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媪瞳仁全白无黑,步伐僵硬诡异。
黑气如柔软的黑蛇,在她周身张牙舞爪。
人群远远在岸边聚拢成弧形。
“你们这些贱民看什么看,还不快快退开!”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子火急火燎跑来,横在老媪与人群之间,叉腰喘着粗气,
“知道我是谁吗?知道我家姑母是谁吗?
我家姑母是先皇后宫里大名鼎鼎的绣娘崔瑜,获封‘女尚书’出宫养老,再看,小心我把你们眼珠子挖出来!”
众人嘘了一声,纷纷散开。
慕清漪闻言心中一亮,重生后的第一单生意这不就来了?
“贫道茅山道嫡传,道号昙尊,我来救她!”慕清漪款款走下桥。
已经退出三米开外的百姓纷纷惊讶转头,接着目露惊艳。
这五官出色,身材窈窕,如晚霞般绚烂明媚,又如山岚般宁静高远的十五岁小姑娘是道士?
百姓们被这脱俗的美貌摄住了,一时竟没出口质疑。
“快让让,鉴妖司的玄真子道长来了!”
几位百姓簇拥着一名三旬左右、麻衣拂尘、气定神闲的道士走上前,扫了眼慕清漪道,“哎哎哎,走开!魔气当前,小姑娘别添乱!”
慕清漪被挤去了一旁。
胖子一脸谄媚,双眼亮晶晶道,“玄真子道长您终于来了,我姑母有救了!”
太平道作为大祁国教,组建鉴妖司,除魔卫道,是百姓心中唯一的信仰。
玄真子打量老媪片刻,掐了掐指尖,眉头渐渐凝重起来,片刻后叹气对胖子道,“崔女官心脉已被魔气侵蚀殆尽,眼下只能与魔气同归于尽,才能护住她的体面。崔迪公子,节哀顺变。”
崔迪只觉头昏脑涨,凄厉地痛哭出声。
姑母若死了,谁来庇护崔家的荣华富贵呢?
玄真子摇头,从腰间拔出铁尺,将其尖端对准崔瑜心脏,正欲刺去。
“崔女官不必死,我可以治。”一道流水溅玉般的嗓音响起。
玄真子闻言不悦地皱眉。
他从小是神童,三岁便入了太平道修行,二十岁便受封“上清箓”,在鉴妖司公干十年,屡立奇功,第一次听到有人质疑自己的诊断。
他看向一旁出声的少女,只见她指尖微动,一道金光击入黑蛇般的黑气。
黑气兹拉一声,像是进了油锅,顿时萎靡下去。
崔迪惊喜过望。
玄真子愕然望着眼前一幕。
百姓惊叹,竟然真的有人能驱除魔气,纷纷向慕清漪投去尊敬的目光。
慕清漪唇齿轻启,咒音低吟,仿若春蚕啮叶,绵绵不绝。
“住口!你这犄角旮旯来的道士,怎得如此莽撞?”玄真子厉声呵斥,“你是不是用了使人回光返照的禁咒?”
慕清漪没有理会他,继续念咒。
围观百姓轰的一声炸开。
是啊,连德高望重的玄真子都无法驱除的魔气,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怎么可能办得到?
百姓们对慕清漪指指点点,嘘着声让她离开。
“江湖上自诩道士的骗子众多,你这小姑娘年纪不大,心思倒是歹毒!”玄真子谩骂出声,吩咐百姓道,“给我堵上她的嘴!”
慕清漪被几名百姓扯开,她没有反抗,停止念咒。
“啪!”
就在她停止念咒的瞬间,一道清脆的耳光声骤然响起。
玄真子捂着发红的脸颊,望向突然发狂的崔瑜。
“不准欺负我的恩人!”崔瑜双眼血红,周身黑气大增,嗓音如地狱恶鬼般凌厉。
玄真子眼中泛起惧色,举起铁尺便往崔瑜腹腔刺去。
然而崔瑜也不会坐以待毙,她后颈处一根黑蛇猛然胀大,“腾”得飞跃而起,一瞬间逼近玄真子,盘旋环绕,将他缠成一个茧,摔在十米开外。
“咚——”
铁尺掉入御津河,水面徒留一圈涟漪。
人群像炸开的锅子一样,纷纷惊叫想要逃跑,却发现自己双脚好似黏在地上,分毫无法动弹。
低头一看,条条黑蛇锁住他们的脚踝。
有人痛哭出声,有人晕死过去。
连玄真子都对付不了的妖魔,他们今日必死无疑。
人群之中,唯有慕清漪不为黑气侵蚀,好整以暇地观察崔瑜下一步的行动。
崔瑜的目光似断头台的铡刀,凌厉地扫过人群。
众人纷纷低头,抖着身子,心中焦急地求神保佑。
终于,崔瑜的定格在一人身上。
崔迪迎着老媪血红的目光,后背一寒,硬生生扯出一抹笑容,“姑…姑母,我是迪儿啊,我是您最珍爱的侄子。您忘了吗?爹死时您答应过他,要好好照顾我……”
崔瑜一步步逼近,崔迪双腿发颤。
“姑母,您清醒一点!您入魔了……”
“清醒?呵,我怕从未像现在这般清醒。”
崔瑜自嘲地笑了笑,脸上浮起浓烈的恨意,“八岁,你爷爷送我入宫,我过得如履薄冰。冬天生冻疮,夏天吃馊饭,每天被人欺负。
幸亏我有一双巧手,总是能刺绣出美丽衣裳,才过上衣食充足有尊严的生活。
我夹在后宫妃嫔之间,一边步步惊心应对算计,一边还要将宫中赏赐的银子寄回家里,养了你爷爷、你爹爹和你三代的富贵!”
崔瑜仰头望着青天,银白的发丝在阳光下反光,“我去年出宫才知道,我那成日跟我哭穷的父亲和弟弟,一个二十年前死在嘈杂的赌桌上,一个十年前死在妓女的帷帐里。哈哈哈哈——
如今我还要养着你,凭什么,凭什么!就因为一句‘能者多劳’吗?啊?”
崔瑜几步行至崔迪身前,一手如钳子般抓住他的发髻,另一只手掌高高扬起,带着满腔的悲愤与绝望,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朝面前的这张脸扇去。
“啪!啪!啪!”
每一下都清脆响亮,手掌与肌肤猛烈撞击,在寂静的河畔炸开,震得人耳朵生疼。
崔迪两颊火辣辣疼却无法动弹,余光瞥见一旁安然无恙的慕清漪,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急切道,“救我,救我啊!你不是道士吗?快收了这魔头!我家有钱,我给你很多很多钱!”
慕清漪冷眼旁观。
善意虽是个好东西,但得用对时机。今日若不让这些百姓吃点苦头,他们又如何会信服自己?
崔瑜身上黑气越发浓重,她握住崔迪的小腿,将他倒吊起来,像是涮火锅一样,提着他在河里涮来涮去。
男子抽搐着,挣扎着,无奈自己身体太沉,他挣扎几下便要大口呼吸,张开嘴却吸进更多河水。
河水灌进肺腔腹腔,一寸寸挤压着其中的空气。
待到崔迪将要用光体内最后一口空气之前,慕清漪才在崔瑜额上贴了一张符咒。
符咒贴上之际,老媪的眼神霎时变得清明,手上力道一松。
崔迪终于得到喘息,昏死在岸边。
慕清漪复又将几道青光弹入她身体几处大穴内。
黑气渐渐消失,露出崔瑜本来的模样。
她年事虽高,却丝毫不减对穿着的讲究.
一袭锦缎对襟袄子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似是将流彩霞光都织了进去。
领口与袖口处,精致的绣工展露无遗,细密的针脚勾勒出缠枝花卉的纹样,栩栩如生,仿若即刻便能散发馥郁芬芳。
众人身上的黑气之蛇纷纷消散。
慕清漪望着河水,捏了个诀,那把铁尺从水中弹射而出,落在玄真子面前。
同为道士的她明白,贴身武器对道士来讲意义非凡。
玄真子鼻子眼睛被勒得青紫,如雪的麻衣上污迹斑斑。
他拾起铁尺,赤红着脸站起身,向慕清漪深深鞠了一躬,“贫道有眼不识泰山,先前对茅山道长多有冒犯,今日多谢您救命之恩。”
慕清漪微笑,“茅山道与太平道皆为守护天下万民而生,道友不必客气。”
既然玄真子有意认错,那她也乐得化敌为友。
玄真子撸下腕上的一条黑色手串,“这是天灵芝炭所制,有驱邪延寿之功效。今日冒犯道友,却为道友所救。这宝贝便当做赔礼和谢礼,还望道友收下!”
“多谢道友。”慕清漪漫不经心地收下。
这类玩意师父给过自己很多,没什么好稀奇的。
玄真子告辞离开。
围观百姓一阵惊呼!
老京城人都知道,天灵芝碳手串是太平道传世的宝贝,竟被玄真子道长送给了这样一个小姑娘。
看来这小姑娘道术实在不凡。
围观百姓望着慕清漪,低声议论。
有人相互推诿,一个说自己是神算提前猜对了,另一个指责对方是马后炮。
有人鼻子一酸,眼中冒起水光,原来入魔能治,那他们的亲人是不是本不应该死?
崔瑜吩咐几名伙计抬崔迪去医馆,接着请慕清漪到家中一叙。
屏退众人,屋内只剩老媪与慕清漪相对而立。檀香袅袅中,崔瑜恍惚忆起方才险境,苍老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
"多谢昙尊道长救命之恩。"她声音微颤,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未散的惊惶,"老身方才...究竟是怎么了?"
慕清漪广袖轻拂,一缕清风随之流转。"天地灵气本该如春溪浸润精魂,可您的精魂却似......"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飘摇的纸鸢,"似那断线的纸鸢,失了归处。"
崔瑜闭目长叹,银发在斜照中泛着微光。
"道长明鉴。老身在深宫数十载,全凭着对家人的念想熬过来。如今..."她喉头哽咽,"如今连这点念想也......"
"断了线的纸鸢未必是绝路。"慕清漪指尖轻点案上那盆仙人掌,"您看这叶片,离了母株反而能在新土扎根。"
她唇角微扬,声音如清泉漱玉,"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一滴浊泪滑过崔瑜布满岁月沟壑的面颊。她挺直了佝偻的背脊,声音忽然变得铿锵有力:"恩人金玉之言,老身受教。"
暮色渐浓,崔瑜望向皇城方向的目光却愈发清明。当她转向慕清漪时,眼中精光乍现:"昙尊道长,您必有大造化。"
"承尚书娘娘吉言。"
崔瑜忽然蹙眉,枯瘦的手指抚过慕清漪素净的衣襟,"京城这地方,向来先敬罗衣后敬人。"
她击掌三声,婢女们鱼贯而入,捧着流光溢彩的丝线与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