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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时,我和耀祖在不同的学校上高中。但他的学费是借来的,他妈妈把翻身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我们这一代受穷我们认了,孩子不上学就要受穷一辈子。邻居们也觉得耀祖妈妈比一般人更明事理。我们村里许多户都借过一些钱给她,我爸爸也借过。公平地说,那个时期耀祖表现得很勤奋。他在区里的学校寄宿,每周回来拿一次粮和咸菜。五十多里路,他全凭双脚步行。他常常天黑透了才能到家。他进门的时候,左右邻居都会听到他妈妈欢快的声音响起来,他妈妈的欢乐在夜里被放大,会把卧在坡下的一条野狗惊醒。
承载翻身希望的少年耀祖性情上并没有多少变化。周末上午见到他,他呆呆地坐在门槛上,端着一本书。人们经过他的身边,他惊觉周围有响声,却要等到人们的背影渐行渐远、快要消失的时候,他才抬起头。他迟钝。这时期似乎更迟钝,好像眉毛和眉心都打了结;他的面色很黄,眼睛里有一种昏暗的凝重感,这凝重感钳制了他的手脚;他的书也显得很重,但他的样子被认为是一个有前途的读书人应该有的样子。他妈妈竭力弄有营养的东西喂养他。花生米炖得稀烂,里面放些红糖,据说补血。晒干的霉干菜泡开,煮得烂烂的,浇上一勺猪油,装在洗干净的罐头瓶里,他用网兜拎在手上去学校。他拎着这些罐头,但我们都知道他在挨饿,这就是实情。许多住校的学生都挨饿,都营养不良,他应该是最饿的,也是最营养不良的。
他的笑话不断传回来。据说他比别人落后太多。他不会打篮球,不会打乒乓球。班级演个话剧,让他当根木头,本以为他会胜任,结果他在台上瑟瑟发抖,导致主演们笑了场。吝啬,据说他被评为全校最吝啬的人,现在我们这个年纪很容易理解的一切,当时的年纪却似乎完全不能够,他被嘲笑了很久。
他向家里隐瞒了这一切。为了避免撒谎,他什么也不说。回来的时候,我们站在门口向水里扔石子,他闷声不响,扔出去的石子划出决绝的弧线。
他用他的沉默展示着他的忍耐。他几乎不笑。那时我不能理解他怎么变成这样。他整天穿着那条不合身的裤子,有时赤着脚,我经常看到他把鞋拿在手上,听说快到学校了才穿上。可是,有人回来反映说,他在学校也赤脚,脚指甲里全是泥;他床上的被子是黑色的,这些也遭到取笑。所有别人不能理解的事他们就笑。反正笑笑又不要钱。他的那副怪异的样子最终使他的朋友极度匮乏。
按理说,声名狼藉的耀祖应该很懂事,其实不。有一个周末,我也回来了,吃过晚饭做作业的时候听到他妈妈大声地说话。
我哪里有钱买白球鞋。我做的鞋不比球鞋跟脚吗
别人都有球鞋,为什么就我没有白球鞋是耀祖的声音,他的音量时高时低,像一杯端不平的水摇摇晃晃,最后一个字是冲出来的,就像水杯最后被掼碎一样,撒了一地。
这件事的结果比耀祖妈妈想的更坏。耀祖出于羞怯不愿意站在高中的操场上做操,他不解释。三次之后,他被记了一过,但他一直没有解释。甚至连老师也猜出他不出操是因为球鞋的事,准备放过他了,可他就是不解释,他的态度使老师觉得受到冒犯,他最后被记了大过。
高三的时候,许多同学周末都不回家了。要么父母给点菜金,要么家里人送菜到学校。但耀祖必须回来,一则回来拿咸菜,二则他必须周末回家帮忙做农活。
周六晚上,鸡鸭入笼,江水平息,一切都安静下来,我们听到耀祖妈妈的声音响起来:
我哪里有钱给你买自行车。
不买不去上学。声音瓮声瓮气,显然,他的体内有愤怒的火苗在往外蹿,但是,这股愤怒的火苗在触碰到母亲的目光时是有退缩和犹疑的。
怎么我爸爸惊呼。这小子上个高中就学坏了。一瞬间,似乎那个木讷的、甘愿服从的、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的耀祖不见了。我爸爸似乎忘记了,他才刚刚给我买过一辆自行车,甚至在我还没有开口的情况下。
不去更好,反正你考上大学我也供不起。你爸病成这样,你正好回来挑大粪。
挑就挑。说完这句话之后,一只鸡下了蛋,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掩盖了耀祖的吸气声和他妈妈的反击声。
呀呀呀!我们家的大人小孩都把耳朵竖起来,看大逆不道的耀祖顶撞人。
第二天早上,我在门口刷牙的时候,看到耀祖家的鸡还没有放笼。耀祖妈妈似乎不在家。我跑到耀祖的窗底下,从碎了的玻璃窗往里看。耀祖躺在床上,头捂在被子里,没有动静。
到了十点来钟,我们看到耀祖起床了。他支着凌乱的头发,嘟着嘴坐在门前,到了下午两三点的时候,他还没有动身去学校的样子。
耀祖,我先走了!
我骑上自行车,向他摆了一下手就动身了。我当时想,如果我们在同一所学校,我完全可以让他骑。他带着我,到了学校附近再把我放下来,这样就没人知道了。
这个念头就这么一闪,没有阻止我绝尘而去的速度。
下个星期我回来的时候,竟然看到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摆在耀祖家门口。
我惊喜地咦了一声,我妈妈立刻给出了答案:
他妈妈上个星期卖血给他买的。你瞧瞧,脸白得跟纸一样,瞒不住谁!
我妈妈说完,大声地对着耀祖家的方向说:耀祖你一定要孝顺哦,你要比别人强,你可以自己争口气,还要帮你妈争口气,骑着高头大马回来把她接走享福。
没有人搭腔。
当年高考,耀祖落榜。我考上了一所师范院校。一切都在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