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喜乐震得三月的桃花瓣纷纷扬扬,落在东都八街九陌肆意翻飞的红绸上,鞭炮炸的红色纸花厚厚的铺满在路上,喜轿两旁的侍女将手中花篮里的桃花瓣与喜钱纷纷洒向街旁,惹得街道两旁摩肩接踵的百姓纷纷争抢。
越溟琊穿着一身大红的喜服骑在高头大马上,往日那张邪肆张扬的脸此时阴沉沉的,没有半分成亲的开心模样。
自那日后越溟琊便被关在院子里整整一个月,直到今天早上才被自家老爹喂了把软筋散后放了出来。
出来之后就如同提线木偶一般任由丫环仆役摆弄着这具毫无气力的身体,穿喜服、束发、接新娘……。
直到现在,越溟琊骑在马上,看着街道上喜气洋洋的模样,才恍然生出了几分恍若隔世的真实感,而正是这种真实感让越溟琊心中生出了无限的心慌与悲凉。
越溟琊从八岁起便在心里种下了一个姑娘,那人自私卑劣、阴险狡诈、好逸恶劳,行事作风乖张又狠戾。
越溟琊恨极那个姑娘,恨她欺骗了自己,恨她抛弃了自己,更恨这些年来她从未出现在自己面前。
即便这些年越溟琊动用了无数人力、物力、财力,但是仍旧没有那人半分消息……有一次黎轩曾问越溟琊“是不是你记错了,压根就没有过这个姑娘。
”越溟琊当时在原地愣了好久好久,迟迟没有言语。
有时越溟琊也会生出这样的错觉,那一年究竟是不是只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一场梦,所以这么多年无论自己怎么找,也没找到那人半分的踪迹。
但是每当午夜梦回,那双狡黠的眸子出现时,胸口的溢出来的痛意又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越溟琊那个人不是梦,那个人真的和自己相处了一年,是那个人一遍又一遍的将自己从泥潭般地狱里拉了出来。
高堂之上,向来不着四六的恭亲王如今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一张脸上堆满了笑意。
那双笑成了一条细缝的眼睛此时热切的盯着堂下即将要拜堂成亲的一对新人,一双重叠交握抖动的手泄露了恭亲王的紧张。
恭亲王妃在越溟琊不到一岁的时候便薨了,在恭亲王妃薨了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恭亲王整日整日的泡在酒堆里,日子过得浑浑噩噩的,所以小时候也没怎么管过越溟琊。
等到恭亲王反应过来想要担起为人父的责任,好好教养越溟琊时,越溟琊却早就已经长成了一个嚣张跋扈的少年郎。
而此时向来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越世子被皇龙卫毫不费力的推了一个踉跄,直接跪在了大红色的软垫上,然后被强按着脑袋和柳穆音拜了高堂。
柳穆音透过红盖头看着对面被强压着拜堂的人,在红盖头下勾出了一个讥诮的笑,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对面的人。
在皇权面前,再不可一世、傲然贵气的人也得被折断骄傲的羽翼,打碎坚硬的骨头,尊严被狠狠地掼到地上。
柳穆音是被一群喜婆丫环拥着,进了这间布满红绸的喜房。
此时的她昏昏欲睡的坐在床上,眼睛半阖半张的听着喜婆口中不带重复的吉祥话。
今日五更天柳穆音便被柳夏从被窝里拽了出来,然后开始梳妆、打扮,进入各种繁复的成亲流程,实在是累的紧。
现在她满脑子就只想让这一大群人赶紧出去,然后摘了脑袋上巨沉的凤冠,躺在床上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
喜娘好不容易说完了冗长的喜庆话,临走时还特地嘱咐了柳穆音一句:“新娘不能自己掀盖头,要等着新郎官来揭,揭了盖头后喝合卺酒,寓意以后白头偕老,长长久久”。
柳穆音只当这种狗屁话自己没听过,那喜婆一走,就直接掀了盖头,摘下了头上那沉甸甸的凤冠。
然后掀开被子,将那铺了满床的花生、红枣、桂圆拢到了床的一角,便窝在被子里沉沉的睡了过去。
越溟琊今日被恭亲王拉着喝了不少的酒,又因为早上喂的那把软筋散,此时浑身酸软,脑袋昏沉,被下人半扶半拖的丢进了新房。
越溟琊今日已是累极,实在是没有心情与力气再闹上一场,如今只想同那柳穆音打个商量,好好的睡上一场。
但当越溟琊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床边,看到窝在被子里面的那张脸时,他如同被天雷劈了一般直接怔在了原地。
越溟琊盯着那张脸看了许久许久,久到他混沌的大脑开始恢复了一丝清明,久到他那双迷瞪瞪眼睛清亮了两分,久到那烧了半天的红烛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
越溟琊磨了磨锋利的尖牙,发了狠似的直接对着柳穆音的脖子“嗷呜”便是一口。
柳穆音是被疼醒的,醒来时发现一个男人正趴在自己身上对着自己脖子啃,柳穆音瞬间被吓醒,腿上的动作没有任何迟疑,狠狠一脚便将那人踢了下去。
柳穆音坐起身,摸了一把脖子上深红色的血迹,气的脑门上的青筋一抽一抽疼。
“越溟琊你个狗东西,赐婚的皇帝,又不是老子,你这么恨老子做什么,看你给老子咬的……”
柳穆音捂着脖子看着趴在地上的越溟琊越骂越气,最后实在是气不过,随即翻身下床,狠狠的又补给了越溟琊好几脚。
“你个没用的东西,有能力去咬皇帝呀,咬女人算什么,你个垃圾、败类……”柳穆音踹向越溟琊的脚上用了十分的力,剧烈的痛疼感让越溟琊彻底恢复了清醒,混乱不堪的思绪此时也逐渐明晰起来。
越溟琊猛地抬起头,看着面前那个昂着小脸将所有过错都推究给别人的某个人,而后低低的笑了出来。
“哈哈……”
越溟琊半躺在地上,笑得悲哀又凄凉,最后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甚至有几分癫狂的意味。
呵,原来不是梦呢?那个坏女人回来了呢。
柳穆音看着笑得一脸癫狂的越溟琊越发觉得一些毛骨悚然,心想这越溟琊不会被自己踢傻了吧,自己那几脚可是用了大力气的,尤其是踢他下床的那一脚。
“木禾,我的糖葫芦呢?”低沉的嗓音似地狱爬回来索命的恶鬼,生生拽住柳穆音乱七八糟的想法。
柳穆音活了十八年,说了很多的谎,坑了很多的人,加害者往往会很容易将被害者忘记。
但是她的脑海里却记得越来越清晰,每当夜深人静时常常会翻来覆去的想起,自己曾经哄骗了一个九岁的孩子,用一个自己都觉得荒唐的谎言骗过了他。
然后将他狠狠扔在了人潮涌动的大街里,看着他从满心欢喜到垂头丧气,看着他执拗的站在街头从天明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等到了天明,最后体力不支的倒在人群里。
记忆中倒在街头的小小身影和眼前蹲坐在地上的人渐渐重合,柳穆音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双无形的手攥的紧紧的,酸涩又难受。
满室一片沉寂,柳穆音坐在婚床上,眼神胡乱的飘向桌子、椅子、红绸里,就是再没有看坐在地上的越溟琊。
“木禾,把我拉起来,我没有力气了。
”越溟琊抬了抬眼皮,视线对上了柳穆音的那双心虚的眸子。
越溟琊的模样生的极好,眉眼秾丽,鼻梁高挺,唇色入朱,肌肤如玉。
此时他苍白着脸半躺在地上,一袭红衣凌乱不堪。
大红色的喜服上错落的印着几个脚印,显得格外刺眼。
修长白皙的手无力的垂在身侧,倒有几分任人采撷的虚弱感。
柳穆音看着越溟琊喜服上的几个脚印,心虚的伸出手将越溟琊扶到了床上,然后又顺手倒了杯茶递给了越溟琊。
越溟琊接过柳穆音递过来的杯子,呷了口茶水,然后沉着脸坐在床上一语不发。
柳穆音也没说话,坐在床上捞起一把的花生,顺手剥了起来,“咔吱咔吱”的剥花生的声音突兀的充斥在沉寂的喜房里。
两个人就这么一个默默的喝水,一个默默的剥花生,期间没人说一句话。
直到柳穆音手中的花生仁由一个变成了一捧,柳穆音见手里放不下了,就直接递给了旁边的越溟琊。
看着眼前那捧花生仁,越溟琊没有接,只是掀了掀薄薄的眼皮,凉凉的朝柳穆音瞪了一眼:“别以为这样我就原谅你了。
”“我没想让你原谅我。
”柳穆音在心里叹了口气,一把抓过越溟琊的手将那一捧圆润饱满的花生仁倒在他的手掌心,又顺手将他手里的杯子接了过去。
“我只是觉得你今日喝了许多的酒,此时应该饿了。
”柳穆音半垂着眸子,小声的说道。
越溟琊嗅了嗅那满身浓烈的酒气,身子向床的一角挪了挪,然后捻了一枚花生放到了嘴里。
柳穆音偷偷的看着坐在床上慢条斯理的吃着花生的越溟琊,说是偷偷但那双眼睛在昏暗的烛光下过于明亮,让坐在一旁的越溟琊即便是想要忽视也无法忽视。
“你想对我说什么?”越溟琊挑了挑眉,盯着柳穆音的视线如冬日里突然卷起的风雪一般冷冽。
柳穆音清亮的瞳孔缩了缩,面上挂上了一副讨好的笑容道:“这桩婚事你是怎么想的?”“你是怎么想的?”越溟琊白皙干净的手指握成了拳,尖利的指甲由于过于用力掐出了一道道青紫的痕迹。
柳穆音自然是没有看到这些痕迹,站起身自顾自的说道:“我承认这桩婚事是我连累了你,若不是因为我……皇上也不会为你我赐婚,平白坏了你一桩姻缘。
”柳穆音顿了顿,然后接着说道。
“你现在外面有喜爱的女子么?”越溟琊低垂着眼,怔了一会儿说道:“没有。
”“那便好。
”柳穆音对着越溟琊弯了弯嘴角,勾起了一个笑。
“好什么?”越溟琊将拳头又攥紧了几分,眼神晦暗不明的看向柳穆音。
“万一你在外面有个意中人,因为这桩婚事坏了你们的姻缘,那便是大罪过了。
”“嗯,没有!”越溟琊想了想,在外面确实是没有。
“既然如此,那等个半年,我们再寻个由头和离怎么样?”柳穆音自认这是一个好主意,这桩婚事本就是皇帝强扭的瓜果,成亲的两个人本就不愿意。
若是与自己成亲的人不认识便罢了,自己还能同那世子当个陌路人相处。
但是偏偏这人自己还认识,柳穆音觉得自己无法心安理的和这人做个陌路夫妻。
“半年以后和离?”越溟琊一双眼睛阴鸷的盯着柳穆音脖子上已经干涸的血迹,将那尖细的牙尖磨了磨,企图让它变得锋利无比。
“难道你是觉得半年太长了,嗯?其实三个月也成。
”柳穆音曲着肘窝,另一只搭在上面,一边用手指无意识的磨蹭着鼻尖,一边围着房间转了几圈。
柳穆音想虽然三个月有点着急,也不是不行。
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占着世子妃的位置挡人姻缘确实是大大损阴德的一件事。
“外面关于你的传言我也略有耳闻,你放心,在这三个月期间我绝对不会干预你的自由的,你还可以同以前一样。
”柳穆音对着越溟琊眨了眨眼,一张脸笑得格外暧昧。
“哦,我以前什么样?”越溟琊被柳穆音这一眼气的牙根直疼,恨不得逮着那人再狠狠的咬上一口,将那人咬死便好了,省的那人嘴里总是吐一些气死人不偿命的话。
柳穆音挑了挑眉,寻思你什么样你自己不知道,东都赫赫有名的浪荡子呀。
越溟琊发了狠似的一把将站在床边的柳穆音扑倒在床上,将人直接压在了身下,然后伸出一双手将柳穆音的眼睛遮了个严严实实,密不漏缝:“别用那样的眼神看我!”这世间谁都可以用那种肮脏的眼神看向自己,唯独眼前的人不行,那人多看上一眼,越溟琊便觉得浑身上下的皮肤如同针扎一般难受。
“外面传言怎么样就是什么样么?外面现在还沸沸扬扬的传着你是一个面如罗刹的丑女人呢,你是么?”“木禾,你是么?”越溟琊撑着身子与柳穆音面对面,眼对眼,鼻尖对鼻尖,温热的酒气浸透了柳穆音的鼻尖,将人熏的晕晕然。
柳穆音被那扑面而来的酒气熏红了脸,向来能言善辩的嘴张了半天也没能反驳出半个字眼。
倒是越溟琊双手擒着柳穆音的手腕,侧头紧紧贴着柳穆音的耳边道:
“木禾,你记着,我没碰过任何人,一个都没有。
”“还有,我们恭王府没有和离这一说,你既然嫁给了我越溟琊,便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木禾,你这辈子也别想离开我。
”越溟琊惊悚又诡异的一番话噼里啪啦的直接将柳穆音震住了,柳穆音呆愣着一双眼,茫然的看着面前的这张俊美无匹的一张脸。
柳穆音愣神了好久,久到越溟琊已经将她扶坐到床边,久到越溟琊重新将那顶华丽又沉重的凤冠重新带到自己头上,久到那鲜红的盖头重新遮住了视线。
越溟琊看着坐在床边被红盖头遮住面容的身影,那握着喜秤的手止不住的颤。
越溟琊复又将那只手握了几次,企图让那打颤的手指镇静下来,但是试了好几遍,依旧没什么效用。
最后只能颤颤抖抖、磕磕绊绊的将那红盖头掀了下来。
两弯黛眉似云山,一双清眸如秋水,琼鼻纤直若悬玉,嘴角微扬睥睨现。
柳穆音长的极美,她的美不同于东都里闺阁小姐的娇美,不同于宫中妃子公主那般华丽富贵,也不同于坊市间养出的女子张扬艳丽。
她的美如同春雨润过后,在荒野间疯长的野草野花顽强又倔强。
越溟琊强行压着那在胸腔里面疯狂跳动的心脏,他颤着手掀开了盖头,颤着手将那柳穆音头上的凤冠搁在桌子上,然后又颤着手倒了两杯酒水,递到了柳穆音的手上。
柳穆音虚握的手心被强行塞进来一个的酒杯,里面琥珀般的酒液随着刚刚被塞进来的动作摇摇晃晃个不停,似那被清风拂过的水面。
柳穆音顺着那红玉杯上拴着的红线从下而上的看向那张好看的脸,那张面容此时在昏暗烛光下虚虚暗暗,让人看不透他的想法。
柳穆音想起今日那喜娘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的吉祥话,又想起那喜娘临走时特意嘱托的那句“喝了合卺酒,寓意以后白头偕老,长长久久。
”柳穆音堪堪握着手里的酒,觉得这杯酒突然间沉重了许多,她望着那面前的少年,此时竟有种不知所措的麻木。
越溟琊青着一张脸,面上无悲无喜,就那么静静的看着一脸茫然的柳穆音,既不焦急,也不催促。
最后还是柳穆音败下阵来,朝着越溟琊伸出了那只端着酒杯的那只手,两只皙白的手腕交叠,似那交颈的鸳鸯。
两个人喝了合卺酒,完成了大婚的最后一个步骤。
越溟琊那强撑了许久的精神头,倏忽间松了下去,两眼一闭竟直接冲着柳穆音的方向倒了下去。
幸好柳穆音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那晕倒了越溟琊。
将越溟琊安置在喜床的里侧后,柳穆音也彻底没了力气,直接拉了床被子,在越溟琊的身边沉沉的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