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京师北郊外村落的一个私宅茶舍,外观毫不起眼,周围树荫掩蔽,位置十分隐秘。其间一处密室里,一个青巾蒙面的紫袍中年人正在拿着一片片极薄极嫩的新鲜松木屑,为桌几上的红泥小炉添火,缓缓煮着清茶。腾腾的香气迷蒙了他的面容。
室门徐徐推开,同样是一个青布蒙面的红衫矮汉子走了进来。他目光似野狼般凌厉,举止也甚为傲慢。
但紫袍人似是比他更为高傲,睬也不睬他。
红衫汉子正要摘下面巾,紫袍人却一举手拦住了他:不用。
红衫汉子一怔:本座来自三千里故国,阁下居然不见一面
紫袍人盯视着那炉上小银锅里渐渐沸腾的茶水:潜伏明国近二十年,我已养成了一个习惯:隐藏得越深,就越是安全。你我明白彼此的身份即可,不必以真面目相见。在你之前的几位使者到来时,我也是这样的。
红衫汉子有些暗暗羞恼,却也只得答道:好好。一米赤草先生,久仰了。
紫袍人的目光中泛起了微微的波动:一米赤草,好多年没有人这么呼唤过我的这个名字了。
红衫汉子伏首说道:您的所有档案和送回本国的资料,织田信长大将军都亲手移交给了丰臣关白大人。关白大人一直对您非常重视。
紫袍人右掌一翻,亮出半张白麻制成的印文纸笺。红衫汉子也从袖中取出了半张印文纸笺。两张纸笺在桌面上拼合在一起,正是外圆内方的一个马蹄形印纹——里边的方框阳文里,赫然写着天下布武四个气韵流畅而威势十足的篆字!
紫袍人抚摸着这张合二为一的完整印纹纸笺,深深感叹着:十七年了,整整十七年了。我还记得,这是日本天正元年七月底,也就是大明朝万历元年七月底,织田大将军亲手盖上他的‘天下布武’大印而作为我的印鉴凭证!那时候,他意气冲天、挥洒风云的英姿,真是令人难忘啊!那时候的他,就决定在取代足利氏的室町幕府后统一全国、执掌天下了!
那红衫汉子也庄肃而言:如今关白大人继承织田大将军的遗志,已经一统日本,接下来就要渡海夺朝、吞并大明、收揽天竺、扬威西洋了!
紫袍人静静地听着,从银锅中舀起了两杯茶水,瞅了他一眼,向他突然问道:现在日本国内还是在用‘天正’年号吧你知道这‘天正’二字的典故来历吗
红衫汉子一下变得结巴起来。
我来告诉你吧。当年我和藤吉郎,也就是你们现在的关白大人丰臣秀吉,那时候他还刚刚改名叫羽柴秀吉,在一起陪侍织田大将军讨论王朝新年号的确立。是织田大将军引用了明国名典《道德经》里‘清静以为天下正’这一句话,最终确立了‘天正’年号的。现在你可懂了
红衫汉子顿时大惊失色:卑职刚才失敬于阁下,还请恕罪。
紫袍人摆了摆手,沉沉叹道:有些话语,我实在是忍了很久,今天也很想一吐为快。想不到藤吉郎,哦,丰臣关白在掌握举国大权之后,竟仍是如此心浮气躁!正如《孙子兵法》所讲:‘藏于九地之下,动于九天之上。’朝鲜派人到日本是外为入贺,而实来刺探——丰臣关白就不能守口如瓶吗居然在国书里向朝鲜泄露了渡海侵朝、吞并大明的军国大略!这给我们这些潜伏者造成了多么大的干扰!
红衫汉子只得婉转说道:丰臣关白这是意图以赫赫军威对朝鲜、琉球等小邦施行先声夺人、不战而胜之伟略!说不定,大明国也已被惊得闻风畏服了吧!
紫袍人冷笑道:大明国仅一辽东藩镇所领之疆域就远远大于日本全国!正如一头巨象岂会怕了一匹苍狼你们如此打草惊蛇,终是不太妥当。
红衫汉子沉默有顷,粗声说道:关白大人所向无敌,必能夺得最终胜利的。
紫袍人将一杯温茶敬给了他:罢了。日本大军尚在千里之外,而我们却近在大明之肘腋!所谓擒贼必擒王,我们潜伏在中原的所有日本死士,必会在九月十九的大明午门献俘大典上一鸣惊人、一击必中!只要我们除掉了大明朝的皇帝和阁臣,那么大明朝便成了无头之蛇。届时,还请丰臣关白火速发兵乘虚而入!
红衫汉子拈起桌面上一片白嫩清香的松木,放到鼻底下嗅了一会儿,淡淡地说道:我听闻一米先生您似乎还和大明国的某个大人物结成了内应他们能帮到您多少
对大明朝这万里河山垂涎欲滴的,当然不仅是丰臣关白一人。紫袍人森然言道,但他们毕竟是大明人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希望丰臣关白不要错过这大好时机,让其他人氏先入为主!
那红衫汉子的面色一下变得十分凝重:我会把您的所谋所行火速带回日本,向关白大人亲自禀报。
抬头望去,凤鸣寺位于半山腰上,周围绿树环抱、碧霞掩映,只露出青灰之色的一角翘檐,透着几分清幽肃穆。
白清卓和顾少伦谈笑风生地沿着石梯朝上走去。他边行边道:昨日打中你的铳弹来历,已经由备倭司分析出来了,应该就是倭贼制造出来的火绳枪。它的威力不在辽东镇的三眼神铳之下。
它再厉害,也没打穿你身上的这件‘金鳞软甲’。顾少伦瞧了瞧他那白衣之下透射出的点点金光,我这些时日幸好穿上了它,才安然逃过了昨天那一劫。
现在你把它给我穿,我实在是却之不恭啊!白清卓笑眯眯地说道。
凌兰说你现在是全京师抓谍防寇最重要的人,你一个顶我十个还不止。我不借给你,她也会抢来给你的。顾少伦翻了翻白眼,悻悻地说道,再加上你又不会武功,倭国奸细的伏击防不胜防,李井方、韦生晖个个都瞪着我,我这件金鳞软甲怎敢不让给你
白清卓拿手中折扇摇了一摇,轻轻笑道:你若真是有心不借,凌兰还能从你一指回天的手底下抢得去白某在此多谢你了。
顾少伦陪护着他一路进了凤鸣寺的大门,终于憋不住问道:清卓兄,这庙里的和尚很重要吗居然还让你亲自动驾登山前来。备防倭寇、抓奸捕谍那么多的杂事,你为了来这里说抛下就抛下了……
白清卓双眸精光闪闪灼灼,若有深思。他直盯向前面那座大雄宝殿,徐徐说道:我有一种预感,这位洁柏上人颇不简单。我不能不来见他一面。
说话之间,一个沙弥迎了上来:两位施主有何贵干
白清卓还了一礼,含笑而问:那位名动京师的洁柏上人此刻可在寺中
那沙弥转身向大雄宝殿上指了一指:洁柏上人此刻正在里边诵经自悟。
白清卓微微颔首,便领着顾少伦缓缓登上台阶,向那大雄宝殿里面走去。
不知为何,越是走近那殿门,白清卓越是感到一种莫名的悸动——仿佛里边真有一位神秘莫测的佛陀正在等着自己谒见!
推开虚掩的门,一派柔和而明亮的光华似银瓶乍破水浆迸溅一般流泻了进去,在朦朦胧胧、灿灿烂烂之中,映出一尊鹤立崖耸的挺拔身影,是那样的冷峻高华,又是那样的沉稳坚实。
刹那间,白清卓眼前浮现出了一幕久违的情景:在当年的京城苦雨巷中,大雨如幕,张鲸、张四维派来的刺客们踏着泥水似鬼魅般蜂拥而至——仍是眼前这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单手撑伞,护持着当时伤病交加的自己,行于这黑天暗地之间,宛然一位浑身闪着亮光的星君仙客。他拂袖投足之际,那些刺客一个个似纸人般惨叫着飞散而开,显出了他仿佛是这世间永远不败的王者!
在旁边顾少伦骇异的目光中,白清卓怔怔地站着,脸颊上竟缓缓流下两行清泪。同时,他低声吟了起来:烟络横林,山沉远照,迤逦黄昏钟鼓。……
清卓,别来无恙那尊身影缓缓移步前来。
大师兄——白清卓向他深施一礼,我们终于又见面了。万历十八年之风起辽东顾少伦一呆,看向那位不染丝毫烟火之气的青年高僧——原来他就是白清卓和凌兰的大师兄,当年名震江湖的天峰秀士林映夕!
然而,细看之下,他的容貌还是让顾少伦心头一震。这位洁柏上人林映夕右边的面颊明若冠玉、润似白莲,端的十分好看;左边的脸部却是伤痕累累、状若鬼面,令人望而生畏。
白清卓泪流满腮:大师兄,这些年我和小兰一直都在找你……
林映夕朝他淡淡一笑,毫无波澜地讲道:当年张鲸、张四维买通了十八个武林绝顶高手追杀于我,将我打下万丈悬崖,令我脸部毁损,几乎气绝身亡。我能幸存于世,已是佛祖格外垂恩。想到你和小兰也甚为不易,我又何必前来令你们伤心
然后,他衣袖一拂,凛然说道:你我多年不遇,今日一见面便如那凡夫俗子一般对面而泣乎
白清卓心头一动,就缓缓收泪而止。
林映夕给自己蒙上面巾,转头看向了顾少伦:‘一指回天周郎顾’——想不到顾师伯的孙子竟是如此得天独厚!你将来自是后生可畏。
顾少伦急忙上前恭敬说道:小侄顾少伦见过大师伯,敬问大师伯安好。
你也是和清卓有缘,他在喜峰口当参将,你在喜峰口当县令。林映夕扫了他一眼,带了他俩到大殿一角坐下,指着那里的漆亮茶几,对白清卓展颜说道:这么多年没见,师兄还是依老规矩,请你一边喝茶一边谈事儿。
白清卓此刻的心情已然完全平复,看着林映夕沉静凝思的眼神,他心底浮起了缕缕思绪。一瞬间,他察觉到眼前的这位大师兄既是极其熟悉,又似极其陌生,仿佛一尊云遮雾罩的佛陀,宛然一柄半隐半现的神剑。
林映夕右手一抬,莹绿透亮的茶水倒入瓷杯之中,缕缕白汽升腾而起,整间殿室里都弥漫开一片沁人心脾的清芳气息。
白清卓低头向茶杯里看去,一枚枚绿如翡翠的茶叶徐徐舒展在水中,散发出一阵阵浓郁的甜香,令人垂涎欲滴。
林映夕侧头看了一眼顾少伦,递过去一杯碧茶:贤侄,你也喝一杯吧。
顾少伦心情十分激动,连忙起身用双掌一接。不料,林映夕将那茶杯往他掌心上一放,竟如装有三山五岳之重量,压得他整个身躯往下蓦然一沉!他面色微变,急忙在双掌之中运足内劲向上一抬——两股浩浩真气似潜流一般在小小的茶杯里激烈碰撞着,激得杯中茶水泛起层层旋涡疯狂疾旋,但却不曾洒出来一滴水液!
林映夕仍是显得一脸的云淡风轻,而顾少伦的脸色却越来越涨红,全身骨节也发出了咯咯咯的一串脆响,双脚更是深深踩进了地板之中。
终于,白清卓喊了一声出来:大师兄,少伦他毕竟是晚辈。
林映夕这才莞尔一笑,将手轻轻松开,淡声道:你喝不成茶水了,只能喝‘茶汤’了。
顾少伦顿时如释重压,浑身的汗水一下涌泻而出,打湿了他背心的衣衫。而他一看杯中,那片片茶叶早被双方的暗劲绞得粉碎,满杯都是绿糊糊的茶汤了。可是,过了片刻之后,他这一身热汗流完,体内体外竟是说不出的舒适清爽,仿佛百脉通泰、精神焕发。
他失声惊道:这……这……
林映夕瞅着他,颇有意味地讲道:好泥土嘛,就应该用铁块压一压、挤一挤,才能把里面的浊气杂质排出来,变得更结实一些。
白清卓双眸亮光一闪,朝顾少伦轻叱道:你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谢一谢你的林师伯!他刚才是用无上神功帮你易筋洗髓呢!
顾少伦大喜过望,急忙向林映夕躬身一礼:小侄多谢师伯大人的助道玉成之大恩大德。
林映夕若无其事地摆了摆袖,让他坐在一边,径自看向白清卓:师弟,你圣手狂生的大名,如今是响彻京师。你的事迹,三街六巷传颂不已。对此,为兄甚是欣慰。
白清卓徐徐一叹:倘若天步顺遂、国事清明、贤良满朝,又何至让我这小小角色暴得虚名
林映夕端着一只茶杯在掌心中慢慢呷了一口:你倒还是这般自谦。对了,这京师城中得道的高僧成百上千,而你又陷于抓谍查案的杂务,为何竟会想到来找我这个云游野僧
顾少伦听到这里,心弦莫名地一紧,盯向了他俩的对话。
白清卓的目光忽然变得深如止渊:小弟前来,自有不得不来的缘法。
林映夕的目光亦是幽深至极:你我旧交颇深,竟能通灵感应如此,确是大有缘法。
白清卓剑眉一动,直视着他:我与大师兄之间也想通灵感应,但更多的却应是机缘巧合。因为大师兄您的法号洁柏二字,让小弟想起了另外一位颇具神秘色彩的塞外高僧——他的法号则叫百劫。
顾少伦闻言,不禁心头剧震。他在喜峰口时,便曾听得塞北朵颜部近来有一位镇国大法师百劫上人,亦是声名鹊起。而洁柏二字倒过来念诵,即为柏洁,恰与百劫二字同音!一瞬间,他瞧向林映夕的目光也不禁有些紧张起来。
林映夕面无波动,深深地呷了一口茶水,然后放下茶杯,双掌缓缓合十:二师弟果然还是这般胸怀四海、博闻强识,难得难得。依为兄之见,天下佛法本一体,塞内塞外无分别。
白清卓静静听完,缓声说道:大师兄在此坦然相待,也足见您之光明磊落,丝毫不减当年。
林映夕目光中微微漾动:那是本座有一些话语想和你交谈交谈。你若寻得来,我自然会等到你;你此时寻不来,我亦在他时他日等着你就是。
白清卓浅然一笑,举起面前那只茶杯,若有所思地说道:如此说来,也不过是大师兄故意留下蛛丝马迹,引导小弟前来相见。小弟愚钝,来得晚了。
不晚不晚,恰逢其时。林映夕笑得比白清卓更深一些,你我今天的‘文斗’才刚刚开始呢!
白清卓面色一凝,将手中茶杯向林映夕面前一迎:大师兄请赐招。
林映夕似是深吸了一口长气,徐徐吟出了唐代高僧德诚大师的一首短诗上半段: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
白清卓举着茶杯的手缓缓收回,也吟出了德诚大师这首诗的下半段: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
林映夕忽地举起了手中茶杯,面色变得咄咄逼人:一年春尽又一春,野草山花几度新!
他吟诵的正是宋代高僧云盖智本大师所作的《无题》之诗中的一段。
白清卓却是微微一笑,看着面前杯中茶水上面浮起的片片绿叶渐渐铺展开来:散尽浮云落尽花,到头明月是生涯。
他用来回应的正是宋代文悦禅师所作《寄道友》诗中的一段佳句。
林映夕的容色缓缓冷却,却又用唐代著名诗人齐己所作《片云》之诗中的一段佳句逼了过去:何妨舒作从龙势,一雨吹销万里尘
白清卓眼底毫光一闪,徐徐举杯,肃然而答:大师兄,小弟不才,在这里要借鉴南朝高丽定法师所著的《咏孤石》一诗来最后回答您了——
‘单身独拔群峰外,一枝孤秀白云中’!
只听呼啦一响,林映夕掌心瓷杯中突然升起一线水柱,冲上半空,又慢慢落入杯里,一星半滴也未泄洒。
但白清卓和顾少伦都明白,林映夕方才的心情显然经历了一番激烈无比的大起大伏。
过了半晌,他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德不孤,可有邻
白清卓侧脸看了看顾少伦,毅然迎视着林映夕:德不孤,必有邻。
林映夕听罢,突然一阵哈哈大笑。笑罢之后,他才看着惊得目瞪口呆的顾少伦,悠悠说道:年轻人,记住我和你师叔刚才的每一句对话,回去后慢慢细想。我和你师叔的这一番‘暗战’,决不会比你至今看到的最激烈的较量还逊色。
顾少伦急忙拱手言道:师伯、师叔都是真正的高人,一言一语都是机锋暗藏、耐人寻味。少伦实是获益匪浅。
林映夕这时又回头看向白清卓,凛凛说道:‘清江碧壑钟千秀,叠嶂重峦立万骁。独揽风光依险处,百川一色江东潮。’这是你在丹池诗会上的压轴之作《观山海》一诗。它的气势是何等的铿锵激越!但是,小白,你心底真的还有这种指点江山、吞吐风云的大志向吗你甘心如此一辈子吗
白清卓脸色一定,将自己杯中茶水猛地一饮而尽,沉沉答道:雄奇瑰丽不足夸,返璞归真最难及。
顾少伦在旁边看见这师兄弟二人又是针锋相对,不禁变了脸色,正欲劝和,林映夕却向他淡然看了过来:贤侄,你去殿门外帮我和你师叔把守着,不许闲杂人士靠近——我和你师叔有几句要紧话想说。
好的,小侄遵命。顾少伦应了一声,便出殿而去。
在深深的静默之中,林映夕又为白清卓面前的茶杯添满了茶水,不露声色地问道:师弟入京甚久,所见亦广,不知你心目中如何评论如今的大明王朝
当今陛下乃是明君,当今首辅乃是大贤。白清卓迎视着他,郑重而答。
林映夕缓缓转动着自己掌心中的茶杯,看着里边的茶水又无声无息地旋起了层层波纹:而今大明北有胡人不甘雌伏,东有倭寇虎视眈眈,举国上下所急需者——乃成祖朱棣之英明神武、名相张居正之雷厉风行。你认为当今陛下可比成祖皇帝当今首辅可比张氏居正
白清卓容色一颤,没有回答。
当然,你责任颇重,日常碌碌。不错,你现在是丹池诗会的诗魁、抓谍查案的神探、用兵出众的少将、当朝首辅的高徒、当今天子的宠臣,连一品要员左都御史方应龙对你都要掂量三分。林映夕的语气平缓如一江秋水,但你真的以为自己是站在巅峰绝顶之上吗金峰铁峰,只怕皆是幻象——万一时势有变,你所凭借的一切都会化为必消必融的冰峰!
白清卓的眼神徐徐波动起来——但他仍是一言不发。
林映夕的目光忽地扫了过来,利如刀锋:为兄就讲一些你未必爱听的话吧。你不要以为朱翊钧会对你们付出一丝一毫的真心,他的一切都是逐利而谋、逐利而算的。你想一想,一个敢硬起心肠对自己当年的恩师痛下狠手的人,会值得信任和尊敬一个敢对功勋累累的戚家军苛刻打压的所谓主君,会值得效忠和奉献你不要自己骗自己了!
大师兄,陛下不是那样的人。他当年也是为张鲸、张四维等奸党所裹挟……白清卓低低地喝道。
你居然还会为他辩解林映夕几乎要把掌中的茶杯一下捏爆开来,过去的事情,我不废话了,就谈一谈眼下吧!当李成梁假密函之事初发时,朱翊钧在暗底下是怎么做的你不知道吗他绕过了内阁,绕过了申时行,直接给萧虎臣下密旨增兵扩防,并令他暗中监视李成梁和辽东镇!若不是朝鲜国王终于送来了日本企图入侵明朝的倭情密报,你认为你和你称为‘大贤’的申时行真的能为李成梁他们洗白冤屈吗像七年之前戚大帅遭谗南迁的悲剧不会重演吗
白清卓沉默片刻,目光炯炯地向他回视而来:倭寇诡计多端,以假乱真,我们毕竟是肉眼凡胎,难免会遭蒙蔽。陛下终究在案情清晰之后不曾妄动误国。
林映夕摆了摆手,继续冷笑道:后来李成梁以李如松为人质而献忠,若非吞胡宴上一场刺杀,李如松只怕眼下还待在京师等着养老到死吧白清卓你以为有一天你就不会成为第二个李如松
白清卓悠然叹道:大师兄,韩愈有言,‘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重以周,故不怠;轻以约,故人乐为善’。
林映夕听了,沉思有顷,冷声道:他若是平常之人,你这样替他辩解,我无话可说。但他是天子之尊、万夫之望,一念可令政事兴,一念可令政事败!兴,则百姓安;败,则百姓危!岂不当如唐太宗李世民所言:‘战战兢兢,若临深而御朽;日慎一日,思善始而令终’
白清卓十分坚定地答道:小弟相信,申师傅一定能约束好当今陛下的。
林映夕慢慢饮下了那杯清茶,容色渐渐平静下来:既然你这么说,我们便拭目以待吧。
隔了片刻,他才抬眼正视着白清卓:我知道你今天在我面前忧虑着什么——你放心,九月十九日,朵颜部特使会准时参加午门献俘大典,而我则不会在那场典会上露面的,虽然有很多人已经向你们的礼部推荐了我。
白清卓的表情顿时凝住了,仿佛呆了许久。林映夕也静静地回视着他。
大师兄!白清卓一时有些哽咽了,这些年小兰也很想见你,你见不见她
林映夕的目光往殿门顾少伦的身影一掠而去:她如今自有归宿。一切随缘吧。今天是我想见你,今后你就不必来找我了。
好的,我尊重大师兄。白清卓敛颜答道。
林映夕似没听到他这答话一般,自顾自又拿起一杯清茶定在掌中,看着那缕缕水汽幻化出美女一般的婀娜身姿,蓦然开口了:申时行当了这几年首辅,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事都没干,毕竟不同于方应龙那个‘空心菜’。他最近一首诗写得不错,很有意味——
身隐身灭化无双,翻脸佛陀变金刚。
痴迷通慧皆外象,一念成真定三江。
说不定你还想在临走之前送给我是吧其实……
他讲到这里,语气忽地停顿了一下,目光幽幽亮亮地看向白清卓:其实,我倒觉得这首诗中‘翻脸佛陀变金刚’这一句可以改一改——若是改成‘翻脸嫦娥变雪裳’似乎更为动人一些。对吧清卓
白清卓一听这话,正自缓缓寻味之际,突然一瞬间瞳孔骤缩,整个人僵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