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娘被刘伯留在府上，霍垣一人驾马车带元窈出去。
入城那条街的摊贩多，来来往往什么人都有，霍垣不想冲撞元窈，驱马换了一条街，摊贩不多，巧的是卖的都是女子常用的物件。
霍垣停好马车，单膝跪在车板上，拉开车门伸出一只手，状作要扶元窈下来，半大少年已有成男之姿，手掌宽大，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这是要……元窈自然知晓他在做什么，只是她犹记阿母曾教导女子未出阁是不能和男子亲近的，成亲之后才只能与夫君亲密。
若是表姐，应当是更不许和男子肌肤相贴的才对。
霍垣难道不知道这些礼数吗？是男子是不用被教导这些规矩？还是……地方风俗不同？“嗯？”霍垣疑惑她没有动作，以为她与自己生分，于是往里进了半个身子，想同她讲话。
霍垣一钻进来都要贴在元窈脸上，她不由瑟缩，叫人：“二公子……”这一声颤巍巍的，像是被凛风吹动的幼嫩枝丫，娇娇软软做着无谓的抗争。
霍垣从不曾于谁家姑娘相近，小时最爱跟玩伴捉鸟摸鱼，分毫不知男女之间礼数，他视她为妻，心底喜欢就压不住想要亲近，言笑晏晏问：“杳杳是吗？你是哪个杳？”元窈不想他真记下了，惊讶看他，少年英俊眼中似有碎星，笑脸不见杂意，让人觉得亲近温暖。
她暂忘了紧张，心里微漾，温声细语道：“眴兮杳杳，孔静幽默。
”闻此，霍垣迟地眨眨眼，眼底茫然：“啊？”见他不知，元窈想了想，又说：“鱼沉雁杳，杳杳冥冥，杳不可闻——”“啊，我知道了，也是杳无音讯的杳是吧？”霍垣不觉得窘迫，只有猜中的喜悦，由衷赞她：“杳杳，我能这样叫你吗？你读书真多，我都不知道这些。
”“没、没有……我只识些字罢了。
”元窈担不起他夸，脸颊微红。
眴兮杳杳，孔静幽默，这是阿母常念的话。
美人面薄，若是知些礼数的都会巧避。
霍垣却不这样，杳杳貌美，脸红像海棠流蜜一般，看着就甜滋滋的，他被迷住了眼说的话漫无边际起来，含糊着：“那我还没你识字多呢，日后，你教我识字……”他话中似有绵绵情意，一字一句敲下来，砸得元窈头晕目眩，疑心自己身上莫不是有什么迷魂香使得霍垣迷失神智，还是说霍垣就是这般纯善柔情之人？“走吧杳杳，喜欢什么，我给你买。
”霍垣直接握住元窈的手把她拉下来。
荒唐极了。
任凭桑娘或是刘伯在都不会让霍垣如此。
走了一段路，元窈那只没被握着的手都要捻破衣袖了，她实在难忍停下脚步，轻轻使力想要拽出自己的手并说：“二公子，我们……这样不大合适。
”霍垣这才一愣自己都正做什么，忙松开她，他……原只是想把人领下马车，怎么不知不觉就一直握住了人家的手。
意识到自己有失分寸，他垂下手想要解释，脸上又是羞愤又是歉疚：“我……就是……”元窈低垂着头，很是受惊一般。
他想说自己不是登徒子，是因为知道他们二人日后是要成亲，所以才和她亲近的，但又想到杳杳可能还不知道此行真意……就算知道，怕是也不知道自己要嫁之人是他。
思及此，他忽地怅然了，若是杳杳不想嫁他该怎么办？若是她就是一心为堂兄而来的呢？霎时心底的喜悦全变成了懊悔。
霍垣一番心思全在脸上，这样一个人，一眼就能看到底。
指尖灼热退散，元窈绷的得紧紧的心缓缓舒展开，她不觉得霍垣对自己热切不好，只是心底一时无法接受和才见过一面的男子这样亲密。
“我不是有意的杳杳。
”他无力的解释。
“没、没事。
”元窈摇摇头，替他开脱：“在外游逛，兄长怕我走散也是这样拉着我的。
”她神色无常，睫羽垂落宛如两只小蝶，轻描淡写一句抚去霍垣尴尬，尾音微扬。
明明是自己失礼，可到了她嘴里，还想要感谢自己似的。
“嗳……那我们、我们继续走吧。
”霍垣承下她情，不由得又深看她一眼，两人并肩走着。
耳边清净，元窈暗暗搓着手心，霍垣年轻，性格也好，若是与他成亲日子一定不会难，定好过伴武侯身侧。
霍垣手掌不自觉蜷起，方才那细腻柔软似乎还在掌心。
这位宁家的姑娘可真好，模样这么美，说话声音好听，性子也体贴……他全忘了自己前几日的抗拒，和对成亲的恐慌，心中好一阵荡漾，他状似随意对身旁人道：“杳杳不必对我这样生疏，我家中也有小妹，你可叫我……阿垣哥哥吧。
”他家中小妹都是叫他大哥的，但杳杳怎好这么叫他，日后两人关系非比寻常，他记得许多姑娘都是这样亲昵唤自己郎君的。
元窈迟疑地望向霍垣，少年不知想着什么，一副窃喜模样。
“嗯……”她轻轻应声。
霍垣头一遭和女子逛长街，见着什么都稀奇，什么都要比着给元窈试试，不一会儿手上就提了一堆东西。
元窈亦是如此，被霍垣感染，心情很快轻快起来。
一条街走尽，霍垣便携元窈往回水楼去。
在汝南郡时，元窈不曾出过宁府，现来颍川郡看到什么都觉得稀奇，就连巷口的枯枝断桩也要多看几眼。
“霍小将军！”前方来人一身铁甲，是将卫打扮。
霍垣应一声让元窈等候，自己迎上去。
那人注意到元窈，眼中一抹惊艳，惊道：“诶，小将军，这是——”“这边说这边说。
”霍垣将人推到一边。
霍垣身姿挺拔，和那样魁梧的人站在一块儿也不显孱弱，手里提着一堆瓶瓶盒盒，随着他的动作，叮叮地撞……看着看着，元窈吃笑一声，对以后的日子多了些期待。
“咳咳……”一道咳嗽声极浅，还伴着女子的低泣声。
元窈寻声找，望进身旁的巷口，声音不停，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元窈看了一眼前面和那个将士款款而谈的霍垣，犹豫一下走进巷子。
巷子里面稍有昏暗，元窈深走几步，在一堆满干草的板车后看到几团抖动的黑影。
她的脚步声引起他们的注意，几人抬头，元窈这才看清她们。
一个女子二十上下的模样，她身旁妇人紧闭双眼，脸色灰白咳嗽不止，另有一像十岁出头的……灰头土脸瞧不出男女，细声哭着。
“咳咳咳！——”妇人猛地又咳起来，整个身体都被一下一下牵动着。
元窈看着皱眉，小心问着：“是疫病？”“不！不是！”女子连连否认，她见元窈衣着打扮不凡，面朝元窈跪坐于地，话中有哀求之意：“小姐，我们是上骞村村民，村庄尽被泥石、山洪淹没，我娘在水中泡了半宿，现下是受了风寒不是时疫。
”时疫爆发时，除去武侯所辖之地用心诊治，他处只是风寒、发热者都会当做受染疫病被带到一处诊治，便是没病也没染上了，甚者，更有龌龊。
颍川郡不得明治，百姓闻疾丧色，其实如今已无病疫了。
孩童也凄凄望着元窈，一边哭嘴里一边念着：“我娘没得疫病没得疫病……”惹哭了孩子，元窈只觉手足无措，想过去哄，又觉得不好，她和霍垣同行，就该谨慎，就算不是疫病也不能轻易接近。
“我……”元窈站在原地想了一下，摘下桑娘才给她带上不久的镯子，在女子的注视下将镯子放在地上，解释：“我无心打扰，只是询问，希望这个能解姑娘燃眉之急。
”说罢，她缓步走出小巷。
恰巧这时，霍垣也回来了。
“杳杳。
”元窈抬头，霍垣不见方才喜色，声音也有几分忧愁。
“怎么了？”元窈问道，刚还是好好的，说了几句话怎么就不开心了？霍垣叹了一口气，想揭过，可想到自己就要失约，于是解释：“现在灾民入城，但衙署人手不够，简棚还未搭出来，我就想——”霍垣对上元窈关切的眼神，慌乱错开：“我想回衙署搭简棚。
”霍垣暗自懊悔，本是要去看戏，结果突然失约，杳杳一定很难过吧……“好啊，那我也可以帮忙。
”她笑了笑，极尽体贴。
霍垣没想到竟会得到这样暖人心肺的回复，忙说：“虽然人手不够，但也不必劳累你。
”“杳杳你一路奔波，才到就被我唤出来闲逛，现在我又爽约，真是我不体贴——”“没有，戏可以改日看，杳杳不急。
只是……”元窈话锋一转，瞥了眼盘踞再路边衣着褴褛的男子，“阿垣哥哥，衙署既缺人手，灾民中不乏有青壮男子，为何不集召他们一同搭建简棚？”霍垣听得眼睛一亮，对啊！他怎么没想到。
“杳杳，你好聪明。
”怪不得堂兄说要先成家后立业呢！元窈居于宁府唯唯诺诺，除了阿母不曾被人夸奖，但阿母亦是内敛之人，霍垣不吝夸奖，对她很是受用，脸上笑容也多几分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