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醉仙居的飞檐在细雨中滴下碎玉般的水珠。南宫烨斜倚在二楼雕花木栏旁,指间转着一枚鎏金酒盏,盏中琥珀色的葡萄酒随着他晃动的手腕轻轻摇晃,在廊下宫灯的映照下泛着妖冶的光。他故意将酒盏倾斜,暗红的酒液顺着雕花流到楼下,正巧落在一名正摇头晃脑吟诗作对的年轻御史官帽上。
“太子殿下!”御史惊惶抬头,冠带歪斜的模样惹得记座哄笑。南宫烨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手指随意点向对方腰间玉佩:“这羊脂玉坠子不错,本太子明日要去斗蟋蟀,正好缺个彩头——”话未说完,酒盏已“啪”地砸在廊柱上,碎成几片,惊得檐下栖息的雨燕扑棱棱飞向雨幕。
“好个无法无天的纨绔。”
带着冷香的话音从身后传来。端木熙身着一袭墨色劲装,外罩茜红纱衣,腰间牛皮刀鞘上缠着半旧的青色布条,正是江南水寨“青龙会”的标记。她足尖轻点栏杆,如一片落叶般坐下,袖口露出的刺青在灯笼下若隐若现。
南宫烨侧头看她,忽然咧嘴一笑,露出犬齿:“红袖刀今夜不杀仇人,改杀风景?”他忽然伸手抓住她垂落的发尾,在指尖绕了个圈,“不过你这扮相比昨日在丞相府见时顺眼多了。”
端木熙反手就是一耳光。南宫烨偏头避过,却故意将脸颊贴上她的掌心,声音低哑:“在御书房砸花瓶时,你躲在房梁上偷看了吧?”他指尖轻轻划过她手腕内侧的薄茧,“练刀的人,掌心该有老茧,可你这里”忽然捏住她食指关节,“分明是常年握毛笔的痕迹。”
楼下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个锦衣少年踢翻雕花圆桌,为首的赵承焕一脚踩在破碎的青瓷碗上,腰间佩剑挂着的南疆银铃叮当作响。他记脸横肉,左眼角的刀疤在烛火下泛着青白,正是镇北王府那位臭名昭著的嫡子。
“赵小公子这是发哪门子火?”南宫烨懒洋洋开口,随手抛了颗蜜饯进嘴,“听说你上个月在西市纵马,踩死了卖菜的张老汉?怎么,今日是来醉仙居找乐子,还是来找”他拖长声音,目光投向角落独坐的灰衣少年,“林缚?”
端木熙闻言定睛看去。那灰衣少年正低头饮茶,袖口露出半截暗纹,正是二皇子南宫钰亲卫的标志。赵承焕循声望来,脸色瞬间铁青——半个月前北疆军饷贪墨案,正是这个林缚从赵家私宅搜出了二十箱假银锭。
“太子殿下好兴致。”赵承焕手按剑柄,步步上楼,“听说二皇子今日在醉仙居宴请幕僚?赵某不才,也想讨教讨教兵法。”他身后随从突然散开,个个袖口鼓起,显是藏了兵器。
南宫烨忽然仰头大笑,笑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他踉跄着起身,却在端木熙耳边低语:“数到三,往左闪。”未等她反应,三楼突然传来瓦片碎裂声,三道黑影破顶而入,刀刃泛着幽蓝,正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幽冥阁杀手。
“有毒!”端木熙旋身拔刀,红袖刀出鞘带起半片寒光。她足尖点地跃至半空,却见南宫烨突然抓起桌上的铜香炉,朝左侧墙壁砸去。“轰”的一声巨响,暗格里竟滚出十几个羊皮水袋,在二楼走廊砸出丈许宽的水洼。
“赵承焕,你看这是什么?”南宫烨踩在水洼中,折扇“唰”地展开,露出扇面上密密麻麻的朱笔标记,“辽东军的布防图,对吗?”他忽然踢起一蓬水花,正好打湿赵承焕的衣襟,“你腰间银铃用的是北狄狼族的铸法,佩剑却是辽东总督的私兵制式——真当本太子不知道,你爹暗中养了三万私兵?”
赵承焕瞳孔骤缩,挥剑便砍。端木熙横刀挡下,却觉虎口发麻——这一剑的力道,分明是练了十年以上的硬功。她余光瞥见南宫烨退至窗边,竟从袖中摸出个烟花筒,毫不犹豫地扔向雨幕。
“砰!”
绿色信号弹在夜空炸开。楼下突然传来整齐的马蹄声,数百名银甲卫将醉仙居团团围住,为首的正是二皇子贴身副将李猛。赵承焕脸色惨白,挥剑砍向南宫烨,却被一道黑影横空拦住——正是那灰衣少年林缚,此刻他手中已多了柄狭长的软剑,剑穗上绣着二皇子府的暗纹。
“太子殿下这是何意?”赵承焕后退半步,后背抵上栏杆,“赵某只是来饮酒作乐,为何设下埋伏?”
南宫烨慢条斯理地掏出手帕擦手,忽然指向他腰间银铃:“这铃铛里藏的不是香料,是传讯用的药粉吧?幽冥阁给你的密信,是不是说二皇子今晚要在醉仙居交接兵符?”他忽然逼近,鼻尖几乎贴上对方刀疤,“可惜啊,幽冥阁的人早就被本太子换成了二皇子的人。”
赵承焕猛然转头,只见方才还在楼下弹琵琶的胡姬,此刻正握着弩箭对准自已,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是二皇子府的暗桩“夜莺”。他双腿一软,佩剑“当啷”落地,忽然瞥见端木熙腰间晃动的青铜鱼坠,眼神骤变:“你你是青龙会的人!”
“啪!”
端木熙反手就是一记耳光,打得他鼻血横流:“青龙会早就在三年前被红袖刀灭了。”她忽然弯腰捡起他的佩剑,指尖抚过剑柄刻的“承”字,“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辽东军私铸兵器,镇北王府私养死士,这些罪状报给陛下,够你赵家记门抄斩了吧?”
南宫烨靠在窗边,望着雨幕中疾驰而来的二皇子车驾,忽然低笑出声。他想起前世赵承焕在西北战场上临阵倒戈,害得弟弟腹背受敌,最终重伤坠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先帝亲赐的调兵虎符拓本,他忽然开口:“林缚,带赵小公子去二皇子车驾前请罪——就说本太子送他一份见面礼。”
“是。”林缚拱手,反手扣住赵承焕脉门,如拎小鸡般下楼。端木熙望着他背影,忽然注意到他走路时脚跟先着地,正是北疆铁骑“踏雪营”的步法。她转头看向南宫烨,却见他正盯着自已耳坠,眼神幽深。
“这鱼坠你从何处得来?”他声音突然低沉,与平日的玩世不恭判若两人。
端木熙心头一跳,本能后退半步。翡翠耳坠在雨中泛着冷光,那是她十四岁闯荡江湖时,在南疆一个苗寨里用匕首换的。她忽然想起方才交手时,南宫烨在她背上画的竟是《六韬》中的“鸟云山兵”阵图,不禁脱口问道:“你究竟是谁?”
南宫烨忽然轻笑,又恢复了纨绔模样。他摇摇晃晃走近,指尖轻弹她耳坠:“端木小姐该操心的是——”他忽然凑近她耳边,呼吸拂过她耳垂,“你答应教本太子练刀的事,何时兑现?”说罢抛着酒盏往楼梯走,鞋底在水洼中踩出规律的节奏,竟暗合《孙子兵法》中的“五行阵”步法。
端木熙望着他背影,只觉心跳如鼓。她忽然想起今日午后,父亲端木弘在书房说的那番话:“太子看似荒唐,实则每一步都踩在陛下软肋上你且看着,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雨越下越大,打湿了醉仙居的飞檐。二楼雅间里,南宫烨推开临街的窗,任由雨水打湿华服。远处,二皇子的车驾停在醉仙居门口,林缚正跪在车前汇报。他摸出袖中密函,借着闪电微光,看见上面写着:“幽冥阁下一步,欲借赐婚之事,在太子妃仪典上刺杀陛下。”
“赐婚”他喃喃自语,指尖捏皱了密函。想起今日在御书房,父皇看端木熙生辰八字时,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鸷。忽然间,他想起前世母后临终前塞给他的玉佩,上面刻着的正是与端木熙耳坠相通的图腾——那是南疆巫蛊一脉的标志,而他的母族
“太子殿下!”
端木熙的呼喊打断思绪。他转头望去,见她正握着他方才扔掉的酒盏碎片,指腹被划出细长的血痕。不知为何,那抹鲜红让他心头一紧,竟鬼使神差地掏出金疮药,抓住她的手轻轻包扎。
“疼吗?”他听见自已的声音带着连他自已都陌生的温柔。
端木熙怔住。眼前的少年褪去了纨绔的浮夸,眼底映着烛火,竟似藏着万千星辰。她忽然想起方才交手时,他为救她挡下的那记暗箭,虽故意装出狼狈模样,可剑锋擦过他肋下时,她分明看见他旧伤未愈的疤痕——那是只有常年习武、历经战阵的人才会有的伤痕。
“你到底想让什么?”她轻声问,“真的只是想让个纨绔吗?”
南宫烨指尖一顿,忽然抬头看她。雨声轰鸣中,他听见自已心跳如雷。这个问题,他问过自已无数次。前世耗尽心血却换得功高震主的猜忌,今生想放手让贤,却又不得不布下这一盘大棋。他忽然轻笑,将包扎好的手轻轻一握:“端木熙,你可愿意与我赌一把?”
“赌什么?”
“赌”他松开手,从怀中掏出一枚刻着“纨绔”二字的铜牌,抛给她,“赌我们都能活到揭开真相的那一天。”说罢转身下楼,腰间玉佩与铜牌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端木熙握着铜牌,只见背面刻着一行小字:“大离二十三年秋,太子监国时所制。”她猛地抬头,却见南宫烨已消失在雨幕中。远处,二皇子的车驾缓缓移动,车灯在雨帘中明明灭灭,宛如他捉摸不透的眼神。
细雨渐歇,醉仙居的宾客已被官府带走。端木熙独自站在二楼,望着湖面上漂浮的酒盏碎片,忽然想起方才南宫烨在她耳边说的最后一句话:“明日巳时,带把真刀来东宫——别让本太子等太久。”
她摸出袖中密信,那是今早玉玲珑师父传来的飞鸽传书,上面只有八个朱砂大字:“太子重生,小心蛊毒。”指尖抚过“重生”二字,她忽然握紧红袖刀。这个看似荒唐的太子,究竟藏了多少秘密?而她与他的这场交易,又将把他们推向怎样的深渊?
湖面上,一轮弯月从云后探出。端木熙望着自已在水中的倒影,耳坠随微风轻晃,竟与水中月影重叠。她忽然轻笑,将铜牌收入怀中——不管前方是刀山火海,她倒要看看,这个重生的太子,能在这乱世中翻出怎样的波澜。
雨彻底停了,醉仙居的灯笼重新亮起。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已是子时。端木熙转身下楼,靴底踩过潮湿的木板,发出“吱呀”声。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身后的房梁上,正伏着一个黑衣人,手中握着半块带血的碎瓷——那是方才刺杀时,从南宫烨身上刮下的布料碎片,上面绣着的,正是南疆巫蛊族的秘术图腾。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黑暗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