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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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利安二〇一四年带着六岁的女儿安珀从中国广州迁居美国麻省艾利克顿市,以一个南方人对世界的温热体验扎进了北方清凉的夏天。酷暑不燥,令她惊喜。
选择美国东北地区,是朱利安的丈夫经过多种渠道咨询了解后做出来的决定。直到那时,朱利安至少有十年没在零摄氏度以下的空间待过一天。
金先生收集到的艾利克顿的信息令人遐想连连:总面积二十一平方英里,两万多人口,顶级私立中学,全美最宜居城市前十,有百分之九十四的白人,其余的才是少数裔。一个三十人的教室最多只有一两张外国面孔!让金先生特别倾心的理由——让他们的孩子和真正的美国人而不是移民交朋友,能以最快的速度结交更地道的美国人。
金先生看中了一幢百年豪宅,据说曾经是一位英国贵族的产业。一百年前,它作为贵府像一颗明珠镶嵌在森林和湿地之间,然后沦落为中产之所,几经转手又流到了市场上。这位贵族的名字很拗口,房屋中介说的时候,朱利安和丈夫记了两次没有记住,不好意思再问。这块占地五英亩,建筑面积五百多平方米的欧式古典别墅,建造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时。墙体由砖块砌成,正面有一排有气度的柱廊;墙面、窗户、窗顶和屋檐等处有精细的雕花装饰;进入正门的那一刻起,整个房屋都充满了自然光;十英尺高的客厅是大理石地面,其余房间则是胡桃木地板;五个卧室,两个几乎与卧室一样大小的步入式衣柜,四个浴室;厨房是刚刚更新过的定制橱柜,花岗岩台面,双层烤箱;客厅和主卧都有货真价实的壁炉。金先生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异域风情。
此外,地下室还有停车场、放映室、健身房、酒窖和吧台。房屋前一块宽大的草坪,一条两百米的车道,车道两边是高大的树木。住宅后院是环绕式露台、石头基座和闲置的游泳池。不用也要有,金先生说。左侧邻居的房屋只露出一个屋顶,步行过去,目测需要五分钟。中介对金先生说,如果你喜欢开Party(派对),从主道旁的邮筒一直到后院游泳池外一百米,你的车道能同时停放十辆车。迷住金先生的还有屋后广袤无边的森林和湿地。据说森林里时常有麋鹿、狐狸和狼出没。说话的当口,鸟儿在树梢欢喜鸣叫。
Look
at
that(看那儿)!金先生仰起头,贪婪地深吸一口气,一声感叹。透过树叶与树叶的间隙,他能看到远处的微光,忽然一闪,又忽然一闪,像极了辉煌。
第一次来看房是五月份,金先生带朱利安去了房子附近的一个Swan
Lake(天鹅湖)。巴掌大的湖泊因几只天鹅得名。果然两只颈脖修长的天鹅并游在芦苇荡间,其中一只引颈向右,另一只立刻随其转颈;一只做出游行的准备,另一只蹼前的水波亦开始荡漾。它们相互梳理羽毛,依偎翻滚,一只仰天,另一只立刻长啸,甚是默契。
这叫夫唱妇随,真是神仙眷侣!金先生意味深长地指给妻子看。那是第一次见到美国的天鹅,朱利安也看呆了,情不自禁地点头附和。签协议、房检都格外顺利,但真正办妥手续拿到房屋钥匙已经是初秋。第二次来比第一次的感受更好,因为定制的家具全部到了,新买的汽车也上好牌了。秋天的空气如此清新,气候更加宜人,与广州完全不同。金先生说,在这天然氧吧里感觉到脑子都转得比国内快。待了两周之后他起程回中国,把妻儿留了下来。回国之前,有人对他说,再过一个月,将是美东地区最美的季节,到时候满山遍野的红叶是何等壮观。他能想象。十几年前,他就在麻省留过学。他念念不忘那延绵不绝的森林开满红枫的场景,这在广州几乎是不可能见到的奇观。他准备春节的时候来美国过年,把这个家还没来得及置办妥当的家具全部挑选好,并且他计划一年内怀上他的第二个孩子,到了明年秋天,他们拿到绿卡的同时也能生下未来的美国总统。从理论上讲,凡生在这个国土的就有当总统的可能性。最多一年,他们一家四口定能团聚。虽然金先生年过五十,但是注重保养、勤于运动,精力充沛,对未来仍有清晰规划。金先生留给太太的最后一句调皮话是:
要是不把老婆孩子送到天堂,一个男人就不算真的成功。
广州是幸福人间,而艾市,是自由的天堂。
金先生打电话给留学时认识的一位有钱的广州同乡,请他帮忙找一位可靠的家政工人。这位同乡刚搬离麻省,他把为他打理过家务的一个中国女士的电话给了金先生。据说这位女士英文还不错,来美国虽然有十年了,但还没有沾染上美国人的那些毛病——要价不算离谱。金先生联系上了温蒂。这位刚刚上了年纪的中国女性,白天在超市做收银员,但剩余时间较多。金先生在新买的房子里请温蒂吃了一顿大餐。像一切刚到美国的中国人一样,金先生发现超市的牛排、龙虾和红酒价格折成人民币也低得惊人。他尽兴采购,回来亲自下厨,一家人和温蒂边吃边聊。一顿晚饭结束,他也差不多把温蒂的底摸透了。温蒂在中国有过一次婚史,四十岁时,带着十三岁的儿子嫁给了一个美国老头。这个美国人,除了一张绿卡,什么也不肯给她,儿子就连在餐桌上想说话,他也会阻止。他制定的家庭规矩是:小孩子想在饭桌上插嘴,必须请求家长允许,但是发出请求的时候一定不能在家长咀嚼食物或者谈话的时候。有时候整顿饭下来,儿子连一句妈都不敢喊。儿子愤懑的目光像锤子一样,本意想砸美国老头,结果砸在温蒂心上,她把儿子送到寄宿学校,等到儿子拿到全额奖学金上了大学,温蒂终于承认儿子是对的,这个美国糟老头其实令她作呕。
我自由了,温蒂说。金先生是一个有经验的煽动家,他坐在那里,甚至一言不发,续水、拿纸巾、递零食、看着对方,时不时点头,挑动眉毛,就能得到他要的信息。温蒂吃这一套。晚餐结束时温蒂的故事也接近尾声。
你看,金先生向妻子投来鼓励的一瞥:在这里,人人都追求自由。从金先生的措辞和表情,朱利安相信他对温蒂的木讷和沉默感到满意,认定她是可以统领的对象。
她是对的。
金先生以每个钟头五十美金的价格雇用了温蒂。他对朱利安说,不要为任何事发愁,有搞不定的事情,就打电话给温蒂,她会教你熟悉环境、共同照顾孩子。这个费用我承担得起。
送金先生去机场,入关的那一刻,金先生转过身来朝她挥手。一阵突然笼罩的陌生感,好像渗入她周围的空气里,有一股难以捉摸的威胁性的东西慢慢靠近。朱利安突然忍不住双手掩面,哭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像金先生手里的一个坚果,金先生一抛,她骨碌碌在地上直打滚。安珀刚刚还一脸笑意地跟爸爸再见,转过脸来,被妈妈的样子吓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