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衣袂飘飘的白清卓,独自站在无边无垠的旷野上,负手在背后,仰望着漆黑的夜幕。他突然看到天空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玄色旋涡,正在缓缓旋转,又如同无形的巨兽之口,血腥与黑暗从中蔓延而出。
一向胆大心坚的白清卓,也不由得暗生寒意。
骤然之间,万千条血淋淋的刺藤从空泻下,在他未及反应之际,已被紧紧缚住。当他正一寸一寸被拖入头顶上的巨大玄色旋涡时,他大喝一声,猛地从这噩梦中醒了过来。
冷沁沁的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
他侧脸望去,身旁几架上一烛如豆,微微摇曳。
窗口处,传来了凌兰关切的呼唤声:二师兄,你还好吧
白清卓抓起那块四象太白石,在自己掌中慢慢捏紧。他平复了心潮,向着窗外淡淡说道:小兰,我知道你也一定为白天里的一些事情睡不着觉。你去喊来小顾,我们三个人谈一谈。
好的。凌兰应了一声,飞身而去。
白清卓整理好了衣衫,掏出小瓷瓶喝了一口药汁,定了定神,然后走到桌几前静静坐下。
不多时,凌兰带着顾少伦进了他的卧室。顾少伦眉眼间还似有几分惺忪的睡意。
白清卓的容色在烛光映照之下显得庄肃之极。他目光莹莹地看向凌兰:小兰,你昨天上午从吴承信的尸体上可发现了什么
凌兰听到这话,似遭电击般娇躯一颤。她瞧了瞧顾少伦,又看了看白清卓,微微低沉了声音:二师兄,你看出来的,也就是我看出来的。但你非要我说出来不可吗
顾少伦打了一个哈欠,捂着嘴巴,诧然讲道:你们师兄妹半夜让我过来听哑谜
真相虽然很残酷,但不应该回避。白清卓继续迎面正视着她,少伦不是外人。他在喜峰口也曾见过我们南兵营兄弟操练刀法——
二师兄!凌兰脱口叫了一声,或许我俩都看错了呢
没有看错。白清卓定定地看着她,吴承信身上有多处刀伤,凶手也看似用夹杂了几种不同的刀法砍杀了他。然而,最致命的几刀,你应该和那天在吞胡宴上一样是看出来的。
你可是要说那几刀正是我们南兵营的制胜之秘——割虏刀法凌兰一字一缓地说道,但是,我们南兵营里没有这样的人!
什……什么顾少伦一听,顿时大吃一惊,所有的睡意不禁一飞而散。
白清卓面色静定如湖,继续直视着凌兰沉沉地说道:这应该就是吞胡宴上那个刺杀萧虎臣的玄衣蒙面人在吴承信身上留下的。当时,他在和萧虎臣搏斗时,也曾经使出了几招割虏刀法!
顾少伦双眼惊得圆睁如铜铃:割虏刀法可是南兵营的不传之秘——会使用这套刀法的,就必是南兵营的人。难……难道这幕后真凶竟……竟真是来自南兵营
凌兰呆呆地坐在那里,双瞳的眼神变得有些虚虚的。
而白清卓脸上仍是无波无动,仍是静若渊海。
顾少伦想了又想,问道:会不会是谁偷习了你们南兵营的几招割虏刀法后又栽赃给南兵营像倭国奸细用三眼神铳刺杀黄启祥后栽赃给辽东镇对、对、对——一定是这样的……
吴承信尸身上还有几招是辽东血刀营的独门刀法所割伤的——那几招才可能是新练而成的。白清卓缓缓讲道,据我昨天现场验查,那个玄衣蒙面人手上的割虏刀法至少已有近二十年的深厚功力。他不想在我们面前暴露这个底细,所以他在动手时故意夹杂了其他门路的刀法来扰乱我们的视线。只不过,他在割虏刀法上实是功力颇深,一直没能完全掩藏得住,所以才会泄了几招出来,让我和小兰察觉到了。
顾少伦听罢,倒是镇静了下来,所以,昨天下午你和何远单独交谈,谈的就是这件事儿
凌兰忽地鼻息一紧,也向白清卓直视而来。
白清卓摇了摇头:他只辨认出了血刀营的辽东刀法,还没辨认出南兵营的割虏刀法。
顾少伦和凌兰的神情都是一松。顾少伦又问:那日在吞胡宴上,萧虎臣看出来了没有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虽是蓟镇的总兵,但极少前来喜峰口巡察我们南兵营的操练庶务。所以,像他这种高高在上、不亲下情的大将,又怎会辨认得出原来近在咫尺的割虏刀法白清卓唇角溢出了一丝苦苦的笑意。
顾少伦冷笑着说道:他既不知道,也就不会乱往你们南兵营弟兄们身上泼‘脏水’了。
凌兰正视着白清卓:二师兄,你真的准备一查到底
白清卓无声地点了点头,双眸中似星辰一般灼亮。
凌兰淡声又道:二师兄,在南兵营中具有二十年左右割虏刀法之功力者,只是寥寥数人而已。你、我,还有顾少伦,应该都是熟识的。
白清卓剑眉轻扬:我稍后便会写信寄给庄驰。
凌兰忧心忡忡地问道:如……如果真正查出了他,二师兄,你……你准备怎么办
白清卓又捏紧了掌中的四象太白石,悠悠一叹:你觉得这张‘纸’可以包住这团‘火’多长时间呢
顾少伦面露焦虑之色,插话道:白清卓,我认为,能包多久就尽量包多久。在南兵营自己内部解决,总比在南兵营外部解决更好一些。
二师兄,需不需要我回喜峰口一趟凌兰直问道。
暂时还没到那一步。白清卓摆了摆手,长长而叹,可叹我在喜峰口苦心经营数年,对南兵营的掌控也不是万无一失啊!居然也有跳出我想象之外的泼猴儿啊!居然也另有高人渗透进来!
顾少伦沉声讲道:这也怪不得你。南兵营被朝廷打压得太狠了,包天符、吴承信的那些嘴脸又太可恶……所以,他们才会跳出来对窃国乱军之徒大加挞伐……
白清卓将灯台中有些微微发暗的灯头用竹签拨亮了一下,整个房间又变得亮堂堂的了:无论如何,南兵营万众一心、精忠报国的清誉,决不能折损在我手里。否则,我真的对不起长眠地下的戚大帅和谭尚书!
几日不见,申时行的体貌清瘦了两三分,但精神却显得比先前更为健旺了。毕竟,有备防倭寇这样的大事要做,反倒激发了他体内潜藏的勃勃生气。
他此刻正坐在圈椅上休憩,左手掌心托着一块黑白分明、莹润凝亮的于阗玉佩,细细地欣赏着。那玉佩的正面洁白无瑕,雕刻着一尊宝相庄严、令人望而生敬的如来佛祖;它的背面乌亮似漆,却是一尊怒目竖眉、杀气腾腾的金刚法王之像。
白清卓坐在书案旁,认真地阅览着昨天琉球使臣送进来的倭情密报。原来,近期日本关白丰臣秀吉也向琉球国递过一份国书,其中有一段言辞颇具威胁之意——生长万物者,日也;杜渴万物者,亦日也。仰日者必昌,背日者必亡。然后,丰臣秀吉在国书中明确提出,琉球国必须向倭国称藩臣服,并在将来倭国入侵朝鲜、大明之际,必须给予倭国所需船粮器械上的贡献。琉球国君臣上下深感此事严峻至极,便乘着参加此番午门献俘大典之机,特意派出使臣把这些情况向明朝密报。
琉球国还在这份倭情密报中谈到,倭国贼军之中,亦有火铳队、刺刀队、长矛队、骑兵队之分。他们的火铳名为火绳枪,威力并不亚于明军的三眼神铳,因此明军千万不可等闲视之。
白清卓缓缓看罢,不禁在心底暗暗感叹:看来,这一次倭贼必是倾举国之力而渡海来犯,实在非同小可。稍后自己便去提醒兵部,务必尽快搜寻到几支倭国火绳枪的样品,从而提前研究其克制之法。
那边,申时行笑眯眯地将手中玉佩向白清卓递了过来:清卓,这是天下第一巧手玉匠陆一诺为老夫精心雕琢的一块双面玉佛玉佩,你觉得如何
白清卓接在掌中,观赏片刻,称赞道:陆先生巧艺无双、妙夺天工,这玉佩确是稀世珍品。
老夫还为这块玉佩作了一首短诗,取名《咏双面佛》,你且来评析评析。申时行捋了捋须髯,便徐徐吟诵道:
身隐身灭化无双,翻脸佛陀变金刚。
痴迷通慧皆外象,一念成真定三江。
白清卓听罢,浅笑而答:老师此诗,言浅而意深,词畅而理明,确是上乘佳作,脍炙人口。
我这诗自是大有深意的,你下去后可以细细品味。申时行接回那块双面佛玉佩慢慢把玩着,却似无心又似有意地讲道:石星今晨突然递进奏表,建议陛下借此番午门献俘大典之际广开弘恩,为蓟镇南兵营及时补薪补饷。难得啊!难得!看来,吴承信被杀一事,对他刺激不小。窃国乱军之名,他担不得了。
白清卓的面庞隐隐掠过一丝波动,却是一言不发。
申时行将掌心中双面佛玉佩又轻轻一捏,若有所思地自问道:老夫听闻包天符被杀现场出现了窃国乱军四个字,吴承信被杀现场也有窃国乱军四个字,而吞胡宴上那个蒙面杀手也对着萧虎臣喊出了窃国乱军四个字。这三件案子还会是孤立的吗倭国奸细什么时候居然以斩杀‘窃国乱军’之徒的名义帮助我大明朝来肃清纲纪了
白清卓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申时行只是继续细细地摩挲着那块双面佛玉佩,沉沉郁郁地讲道:清卓,你有所不知,近日为师实是愁云难消。现在各部有司对备倭防寇之事明面上叫得震耳欲聋,而实际上并不太上心。他们可能认为倭寇尚远在海疆之外,又有朝鲜藩国首当其冲,我们中原士民尽可安枕无忧。但为师是江浙人氏,在少年求学时曾经亲耳听闻过东南倭寇的厉害。那还是嘉靖年间,百十名倭寇仗刀行凶,便可纵横数州而官兵难挡。所以,备倭防寇事宜是一丝一毫也不能松懈的。
白清卓轻叹一声:借外寇而振士气,老师用心良苦。
外寇倒是无须去借了,而士气之振目前却未见奇效。大明朝的有司衙门,似乎应该再通一通气脉了——吴承信用他的人头,倒是刺醒了不少人氏呢!申时行一抬双眼,直视着白清卓,为师先前听你谈起过,制造黄启祥案件、李成梁假密函案件,是倭国奸细所为;而司礼监洪尔林刺杀案件、包天符遇刺案件,则又是另一股幕后势力所为。现在吴承信斩首案件,也应该是后一股势力做的吧你究竟查出了多少,都给为师细细道来。
白清卓正了正衣衫,微微垂下双目,肃然说道:不错。吴承信斩首案件正是洪尔林一党的幕后势力所为。而且,弟子不敢欺瞒老师——我南兵营也有人牵涉其中!
申时行全身微微一震,面色骤变,掌心中的双面佛玉佩被他一下捏得死紧。他片刻之后才平复过来,只沉沉说道:你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讲给为师吧。
白清卓便将徐方深和那玄衣蒙面人的所有详情向申时行仔细讲了。
申时行听罢,松开了紧捏双面佛玉佩的右手五指,低声言道:听你所言,关于那个玄衣蒙面杀手出自南兵营的情况,目前只有你自己一个人推测出来,其余人氏均未察觉。你不说,谁也不知道,为何今日却来为师这里自曝南兵营之家丑呢
白清卓正色讲道:老师还不了解弟子的为人吗弟子从来坚守如一的准则是,上不欺天,下不欺地,更不可欺君欺师。
申时行听着他铿锵至极的言语,目光中流露出深深的赞许:清卓,你这一番慎独慎隐的心法修为,确是为师平生所仅见。
白清卓侃然又道:南兵营有人涉入乱贼之中,其实令弟子一度十分为难。此事一旦坦白于众,南兵营一直以来万众一心、精忠报国的清誉就会受损,外人亦会视之为朝中党争的‘工具’而唾之贬之;倘若不加坦白,将来一旦遭到第三方挑破之后,我们又会非常被动。所以,弟子纠结数日,觉得还是不能欺君欺师,故而今日特来禀告实情。
申时行静静地听着,心底思绪翻涌。其实从包天符、吴承信接二连三被杀,他亦隐隐察觉了一些蹊跷。包天符、吴承信都是极力反对给南兵营补薪的死硬分子——最有动机给他俩扣上窃国乱军罪名而斩之杀之的人,其实最有可能来自南兵营。所以,今日初见白清卓之际,他便拿暗语对白清卓旁敲侧击。白清卓此刻向自己公然坦白了,说明他确是忠诚不欺。那么,他是否已经查出了南兵营的凶手是哪一个呢申时行一念敛定,便问道:如你所言,是洪尔林、徐方深幕后的势力网罗了你南兵营中的死士。那么,你在你自己的南兵营中可有什么线索
白清卓双眉一阵颤动,容色变得十分沉郁,闷闷然道来:老师,您可能有些不太清楚,我们南兵营一万多名兄弟,这七八年来过的是什么日子,平时里薪饷缺七少八,供给时断时续,饭食甚至也是有顿没顿;倘若战事来了,大家都还要勒紧了裤带上阵杀敌!
在万般无奈之下,弟子身为南兵营主管,只得默许了几名得力干将,组建了暗影队伪装成流匪,让他们为南兵营筹饷筹粮而无所不用其极,或对不法商贩打劫,或绑架富商索取赎金,或收取来往商队的‘保护费’,甚至还帮助一些商队去‘走镖’……
为师明白了,你所说的那个玄衣蒙面人就出自这个暗影队。申时行一抬手止住了他继续说下去。
白清卓清凌凌的目光投在申时行手中那块半黑半白的双面佛玉佩上,语调里透出一丝悲凉:事已至此,弟子甘领一切责罚。
责罚你如此苦心孤诣,谁能责罚你呢申时行也拿起那块双面佛玉佩轻轻摩挲不已,娓娓讲道,你看陆一诺所雕的这块玉佩,其实也是分为面子、里子两个内容。这玉佩的‘面子’是正面的如来佛祖,他大慈大悲,专门施舍雨露甘霖,人人得而赞之;它的里子是背面的金刚法王,大枭大勇,铁腕无情,专门负责除魔清道,令人望而生畏。
同样,在南兵营中,你这位忠君爱民、文武双全、智勇兼备的白清卓是面子,站在阳光之下,为兄弟们扬名立万;而在那暗影中劫财夺宝、刀头舔血的蒙面杀手们,则是南兵营的里子。面子掩饰着里子,里子也拼命地维护着面子。
再往更高更深之处说去,而今倭寇当前,大敌临境,陛下不正需要蓟镇南兵营这张万众一心、精忠报国的面子吗其实,天下士民也都需要!所以,陛下现在对你百般优容,就是要在午门献俘大典上通过你和南兵营而名实双收、利国利民。你可不能自己砸坏了南兵营的面子!万众一心、精忠报国这八个字不能掉到地上!
白清卓深深点头:老师所言,弟子谨记。
申时行徐徐放下那块双面佛玉佩,将如来佛祖那一面翻开朝上,又轻轻淡淡地说了几句:剩下的事情,你无须多虑。公开的敌人,以公开的手法反制;隐秘的事情,以隐秘的手法处置。分寸之间,你自己好好把握吧。
白清卓站起身来,亲自为申时行杯中斟满了清茶:弟子明白了。
申时行淡然一笑,呷了一口清茶润了润嗓子后,又徐徐问来:目前看来,倭国奸细是明面上的大敌,而网罗了血刀营、南兵营死士的这股势力才是暗底下的劲敌。这两股势力会不会同流合污
白清卓摇了摇头:从目前的所有迹象来看,这两股势力是各行其是、互不呼应的。
何以见得申时行追问下来。
包天符遇刺一案,就是一个明显的佐证。现在,包天符已被倭寇重金收买,这是确定无疑的了。那么,从倭国奸细这方面来看,包天符身居兵部要职,大有可用之处,不宜被轻易抛弃。所以,他们还在包天符身边专门配备了两名贴身护卫,可见对他之重视。但从洪尔林、徐方深幕后那股势力来看,包天符就是罪行昭彰的窃国乱军之徒,不除之无以警戒旁人!因此,包天符其实并非为倭国奸细所暗杀,而是被洪尔林、徐方深一派所刺死。
申时行颔首而言:你所言甚是在理。依你之见,洪尔林、徐方深一派的幕后势力究竟意欲何为
白清卓双眸精芒闪动:曝君之过而扬丑于众,他们要么真是偏执不化,要么就是所图甚大,而且大到令人不可思议。
申时行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又道:你是说在这一场午门献俘大典上,他们可能还会制造出更加骇人听闻的事端
白清卓的语气十分肯定:不仅是这一股势力,倭国奸细更会虎视眈眈、伺机而动。
申时行又摩挲起那块双面佛玉佩来:你提醒得对。既然如此,你可是已有对策了
白清卓缓声言道:弟子准备将计就计,反以午门献俘大典为舞台,对各路妖魔鬼怪来个请君入瓮,诱使他们自动现形,然后一网打尽。
申时行将掌心那块双面佛玉佩中怒目金刚的一面亮了出来,哈哈一笑:不愧是‘圣手狂生’!你这一招将计就计太破格太出奇太冒险,也真是当得起一个‘狂’字!
马车在南坊大街上一路疾驰,两队骑兵在旁随行护持。宽敞的车厢里,王一鹗和顾少伦对面而坐,正在促膝交谈。
王一鹗此时也没了兵部尚书的官架子,满脸显出身为长者的善意:原来顾公子竟是出身姑苏顾氏。贤侄,你有所不知,老夫在青年时代也曾和令尊顾思义交游过。他不仅是一位儒商,更是一位义商……
顾少伦这一次忽然被王一鹗召出来谈心,受宠若惊之余又显得很是紧张:王尚书有何吩咐,下官自当从命。
王一鹗一愣,瞧着他呵呵笑了起来:你何必拘谨!你不必称我官职,就喊我王伯父吧。
顾少伦急忙恭敬答道:好的。伯父大人。
王一鹗这才进了正题:老夫知道你们顾氏商庄在海外生意颇广。老夫想让‘备倭司’的人隐潜到你们顾氏商庄的商队里,通过琉球、吕宋、爪哇、安南、朝鲜等渠道去刺探倭国的内情。
这个自然可以。顾少伦立刻应承下来,小侄会尽快去信向家父禀明。
王一鹗双手按膝,正视着他:你倒真是一个爽快人!小顾啊,其实老夫也查访过你的情况。你也是文武双全的奇才,这一路走来,若不是你精心保护,清卓也难逃他人毒手!你于清卓、于兵部,都是有大功的。如今我兵部急需人才,你可愿调将过来
顾少伦沉吟了一下,没有即刻答话。先前,他初入京师之时,是何等热切地想进入这各部有司的一池春水而畅游不已;而今,和白清卓一起经历了这种种事变之后,他却有些迟疑了。
王一鹗何等老练,一眼便瞅出了他的顾虑,淡然又道:这样吧,你此时也不必急着答复老夫,等到这一场午门献俘大典结束后,咱们再谈,如何
他既然递出了台阶,顾少伦急忙答道:多谢王伯父垂青。小侄一定会郑重决定的。
王一鹗为他斟满了一杯茶递过来:你这段时日在白清卓身边,有何感受
顾少伦捧杯在手,侃侃而谈:白参将虽是文武双绝、足智多谋之奇士,但他从来不和我高谈阔论,也从来不说什么豪言壮语。他只是一件实事一件实事地埋头去做,用行动感化人,用行动引导人,用行动改变人。他的每一颗汗珠子掉在地上,都是能砸出一个坑来的!我跟在他身边,浑身都是冲劲,浑身都是激情!如果是换成与另外的人为伍,我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早就混成吴承信、包天符那样八面玲珑、不干正事、推诿塞责的‘琉璃蛋’了!
王一鹗听得煞是认真,深深点头:看来,在合适的时候,老夫便应该推贤让能了。
顾少伦大惊:王伯父,您何出此言您端方持重、公正廉明,正是我和清卓兄的好上司、好前辈啊!
王一鹗微一举手止住了他:小顾,老夫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是怎样看待‘朝廷’二字的
请王伯父不吝赐教。顾少伦自然是明白的,有时候上官问你问题,并不是真的需要你回答,而是他要把自己的答案亮在明面上。
小顾啊,在百姓庶民眼里,一谈到朝廷二字便显得极重极要,也极为神秘。但朝廷究竟是什么有谁认真想过吗其实,在老夫看来,朝廷就是一群人!这一群人里,当然是陛下居于北斗拱辰之位;除了陛下之外,就是各部大大小小的官员们组成的。其中,有吴承信这样的奸吏,有包天符这样的污吏,有高正思这样的巧宦,同时也有申阁老这样的好官,也有白清卓这样的能吏……王一鹗平平缓缓地讲来,像申阁老、白清卓这样的人在朝廷上站得越多,国家和百姓就越是有福;反过来,像吴承信、包天符这样的人在朝廷上站得越多,国家和百姓就越是难过。小顾啊,你一个人站上来,就能为朝廷上下多添一分浩然正气!你不可妄自菲薄呢!
顾少伦郑重地点了点头:伯父,您放心——我一定会尽忠尽职、有所作为的!
他俩正说之间,突然听得车厢外面传来王七三响亮至极的一声断喝:有刺客!是火铳!
紧接着,便是砰的一声爆响凌空乍起!
顾少伦的耳目何等敏锐,朝车窗外飞快地一瞥,就见到上方似有火花一闪,情知不妙,大喊一声:卧倒!也顾不上许多,直接粗猛地将正自惊怔的王一鹗一下压倒在榻席上,用自己的身体覆盖住了他。
笃笃笃,一阵密集的闷响,百十粒铳弹铁丸似雨点般打穿车厢顶盖,几乎都击在了顾少伦护住王一鹗的后背上面。他的衣衫一瞬间也绽开了一大片洞眼!
小顾——王一鹗撕心裂肺地叫了出来!
外面,王七三兀自厉声大呼着:快向那酒楼二楼上放箭!刺客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