的时候是最吸引人的,此话不假。尤其是一个很帅的男生,他那认真专注的样子,确实能够令人着迷。
而且,梁卓伦无论是在雕刻还是打磨的时候,好像忘记了世间的一切烦恼,仿佛手上正在做的工作,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唐幸儿看着梁卓伦的时候,不禁在想:我们经常说人在专注于自己喜爱的工作时,会进入心流状态。那么梁卓伦此刻,算是进入心流状态吧
她这样盯着梁卓伦大概看了十几分钟,梁卓伦才抬起头来。
当梁卓伦抬起头时,二人的目光正好撞到了一起。
梁卓伦被唐幸儿这样子给逗笑了:干嘛呢干嘛一直这也看着我你不会是在写我吧
之前没想过。唐幸儿依旧静静地看着他,神色依旧很认真,但是你刚刚还真提醒了我,也许以后我真的会写你。
不奇怪。梁卓伦放下了手里的工具,盘腿坐在地上。他那随意的姿态,以及身上黑色的简约圆领T恤,深蓝色的牛仔裤,都让他看起来有种独特的美感。尽管用美感来形容男性并不多见,但唐幸儿却觉得,用这两个字来形容此刻的梁卓伦再合适不过了。
梁卓伦面容俊朗、五官立体。由于很小的时候就跟随梁墨渊学习雕刻,艺术气质凸显;由于在金融圈工作多年,身上又具备了一种独特精英气质。也正是由于这两种气质融合在一起,他的眼神中多了一种耐人寻味的东西。唐幸儿习惯性将这个东西,解释为吸引力。
梁卓伦见唐幸儿仍在一直盯着他看,喂这位靓女......再看下去我就要请人做贴花了哈。
干嘛要做贴花唐幸儿觉得有些无厘头。
梁卓伦打趣道:给你贴上啊,左脸一个‘花’,右脸一个‘痴’。
自恋。唐幸儿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一直这样看着我梁卓伦问。
唐幸儿又盯着梁卓伦看了好一阵子,才问:梁卓伦,你每天开心吗
梁卓伦被她这句话给逗乐了:唐幸儿,你问的这是什么问题就好像随便在街上抓一个正在干活儿的老人,突然问一句:大爷,你幸福吗
我就是突然好想问你这个问题。唐幸儿说。
梁卓伦想了想,才问:你怎么定义快乐
唐幸儿稍作思考,说:就是对当下的一切感到满意、舒适,身心愉悦。或者说,觉得未来的生活有希望,有奔头,并且愿意为之努力。
当然会。梁卓伦说,但是幸儿,我还是很好奇,为什么你会突然说起这个
唐幸儿调整了一下坐姿,认真思考了一下,才说:我们俩都见识过大都市的繁华,也都体验过在繁华都市中和各种不同却又能志同道合的人相处时的舒适感。但是现在,我们的世界好像突然变得宁静起来,我们的生活里好像也只有彼此。唐幸儿在说这些的时候,周围一片宁静,几乎是落针可闻。在这种极为宁静的状态之下,唐幸儿说得很认真,思路和表达都很清晰,梁卓伦,我很想知道,在这样的环境之中生活,你会不会觉得有些失落毕竟,你曾经在金融圈发展很好。目前虽然我们都很努力,但还是在起步阶段。
梁卓伦思考了一会儿,摇了摇头,然后又问:你呢失落吗
这个问题,我很多次地问过自己。也正是因为想到过这个问题,我在后来的生活中也认真地体会过。唐幸儿说,我是经过认真对比,才发现是可以在这种生活状态之中自如地生活。有时候我在想,为什么那么多人,明明拥有很多却仍然不开心呢因为我们总是不断地在比较,就好比当我们看到了更大的世界的时候,我们并不会满足于自己看到了更多,见识得更多,而是会心生感慨:自己在这么大的世界里,拥有得太少。
唐幸儿说话的时候,梁卓伦听得很认真。
然后,他说:如果我们可以换一种思维,我们将这一切当作一种感受,包括见识本身,它也是一种感受。那么,我们所有看到的、听到的、感知到的,都成为丰富人生历程的一种方式。当人不去刻意比较时,不会刻意去在意得失时,应该能好很多。
有时候我会想,其实我们拥有的,都会失去。唐幸儿说,所以,我只想珍惜当下。就好像我们现在很相爱,我可以忽略很多东西,好好和你相爱。
梁卓伦走到唐幸儿身边,像是抱起孩子那样将她抱了起来。
他说:幸儿,你放心,我今天做的一切都是希望我们能有一个更好的未来。尽管我们我们两个都是思想特别通透的人,我们也经常说人是不可能对未来完全掌控的,也不可能精准预测。所以,我们就算在一起之后,也很少互相许诺。但是有句话我今天还是特别特别想说。
梁卓伦说到这里的时候,唐幸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满是期待。
他接着说:幸儿,我很想能和你有一个未来,我很希望我们和我们的未来都很好很好。我会为了这个目标,去努力的。
唐幸儿看着梁卓伦,一向口才很好的她,在这一刻竟说不出话来。
但眼睛里,却突然有了泪意。
原来,动人的并不是设计精巧的情话,而是一个朴实得不能再朴实的期许。
但在这一刻,唐幸儿还是很想告诉梁卓伦:当下的,就是最好的。
我们终将失去曾经拥有,所以才会倍加珍惜当下所爱。
.......
梁墨渊虽然很期待端砚厂能快点儿开起来,但在梁卓伦正在为端砚厂的复兴而倾尽心力时,梁墨渊则痴心于他的艺术创作。
是的,就是他雕刻了十余年的那方大型端砚,这方端砚被他称之为神品。
这天,梁墨渊大概是心情好,特地让梁卓伦和唐幸儿来看他雕刻这方端砚。
当梁卓伦和唐幸儿赶到梁墨渊的工作室时,他正弯着腰,手握工具,尖锐的刀锋老坑砚石温润如脂的天青色砚石上自如游走......
见到梁卓伦和唐幸儿来了,他才放下手里的工具,笑着问:你们猜猜,这方端砚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梁卓伦摇头,之前问过你,你都没告诉我。
叫《天作之合》怎么样梁墨渊问。
《天作之合》梁卓伦品了品,说,好呀,这名字好,吉利、简约、大气、顺口、好记。
这么多优点,我之前还真没想这么多。梁墨渊心情很不错,人笑起来的时候很爽朗。
天作之合,感觉是跟爱情和姻缘有关的唐幸儿问。
是,但也不全是。梁墨渊说。
唐幸儿看着端砚上那只活灵活现的鸟儿,长尾飘逸,尾端微卷,光是这只鸟,都有种置身于仙境的错觉.....
叔叔,这是什么鸟唐幸儿问。
梁墨渊故作神秘:猜猜。
有点像凤凰,但又不完全像。唐幸儿看了又看,仍然猜不出来。
梁墨渊说:我之前还真是想雕成凤凰的,不过旁边还得配上一条龙,龙凤呈祥,哈哈......不过后来一想,龙凤配太常见了,不够独特,才换成了青鸟。
青鸟唐幸儿颇有些意外,是李商隐诗里的青鸟吗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是的,就是那个青鸟。梁墨渊说,在《山海经》里,青鸟是西王母的信使,通体青碧,羽翼流光,象征着沟通天界人间的媒介。青鸟也可以代表幸福、希望、精神追求,青鸟有灵性,也有神话色彩,现如今,已经成了跨越各种文化的一个符号......
在梁墨渊讲解的时候,梁卓伦和唐幸儿都听得特别认真。
他讲完之后,唐幸儿不禁有些感叹:叔叔,你在设计这方砚之前,肯定是花了不少心思吧
梁墨渊还没来得及回答,良好做了就说:那必须的!十年磨一砚,各个环节都设计得超级完美。
哈哈哈哈......梁墨渊笑了,紧接着又说,这方端砚,是通过青鸟、日月、祥云、山水,表现天地交融、阴阳相生,所以我就给他取名为《天作之合》。当然了,也可以寓意爱情、姻缘......
梁墨渊说到姻缘时,突然停住了,有种欲言又止的感觉。
他很快就转换了话题,指着那只青鸟说:你们看这里,我是以蓝晕石眼为核心雕了一只展翅青鸟,青鸟的两翼延展为砚缘卷云纹......其实这里还有一个很巧合的地方,这方端砚的原石,就有一只鸟的形状,我只不过是结合了自己的雕刻技术,把它雕刻得更加精致,更加逼真。
他又指了指砚上的祥云、日月、山水,接着说:包括这些祥云、山水,其实天然岩石上就有几分相似,我也是结合天然石的形状进行了精修。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这方端砚叫《天作之合》也很有趣。天然和人工巧妙结合,才有了这方端砚。一半是天意,一半是创意。
一半是天意,一半是创意。梁卓伦说,这个创意好。
梁卓伦的夸赞,梁墨渊好像根本没有太当回事,心思仍然在这方砚上,他接着说:这方砚,每一个细节都是我亲自纯手工精雕细琢,这么长时间从没用一个学徒。
这方砚有多大呀唐幸儿问。
梁墨渊一听这个问题,又笑开了:其实这方砚的尺寸也挺有意思,长3.9米、宽2.9米,厚2.9米,重量是3.9吨,寓意长长久久。哈哈哈......怎么样
这么有意思唐幸儿有些意外,真的这么精准吗
当然了!要不你和阿伦去拿把尺子过来量一量。梁墨渊还较上真儿了。
我相信你。唐幸儿说。
梁墨渊这才笑了:都说是天意了!这方砚,我当时拿到原石的时候,一点都没有截,边角都没有打掉,一量,所有的长宽高结尾都是9,就连重量都是9。所以我说啊,天意!这就是天意!
这确实是天意!唐幸儿说。
梁卓伦也附和道:这么巧,如果说不是天意,我都没办法说服自己去相信了。
算你们懂行。梁墨渊说罢,停顿了片刻,突然叹了一口气,不过你们不知道,我之前也有一方砚,名字也叫《天作之合》。
梁卓伦和唐幸儿听罢之后,先是有些错愕,然后不由地对望了一下。
过了几秒,唐幸儿才问:那方《天作之合》也跟这一方一模一样吗
不,不一样.....梁墨渊说,之前的那一方砚,可比这个小多了。要不然,也不至于被人给偷了。
梁墨渊神色黯然,仿佛带着无比的心疼和惋惜。
被谁偷了梁卓伦问。
唐幸儿也睁大眼睛看着梁墨渊,好奇心被吊足了。
梁墨渊停顿了片刻,才说:我也不知道。那个时候我还弄端砚厂,虽然开得不温不火的,但还在维持着。之前的那方《天作之合》是我拿去给学徒讲课做样本的,后来我记得放在了休息室的床底下。不知道怎么的,过几天就不见了......
就那一方砚不见了吗梁卓伦问。
不,不是。梁墨渊摇了摇头,神色突然变得凝重,还丢了好几方砚,但是《天作之合》不一样。什么丢了,这方砚都不能丢。
梁卓伦和唐幸儿再一次默契地对视,彼此眼中都带着深深的疑惑。
为什么是因为那方砚特别好梁卓伦问。
好!特别好!非常好!梁墨渊说,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的砚,我一直带在身边儿的,偶尔才拿来给别人欣赏观摩。没想到,竟然丢了......哎呀!要是早知道呀,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带过去!
看着梁墨渊这一脸哀伤的神色,梁卓伦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唐幸儿见状,连忙说:没事的叔叔,我相信您现在雕的这方《天作之合》,肯定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胜不了,胜不了......梁墨渊脸上的哀伤半分未减,不断摇着头,不是一个东西,不能比谁好谁坏。但是那方砚,太珍贵了,真的太珍贵了!
珍贵唐幸儿有些不解。
毕竟那么多上好的端砚,她至今还没听过梁墨渊说哪一方砚时,用珍贵二字来形容的。
可见,丢了的那方《天作之合》肯定有不同凡响之处吧
她问:叔叔,丢了的那方端砚,到底哪里珍贵了
梁墨渊笑了笑,长长叹了口气之后,才开口说话,语气中带着满满的遗憾:那方砚好,好得找不到其他的砚来替代了,也就珍贵了。
唐幸儿觉得,梁墨渊的这个回答,等于没有回答。
但却颇有哲理: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件物品,好到无可替代,便成了最珍贵的那一个。
......
梁墨渊和梁卓伦时常一起雕刻端砚,过程中会互相学习,但也有意见不一起冲突的时候。
比如,梁墨渊觉得他雕刻端砚不用学徒,从头到尾都纯手工雕琢,才算是对传统技艺的尊重。
而梁卓伦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端砚应该分类,根据分类的不同,制作或者雕刻的方式也应该有不同。
梁卓伦是学金融的,按照他的思维惯性,在保留文化传承和技艺传承的基础上,要考虑最多的仍然是商业特性。说到商业特性,要考虑到的是生产成本、市场定位、工艺效率和消费群体。
而端砚的制作,也应该结合生产成本、市场定位、工艺效率和消费群体来量身定制。
按照他的想法儿,端砚的制作应该大致分为三类:第一类纯手工模式,针对上好的砚石,成品犹如艺术品,这类端砚一般是高端定制,或者是用来收藏或作为礼品赠送,自然是要精雕细琢、慎之又慎;第二类是半工业化模式,也就是采取手工与现代工艺相结合的方式,进行制作。粗加工阶段采用机械切割石材,核心雕刻环节由端砚制作人手工完成,成品兼顾效率与艺术性。这类端砚的市场需求应该是相对大的,既能满足传统文化爱好者需求,也能满足一般性的送礼需求;第三类则是纯工业制作模式,从开料到雕琢,每一个环节都采用数控雕刻机、激光切割等设备,进行批量的标准化设计。这类端砚适合一般性的写字、绘画等,或者作为伴手礼、纪念品。
梁墨渊对梁卓伦的这些构思和策划并不能说是完全抵触,毕竟他做端砚这么久,对端砚市场还是有一定了解的。但是,他对商业是真的不上心。而且瞧不上工业制作,所有机器制作出来的东西,都是没有生命的。用他的话来说,没有生命,就没有价值。而他是国家级端砚大师,一直是以艺术家自居的,对制作端砚的现代器械似乎有着天然排斥,甚至是敌意。
他的心思,梁卓伦自然是看得清楚的。
因此,梁卓伦特地告诉他:如果我们的存在只是为了学习前人的东西,或者说我们的经验只能从前的经验中得来,那我们能学到的,始终太具有局限性了。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形成一套自己应该有的东西,在原来的基础上进行创新,并发扬光大,这样才能够做得更快、更好。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的进步。
梁墨渊听罢这些,语重心长地说:阿伦,你读了很多书,还留过洋,如果讲道理我肯定讲不过你。这么多年来,我觉得只有纯手工制作的端砚,才算得上是艺术品。就算是手工留下的瑕疵,都可以是完美的印记。但是机器雕琢出来的就不一样了,连机械抛光的砚池,都养不出好墨来。
你觉得现在有多少人,会用端砚去研墨梁卓伦问。
他这么一问,还真把梁墨渊给问住了。
现代人,生活节奏那么快。不要说研墨了,能提起毛笔写字的,又能有几个
梁墨渊长长叹了口气:现在的人啊,都太浮躁了,静不下心来。
不是浮躁,至少不是全都浮躁。是比之前更忙了,追求更多也更具体了,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梁卓伦说,所以,我们制作的砚台,尤其是好的砚台是被人收藏和欣赏的,很少是用来研墨的。真正用砚台来研墨的,又不会去购买那么贵重的上好端砚。
这些道理,我还能不懂吗梁墨渊笑了,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走过的桥都长过你走过的路。
你什么都懂,但是有时候脑子就是转不过弯来。梁卓伦说到这里,又觉得哪儿不太对,随即纠正道,不是脑子转不过弯儿,是心,心转不过弯儿。
你希望我怎么做,你才能满意梁墨渊问。
梁卓伦看了看梁墨渊那一方已经雕了十多年的《天作之合》,说:我希望你不要整天只顾着雕这一方砚。等你完全康复了,也去端砚厂看一看,带一带学徒,也学习一下现代的制作工艺。你虽然是大师,但大师不学习,也会落后的。不管任何一行,任何一个人,都要跟得上时代才行。
梁卓伦之所以这么说,倒不是期望梁墨渊真的能帮上多大的忙。
而是不希望他总是一个待着,不希望他如此封闭,希望他能多接触世界,多接触一些人,并跟他们形成互动。
只有这样,他的身体和心情,才能真正好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