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赦炀刹那间似乎完全僵立在那里。
他直直地注视着原本该被虞沉站着的那个位置,脊背和腰腹绷得极紧,连呼吸都不可避免地止住了。
——他开始怀疑这一切还在梦里。
但周身的感受和触感无疑都是极为真实的。
甲板外天色灰暗,一片漆黑。
广阔无垠的太平洋上,巨大的海浪拍击在船身上,在轰鸣声中掀起一阵高过一阵的冰冷海水,带来腥咸的海风。
漫天的海雾中,一切都显得不那么分明。
但电光火石间,alpha的视线在甲板上捕捉到了一点火星。
——那是虞沉只来得及抽了半截的高纯度蓝海。
甲板的这个位置,只有周赦炀所处的这一个出口,凌晨四点,这个时间会有谁还醒着?来不及再思考,周赦炀当即一个箭步冲到栏杆旁,抓住栏杆向下极目眺望。
滔天的巨浪中,他似乎真的隐隐约约看见船后有一道白色的人影,抓住栏杆的手指立刻紧了紧。
手背上分明的青筋凸出,腕骨绷起。
零点几秒的停顿后,alpha反手在腰上绑了一根救生绳,固定,随后纵身翻过栏杆,毫不迟疑地跃入了海水中。
水上施救,有经验的、专业的一般都要等落水者挣扎到没什么力气了再救,因为落水者大多会由于过度恐慌和强烈的求生欲望抱住施救者不放,更有甚者会抱着施救者的头往下压,致使施救者也无法脱身。
但此时此刻实打实的在太平洋上,世界上最大最深的大洋,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阵狂风巨浪打过来就会看不见游轮。
周赦炀没有看游轮的航线,甚至不知道这里有没有鲨鱼之类的大型攻击性鱼类,根本刻不容缓。
他只能抱着虞沉不会这样的想法,在完全掀起时足足有数十米高的海浪中尽力向她游去。
但当他靠得近了,却发现oga居然是身体舒展,闭着眼的。
她看上去简直像是一具尸体,毫无生气且无动于衷地随着汹涌的海水浮浮沉沉,时隐时现。
海浪肆虐的声音太过喧嚣,周赦炀没有选择喊她的名字,而是在某一刻借着掀起的巨大浪尖的势,在水中迅速逼近,一把抓住了oga的手臂。
接触到oga手臂的那一瞬,周赦炀被手下皮肤冰冷的温度惊了一瞬。
然后他就在这样极差的光线下,隔着无数被打碎的海水,意外地、格外清晰地看见虞沉长长的眼睫颤动了一下。
oga在海浪中睁开了双眼。
她漆黑的瞳孔因为在黑暗中逆光而愈发深不见底,即便在这样极端危险的境况下也保持着摄人心魄的沉寂,周赦炀能在她的瞳孔里看到他的影子清晰地倒映其中。
尽管风浪不小,但虞沉这样安静就很好救。
周赦炀原本该再离她近一点以避免两人被海浪打散,见状就转而只抓了她的手臂,五指用力,带着人转身向游轮游去。
然而下一刻,变故突生——就在下一个高高掀起的浪尖打过来时,oga被当头打进了海中,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没过四肢和头顶。
周赦炀抓着她的手臂没松,一瞬间也被带着打进了没顶的海水中。
没入海水而屏住呼吸的那一瞬,周赦炀的手臂感受到一阵骤然向下的力,alpha当即的念头就是——虞沉不是那种令人省心的落水者。
在简直能将人当头打昏的海浪中,oga将周赦炀向下一拽。
她撞进了周赦炀怀里,纤长的手指紧紧地攀住了周赦炀后背紧实有力的背肌,指节由于绷紧而露出苍白的底色,修剪圆润的指甲难耐地在alpha结实的背脊肌肉中陷入了一截。
然而与周赦炀想的不同,oga那向下的力度只是一瞬间的,甚至只像是一个以免他被海水冲走的动作。
尽管那道海浪的力道极大,几乎将人打进了十几米深的水下,只要一失去向上的力便会向海底沉去,但oga向下拽他的力度就只有那么一下。
她攀住周赦炀肩膀的手并没有很用力,甚至没有环住他的脖颈,只要周赦炀想,便很轻易地就能挣脱。
就好像周赦炀愿意救她便救,不救也随意的模样。
没有半点人性本能的贪婪求生欲,倒是生怕用了点劲便会害得周赦炀沉入海底,而她沉不沉无所谓一般。
周赦炀在水中深深地看了oga一眼。
在这样生死一线的情况下,他也只用手臂拦着oga的腰,隔着尽量不接触的距离调动起全身的肌肉,扭头在下一瞬间猛地挣出了海面。
浮出海面后,他伸出手臂牢牢抓住了腰上绑着的救生绳,看向依旧攀着他肩膀的虞沉。
oga整个人都毫无血色,面色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出是微微泛青的,望向他的眼底一半哀伤一半脆弱。
她就这样用哀伤而脆弱的目光看着他,在起伏的海面中凄惨地说道:“我不会水。
”凌晨海中的水温是极低的,两人随时有失温的危险,好在游轮的船头灯照亮前方,还能在海洋中为他们指明方向。
十几分钟后周赦炀带着虞沉靠近了游轮。
船舱侧面有一块靠岸时方便船员上下的伸出的船板,alpha抓着救生绳先上了船板,随后挑了个接触最少的姿势将虞沉抱了上来。
alpha手臂上因用力而凹出的肌肉线条遒劲结实,水珠滑落间清晰可见血管脉络的纹理。
然而很显然周赦炀完全高估了oga的身体素质,被抱上船板后虞沉几乎是毫无站立的力气,被松开的下一刻就颓靡地向地上软软倒去。
但周赦炀刚刚已经松了手,电光火石间手不知道该往哪伸,只得立刻单膝着地,一只手护着oga的脖颈,免得人没被海淹死,反倒在地面上撞断了脖子。
“……我怕海。
”周赦炀听到怀里的人喃喃出声,这么说道。
alpha迟来地觉出她情绪的不对劲。
虞沉紧紧抓着周赦炀的衣服,声音正微微颤抖着。
在周赦炀垂下眼的那一瞬间,她露出的表情几乎是绝望而极度痛苦的,“我……我怕海。
”“……”那一瞬间,她的面容在周赦炀的视线中被荒谬地掩盖模糊了,只剩下那痛苦而深重的悲哀。
没有任何人能够从这样痛苦而深重的悲哀中逃脱,恍然中就仿佛周赦炀记忆深处的另一个oga也曾在他坠海后这般痛苦地呻吟过。
周赦炀的心几乎揪在了一起,那一瞬间他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脏滴血的声音。
不知什么时候另一边膝盖也着了地,左胸深处传来深沉的闷痛,压得他喘不过气,身体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
他跪伏在虞沉身上,浑身钝痛,再也直不起身一般,头几乎要随着oga的身体低垂到地面。
远处熹微乍亮,半明半暗的天光下露出了alpha跪在甲板上的身影。
他一手垫着靠在他大腿上的oga,另一只撑住地面的手臂现出了明显的青筋。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赦炀才直起上身,仰头,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毫无道理地,他竟然也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缓了很久周赦炀才再次低下头,因为想到自己的爱人而隐隐作痛的呼吸尽可能地控制住平稳,很缓慢温和地询问虞沉,“……你,怎么掉下去了。
”他随手捞起来穿上的黑色作战背心已经被海水完全浸透,显出了紧实的腰背线条。
好在虞沉身上的衣服并不是吸水的料子,让他不至于在落水者状况明显不对的时候不得不立刻起身避嫌。
oga在一片令人沉默的安静中回答了他。
“我的丈夫,在一场海难中失踪。
”虞沉闭眼,两行泪自她姣好但苍白的脸颊滑下。
如果不是那微微起伏的胸口,周赦炀几乎要怀疑她已经死去,“……你知道我找了他多久吗。
”“五年。
”“我找了他整整五年。
”虞沉抬手盖在眼睛上,以遮掩她控制不住的落泪。
但泪水依旧顺着脸颊滑落,渗透布料滴在周赦炀跪在地面撑住她的腿上。
微凉,但滚烫。
“你找到他了。
”周赦炀这么说道。
他自问不会安慰人,更没有必要安慰除了他爱人之外的人。
但因为五年这样敏感的时间,容许他跟oga多说这么两句。
虞沉语带哭腔,但渐渐地,随着时间推移,她的情绪似乎平静了一些。
“是。
”她这么说道。
过了一会又说,“但他已经不要我了。
”“你知道塞壬吗?”周赦炀静了片刻后问她。
oga枕着他肌肉结实的大腿,嗯了一声,并借着回答的契机不着痕迹地动了动脑袋,在他的腿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周赦炀没有察觉。
事实上在太平洋这样滔天的巨大海浪中还能救回来一个人,除了那些进化出属性的异能者外换作任何一个人也无法做到。
但他即便做到,此时的腿也已经有些麻木了。
“塞壬,古希腊神话中人首鸟身的怪物,以美妙的声音诱惑过路的航海者,使航船触礁沉没。
”“……但迷途忘返的航海者亦会循着岸上塞壬的歌声返回陆地。
”周赦炀凝视着面前广袤无垠的太平洋海面,许久之后半阖下眼,似自言自语地说出最后一句,“岸上塞壬,便是航海者的爱人。
”话音落定,这一隅的空气似乎静默了下来,良久oga才很短促地笑了一下。
然而那笑意顷刻就淡了散了。
她很勉力地从地面上坐起身来,一侧手臂斜斜地、摇摇欲坠般地支撑着身体,垂下沾染着泪水的长睫,声音很轻:“今天多谢周大校了。
”她很轻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向外吐出,而后慨叹般地微微仰首,不经意向周赦炀露出一截脆弱而不设防的优美脖颈,“……没有你,我大概就活不成了。
”她此时的姿态真是很符合弱柳扶风的形象,眼神被海水湿透得淋漓。
美人垂泪欲泣,是任谁见到都会忍不住上前扶上一把的。
但周赦炀回过神后,却只看了她一瞬便站起了身,点了下头,也没要搭把手的意思,“起来吧,别在甲板上待着了。
”……行吧。
虞沉“摇摇欲坠”地撑着栏杆站起了身。
看表情,其实她大概想过要不要假装站不稳再摔一下的。
但她到底身体还没太恢复就下了海,身上有点冷,也觉得今天差不多够了,便没再做出什么能跟在太平洋跳海相媲美的、新的、惊人的举动。
两个套房不在同一层,虞沉先到了房间门口。
离开前,不知道是否是出于遭遇些许相似的同情,周赦炀很平淡地补充了一句,“……喝点热的,别着凉了。
”……虞沉在房间门口驻足,沉默半晌后按住门框回过头。
然而说出这话的alpha早已不在她视线能及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