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动心(二)
天子在慧园竹林外听完她的决心,当下就决定与她互相利用。
你不也一样吗,谢大人。白如黛回以微笑。
也不知是谁,上任第一天站在京都热闹街头,面对百姓高呼自己是青天,说不管谁有冤屈,尽可来找你。
后来被当成脑子有疾的人带走时,谢大人,你可曾后悔过
谢识航:不后悔。
我也不悔。白如黛道,谁害死我兄长,我就杀了谁。
谢识航与她对视许久。
许久许久。
谢识航看她的眼神不改,依旧像看傻子。
卷宗里还有段宫人的供词,你兄长的死因是为情所伤,为爱而死,你怀疑过此中蹊跷吗
白如黛想也不想,断定道:我哥没有喜欢过哪个女子,这是捏造。
那喜欢过你哥的呢
白如黛怔住。
谢识航:还有,同你哥关系最亲近的人,你想过要查吗
白如黛本来就大的眼睛微微鼓起。
她知道谢识航指的是谁,可关键是,那人的卷宗一般人岂能调阅
你说得对,她道,当年宫中与我哥关系相近的无疑是废太子萧景和,也是因为他,我哥年过十六而未能离宫参加科举。
我哥猝然枉死,第一个该查的人也是废太子,可……
可是你哥去世后不久,废太子谋反失败,被发配封地,而你当年才十二岁,年幼无能为力。
谢识航道。
再加上,哪怕废了的储君一般人也是难以企及,比起你哥,废太子的卷宗可真是详细得恨不得他一顿饭吃几粒米都写进去。
白如黛激动之下抓住他手臂,你看过废太子的卷宗
谢识航:想看,没找到。
他的卷宗不在大理寺
不,他的卷宗根本没有。谢识航道,弑君弑父,如此丑闻,萧氏皇族岂能容它留存于世只怕当年事发不久,便找借口销毁了。
不说卷宗,想必你在宫中试图找过他的起居记录,结果找到了吗
白如黛摇头,希望轻轻升起,重重摔碎。
没关系,她深吸一口气,卷宗是死的,人是活的。
这下轮到谢识航震惊了,你不会是想……
白如黛点头,对,我一直有这个痴心妄想。
那就是见见废太子——萧景和本人。
但朝廷集中全力也没有找到他的踪迹,仅凭白如黛自己,更是做梦。
这个梦想毕竟遥不可及,所以小谢,我们要着眼于当下。发挥你作用的时候到了,挖掘出与废太子相关的人。
谢识航定定看着她。
我不信这些年来你没挖掘过,那你就应该知道,天子谋逆案过后,相关的人只要没死,便是对废太子避之不及。
且不说我们找不找得到,即便能找到,人家会愿意为了你,或者你哥,惹火上……等等!
谢识航说着想到了什么,也不尽然,还真有这么一个人。
白如黛立即:谁
陛下。
白如黛沉默了。
谢识航以为她没反应过来,解释道:
废太子可是陛下的哥,放眼京都,认识废太子并且敢说真话的,还能找出第二个吗
白如黛肃声道:此事与陛下无关。兄长去世那会儿,陛下还在宫外,没有搬回来。
又没让你管陛下要谋杀你哥的凶手,只是让你问问陛下对废太子了解多少,能否提供些有用的线索给我们。
白如黛摇头,如若陛下知道些什么,不用我问,他一早就告诉我了。
谢识航:这般信任陛下
那是当然,白如黛斩钉截铁,陛下是大好人。
谢识航:我认识陛下小二十年,头一回听人说他是个好人。
白如黛:还有对陛下的亏欠,不允许我再去麻烦他。
谢识航:那倒是,我认识陛下小二十年,头一回见他这么不怕疼。
所以你就好意思麻烦我谢识航指着额角的包,看你给我打的。
白如黛嫌弃地蹙眉,行行行,事儿精,我给你……
她目光扫到一物,蓦地顿住,一拍谢识航,指着他身后地板,那是什么
木板与木板衔接处露出一根细绳。
白如黛拔下发簪,三两下将木板撬开,拉着细绳,扯出一只腐烂的香囊。
从破旧程度推算,少说也有四五年之久,不知是何人所藏。要么是巡防的侍卫,要么是负责此处扫撒的宫人,要么是偷溜进来的其他人。
而香囊上绣着春宫图,表示它的主人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谁家正经人把闺房里的情趣之物拿出来埋这儿。
白如黛常年混迹青楼,见怪不怪,小谢大人当即有点不行了,难为情地别开头。
他还给白如黛分析案情呢,语调虚张声势的。
告诉你一个常识,宫中像摘星楼这种僻静之处,最适合不方便见面的人用来私会。
此……物的出现,证明这楼也不是绝对的禁地,你哥当年有偷偷上来而不被人发现的可能。至于他上来的原因,待查。
白如黛点头。
她脑子将两人今日的对话理了一遍,问道:你方才说,有人喜欢我哥,怎么得出结论的
我不过给你提供个思路,谢识航指着自己,听说你哥当年也是一表人才,适宜谈情说爱的年纪,常在宫中行走,就没有人喜欢他吗
如果有,而你哥却不知道,只能说明那人是芳心暗许。暗恋一个人,你可知是何种滋味
白如黛闻言,眼前不知为何,本能地浮现出天子的身影,诡异得她打了个冷颤,随即摇头表示不知。
不晓得,明恋都没有过。
谢识航:我也没有。但专情一个人,想来无非就是牵肠挂肚,身心时刻关注对方。
白如黛叹道: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暗中关注过我哥,且还活在宫里,那老天就算开了眼了。
你不找,如何知道没有隐晦的爱意,只要没被发现,她就不会有危险。
而当年跟你哥年纪相仿的女子,倘或至今还未离宫,便只有各宫的姑姑们了。
白如黛眼睛一亮,是条路子!
她一拍谢识航肩膀,行啊小谢,聪明劲儿仅次于我!
……谢识航翻了个白眼。
白如黛:但这也只是一个假设……
没说完,谢识航道:不服你就去找废太子本人!或者缠着陛下当个昏君,帮废太子打回京都来,你们不就能见面了吗
白如黛:……
白如黛:有病。
白如黛:女官们的事情你不方便插手,交给我来,快,再多想几条路子。
谢识航心累地往地板上一躺,不死心地再次翻开卷宗。
小爷我就没碰到过这么棘手的案子。
白如黛蹲过去与他同看。
谢识航指着其中一张,这上头说,你兄长心仪的女子叫做素梅,曾是东宫的宫女。
确有其人,白如黛道,我找如意问过。她与我兄长同一年病逝了,全然无迹可考,仅凭一个人名,自然由人随意捏造。
二人时不时交流几句,说不上几句就要吵一架,整座摘星楼回荡的全是他俩叽里呱啦的大嗓门。
栏外,古树繁花如盖,层层累累,洁白胜雪,遮挡了对面藏书阁那个素然的清影。
内侍官守在一旁,屏声敛息。
天子已在七楼栏杆内立了许久,细雨打湿了衣袖,而他浑然不觉。
说是不来,还是来了。
他直直望着远处对面那栋猩红的高楼,透过花影缝隙,看那两个打闹的影子,风将他们朦胧的说话声传了过来。
天子只是看着,听着,抱着丝丝泛疼的手臂,既没有动,也没有表情。
身后漆黑的藏书阁如同深渊巨口,大张着,散发着陈旧腐朽的气息,等着将他吞没。
还是对这里喜欢不起来。
每次来这里,必会增添一些不好的回忆。
内侍官不敢出言打扰他,但又怕他淋雨生病,只好硬着头皮道:
陛下,与诸位大人议事的时辰到了。
天子木然转身,脸白如纸,仿佛一瞬间失去了生气。
3
谁素梅如意蹙眉,娘娘先前不是打听过吗也看过她的履历了,没什么好细究的。
不过是一位可怜女子短暂的一生。
生于贫穷,死于无声无息。
死后她娘家远房舅舅不耐烦来领她的遗体,拿了安抚的银钱,便扬长而去。
东宫的宫女虽多,但凡不是刻意抹除,一个人不可能没有生活过的痕迹,白如黛道,我想要知道,素梅生前在宫中有没有交好之人。
如意茫然道:这怎么查
请姑姑帮我。
白如黛侧身,让出满满一地宫人汇考,每一摞都有半人高。
就从素梅这条线查起,与她有关的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
如意:……
白如黛同谢识航急头白脸地商量过了,谢识航坚持死马当活马医,建议她从素梅入手,再细查一遍。
白如黛也知这要求太过分,心虚地道:
还有当年侍奉过废太子笔墨、与我兄长接触频繁、并且至今还留在宫中的,都需要找出来。
如意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庄重地道:
娘娘有所不知,我是帝殿尚宫,咱姐俩的关系也没有那么好,你有自己的女官,我这就把玉竹给你叫来。
白如黛:……
玉竹来了。
玉竹:谁素梅直接问我就行。
白如黛:……
如意:……
面对她二人虎视眈眈的目光,玉竹莫名其妙,确认道:
是曾在废太子跟前侍墨的那个素梅吧我与她相熟。
……白如黛突然有种拔山涉水上刀山下火海狂蹽一万里拐了无数弯,最后发现目的地就是起点的惆怅。
她拉着玉竹坐下,细说。
玉竹:十年前,我在尚衣局当差,负责往各宫派衣,故而得以各处走动。那时我父亲是太医署药园的药工,我时常悄悄过去找他。
药园隔壁的空屋子专门用来安置生病的宫人,我能够认识素梅,也是因为她患病,被移到了那里。
我瞧她孤苦无依,病入膏肓,私底下连个来探望的人都没有,怪可怜的,于是隔三差五过去照看她一下。
她病中寂寞,好不容易能有个说话的,十分欢喜,渐渐的,便对我吐露许多心声。
但也仅是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宫中的规矩我们还是知道的。
白如黛:她可跟你提起过陆青思
玉竹先是摇头,一边竭力回想,末了啊道:
只有那么一回……是在她去世的前一天,她病得实在糊涂了,拉着我哭个不停,嘴里嘟嘟囔囔地说胡话。
一会儿说什么对不起陆公子,那么好的一个人,她却污蔑他的身后名,让他死了也不得安息。
还说早在陆公子去世那一日,她便知道自己活不成了。
一会儿又说,对不起自己妹子……
妹子!白如黛和如意异口同声。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妹子,不过是一个村里长大的缘分,进宫以后遇见了,彼此远远点过头。
玉竹惊疑不定望着她俩,这有什么紧要吗
白如黛攥住她手,那姑娘眼下在何处
兰娘娘的集妍宫。
玉竹话音刚落,几名礼官在外求见。
端午将至,后位悬空,主持宫宴的重任自然而然落到了贵妃头上。
白如黛听得目光涣散,生无可恋,脑门上写着四个大字——不、堪、重、负。
不干了,她要去翠华楼端盘子养活自己。
如意见孩子实在可怜,主动揽下了这项活计,笑着将礼官们送了出去。
我家娘娘功课多得做不完,还请诸位尽力担待。
白如黛感激目送了如意,拉着玉竹逃也似的道:陪我去趟集妍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