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棠梨（一）
1
白如黛的一天——
清晨从客舍起床,晋州不愧是南方富庶之地,最便宜的房间铺置的褥子也用了绫罗绸缎。
她这厢将洗漱完,立时有刚出锅的早餐奉上,全是她在京都时爱吃的。另外,跑堂还说她命好,赶上了开业大酬宾,随便吃,不要钱。
吃完早饭下楼,迎面遇上了大清早来住店的游医。
你猜怎么着
这位大夫刚好精通跌打损伤,穿得破破烂烂,却带着价值千金的伤药,白如黛倚在柜台,看着掌柜,您们拿人当傻子吗
掌柜满脸堆笑,这都是周统领的意思。
我猜也是他自作主张,陛下不至于这般干涉我,你是奉命行事,我不与你为难。
白如黛一指门外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将那些兄弟们撤了,我可以当没看见。再替我给周统领带个话儿——管好你自己。
如意为什么不肯嫁给他的理由,他想明白了吗
掌柜连连应声,眼看着贵妃招呼堂中吃鲜花饼的少年远去,忙拎起满满一袋子金叶子问：那这些准备好的盘缠……
白如黛回头,要。
话音刚落,少年身形一动,掌柜的手上就空了。
二人出得店门,三十三看看左右两条路,问询的眼神看着白如黛。
白如黛掂了掂手中的金叶子,对他笑道：先逛街,买份厚礼,随我去见一位顶好的长辈。
*
秦姑娘说的那个地方,臣已调查妥当。周悔道,棠梨山庄归晋州刺史郑狄所有,常年由他老母亲居住。
郑刺史是咱自己人,其发妻出自秦氏,算是秦小姐的堂姑,秦小姐探得的消息不至有误。
臣还打听到,郑刺史生母姜氏,似乎不是寻常老妇人。
萧入云：怎么说
姜老太君早年间随夫镇守边关,夫妇二人屡建奇功,有传言说,是老太君在丈夫背后出谋划策,其胆识魄力不让须眉。
郑老将军为国战死,她携子……也就是郑狄回到故乡晋州,隐居不出。
直到先帝时征战南蛮,郑刺史瞒着家人参军,后来脱颖而出,引起先帝注意,逐渐升至今日官职。
据传言,这位姜老太君擅机关巧技,还有酿酒,当地文人墨客以喝到棠梨山庄的佳酿为荣,但老太君不知为何,十分讨厌文人。
萧入云微微思索,蹙眉道：难道是姜氏的后人
八成是。
慢着,萧入云沉吟道,棠梨……姓姜……周悔——他忽地抬头,白如黛的义母、陆蓝野的发妻姓氏为何
周悔眼睛慢慢瞪大了。
好像……也姓姜。
不能吧,周悔脸色难看起来,从没听郑刺史提起有过什么妹妹,兴许只是巧合呢
周悔：陛下不如先返程,容臣且去查一查
来不及了,萧入云挑帘望去,山道崎岖,苍山连绵,是不是巧合,一探便知。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吩咐周悔,要尽快。
随即,车帘放了下去。
周悔道是,拾起手边马鞭,高喝一声,马车极速行驶出去。
2
马车停在相府门口,程慧立在阶前迎接,见白礼明从车上下来,忙理了理发髻,未及露出笑容,白礼明已递出一枚护身符。
我一会儿还有事,就不在家里吃饭了,你代我将此物送给潜儿。
程夫人怔了怔,极不情愿接过来,注视白礼明。
大觉寺的神符,听说最为灵验,老爷这般忙碌,还亲自去替潜儿求符,有心了。
白礼明笑了笑,步履匆匆路过她就要进门,错身而过的刹那,程慧冷声问：
她究竟好在何处让你念念不忘几十年。
白礼明猛地顿住。
他看看大街,看看众多侍从仆人,回头低声呵斥：别胡说八道。
程夫人顷刻红了眼眶,高举那道符,直至将符纸捏皱。
这么多年我也受够了,今日你索性给个痛快话,白礼明,你打算何时将潜儿从我手上夺走！
住口！我看你是疯了,白礼明拧眉,你养了白潜十三年,谁能把他夺走谁说要把他夺走！
既如此,程慧将护身符狠狠摔在地上,我的儿子,用不着别的女人来操心。
她踩过符纸,趾高气扬地进门去了,吩咐管家,把门关上。
剩白礼明愣在原地,盯着她的背影,目光渐冷。
*
幽静的禅房内传来窃窃私语。
凤首山那边,奴婢已处置妥当……陈嬷嬷跪坐在素太后身旁,正对她耳语,忽闻环珮轻响,不禁凌厉朝房门处望去。
礼佛当着素衣,兰蕙心却浓妆艳抹,换回了宫中装束,盈盈立在门外。
素太后也缓缓回头。
陈嬷嬷与太后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兰蕙心徐徐走近,居高临下看着太后。
素太后冷笑：是吗同哀家说说,你听见什么了
兰蕙心仪态端方地伏拜在她跟前,叩首道：我想做皇后。
素太后垂眸,目光竟有些怜悯,忽然提起一件往事。
哀家此前,是否见过你就在这大觉寺。
此话一出,兰蕙心扣在媠裙的指尖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抬头,您竟记得您……您注意到我了
那一年她八岁,跟随母亲来大觉寺进香,那日不知何故,皇后突然兴起,携爱子来拜佛。
凤驾临至,众人皆退居道旁暂避。
她站在前排,大着胆子抬头,目光从木偶般精致的皇子身上划过,很快失去兴趣,转而看向他身侧。
那一眼终身难忘。
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高贵模样。
她看得挪不开眼,不妨身后阿姊促狭,猛推了她一把,使她猝然摔出了人群。
她双膝重重磕在地上,顾不上疼和旁人投来的目光,狼狈爬起,迅速回到队伍。
幸好皇后低头与小皇子说话,没有看向这里。
她理了理衣裙,正是最要面子的年纪,当众摔跤,难堪地快要哭出来。
身后传出来阿姊不加掩饰的窃笑。
而她的母亲就站在一旁,目睹全程,却不发一语,只低着头装作没看到。
最先注意到你的是云儿,素太后道,他察觉到你的窘迫,故意引我低头说话,好让你爬起来,站回去。
其实哀家将一切尽收眼底,觉得你们小孩子家家稚嫩可爱,便只当没看见。
素太后正视兰蕙心,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好像从未走出这大觉寺。
兰蕙心朱唇微动,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素闻乃父宠妾灭妻,想必你在家时颇受委屈,素太后借由陈嬷嬷的手起身。
你总自视高门贵女,岂不知,世家之高,在于博闻阅世,身份之贵,在于有仪有义,诚善以施。
一味刁钻刻薄,盛气凌人,不过是小家子姿态,抹黑士族而已。
她抬手,向对面门外一指。
孩子,你还年轻,何必为心中三尺微地所困,出了这寺庙,则天地广阔。
兰蕙心沉默许久。
阿姊为姨娘所生,而姨娘自来受父亲宠爱,母亲虽为主母,却性子怯弱,只知退让,从不敢惹怒父亲与姨娘。
从小到大,千般骄纵使得阿姊也跟着强势,但有争执,无论对错,她每每是委曲求全的那一个。
分明那也是她的家,她犹如寄人篱下。
只要能习得您三分高与贵,我愿做皇后。她重申。
身前是素太后,是她向往的权势,身后是通往寺外的路,她却一次也没有回头。
她要把他们都踩在脚下,她的父亲、姨娘、阿姊、母亲……所有人。
她上身挺直,不卑不亢与素太后对视,目光意味深长,我想做皇后,无所谓天子是谁。
她能说出这番话来,就表明她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素太后微笑道：好,哀家允了。
陈嬷嬷目送兰蕙心离去,忍不住道：好偏执的孩子。
素太后：哀家言尽于此,给过她后悔的机会,她执意留下,那就……留下罢。
您有意让她听见我们说话,让她以为能够凭借这些个事情威胁到您,继而野心膨胀,如此愚钝,可堪大用
素太后脸上笑意尚未淡去,闻言道：趁手就行。
过了会,她问：我的云儿如何了还活着吗
3
棠梨山庄。
一管家模样的人立在山门前,看着萧入云身旁高大威猛的周悔,恭敬道：
主人有话让我带给公子,请公子站在这里想明白,此来是为找人还是找茬。
我家主人诚心迎客,公子却带着这位壮士以及那边草丛、树林里的小兄弟们严阵以待,未免也太失礼了吧
萧入云一点头,对周悔道：让他们撤去山下,你在此等我。
周悔急道：不可！
我意已决。萧入云说完,便跟着管家进去了。
二人身影甫一消失,周悔所站之处骤然升起铁笼,将他牢牢困住。
他原地一惊,立即向周围刚撤退的手下示警,嘴刚张开,冷箭四面八方射来。
他方寸间闪躲腾挪,终是中了一支,轰然栽倒。
那厢萧入云跟着管家行过重重景致,萧入云忽然开口：
山脚怪石密布,我那些侍卫迷路之余,可有性命之忧
前方管家步子一顿,惊讶于他的机敏,老实答道：我家老夫人常说,杀人,是要造孽的。
那我就放心了,多谢。
管家没忍住,回头,见传说中的天子身形削瘦,一脸病容,然身姿挺拔,从容淡雅。
偶或不自觉蹙眉,貌似在忍受病痛折磨,可眉宇间自有一股抹不去的凛然之气,让人自惭形秽,不敢直视。
他情不自禁就要多嘴几句,道：我家老太君刚同小辈们行了一圈酒令,这会儿正是高兴的时候。
萧入云意外地看他一眼,对他谢意一笑。
管家老脸一红,步伐加快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