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窈脊骨僵紧,像是一只应激的猫,滞了两息,她忽地睁开眼睛。
是谁追上来了?亲卫还是那伙凶贼?她匆忙从桑娘怀里爬出来撑着身体往马车后面看——几道黑影疾行。
亲卫身有铁甲,远看绝不会是这样。
桑娘还不清楚状况,怀里一轻她才回过神,也是这时元窈跌回来一双泪眼绝望:“桑娘……马车……”元窈的心几乎跳到喉口,堵得她没法张口也没法呼吸,几乎憋着气吐出一句话:“你……驾车……”嗒——嗒——马蹄声震耳,桑娘恍然,可她一介妇人哪里会骑马驾车。
桑娘跳下马车,元窈紧紧跟着,桑娘将她的衣裙拽起来掐成一团塞回她怀里,推着人催促:“小姐,往林子里跑!”元窈抱着衣裙奔进高草中,桑娘手忙脚乱打开车板上的匣子拿出夹层最下面的匕首匆匆去追元窈。
才经一场大雨,林中湿滑,每每落步鞋底都深陷泥泞之中,才走出不远脚下已积出厚重的泥土,风吹树叶作响簌簌落下冰凉的水珠。
“给我找!一个小姑娘能跑多远!”一道喝声入耳,桑娘心中咯噔一下,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又走几步桑娘脚下寸步难行,不得不停下清理泥土,回头看才发现自己一路拨草而来能轻易看出一道轨迹。
她顿感懊悔,加快脚步逃命,元窈不如她受得住奔波,她很快就发现前面异动的蒿草,几步追上元窈。
后方男人骂声越来越近,元窈踉跄几步后脚底一滑跌坐在地上,桑娘赶紧扶她起来。
嫩粉罗裙被浸透紧紧贴附在元窈身上,湿冷的寒气渗透身体冻得她手脚发麻,两瓣柔软的嘴唇被咬得嫣红,她实在没什么力气了,推开桑娘的手:“你先走吧桑娘。
”桑娘不想放弃坚持要扶她起来,两人拉扯间那把匕首掉了出来,元窈顺势捡起匕首再次推开桑娘,眼中闪过一抹决绝。
桑娘自然注意到了,她没想到元窈柔弱的外表下竟然有这样一颗宁折不弯的心,她蹲下用衣袖将元窈脸庞的血迹擦干净,盯着这张难得漂亮的脸,低声劝:“姑娘,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死了,便什么都没了。
”“在这附近找!我就不信找不到!”元窈身子抖了抖,这一刻才忽然觉得冷。
遍体生寒。
她微不可察的摇了下头,紧紧抓住桑娘的手,“我们……绕回去。
”趁着那几个山匪还没找到这边,元窈带着桑娘从另一个方向蹲着一点点往回挪,林中杂音很好的掩盖住两人行动的声音。
见一直找不到人,为首的山匪不由得怒火中烧,一个小姑娘竟然害了他最得力的手下!他站于高处握刀的手紧了紧到底是没压住火气怒喝一声转身狠狠砍向身旁的树,积压在树叶上的雨水簌簌掉落尽数林外他身上,青筋四起的臂膀更显狰狞,他眯着眼睛粗喘,下方蒿草的异动引起他的注意。
他站直身体,居高临下,一眼就瞄到蒿草下一个粉色的身影,“在那!”他指着下面喊着。
元窈听到他的声音回头就看到上面的人正指着自己,两人站起身往下飞奔。
坡缓但林中异常滑,她奔着树跑,连跑带跌往树上撞以免摔倒,桑娘比她利索得多,两人落开几步远。
一颗石头从后面飞来直直撞在元窈肩上,印出一块血痕,元窈闷哼一声摔在地上,尖锐的痛感潮水般蔓延至整个肩膀。
“死丫头!”一声怒骂敲痛耳根紧随而来的就是头发被撕扯的疼痛。
熊掌似的手抓住元窈头发将她的脸拧过来,这人扬起手想要教训这个不听话的少女,但在看清那双盈满泪水楚楚可怜的眼眸时蓦地僵住,少女发丝凌乱,有一种不能言说的美感。
元窈怕得不自觉发出呜呜的颤声,山匪顺着她小巧的下巴往下看,一把抓向她胸前的衣襟,狰狞可怖的脸尽是淫,色:“折了老子这么多弟兄,老子非要在你身上讨回来!”“啊!!!!”元窈闭眼尖叫,双腿乱蹬,双手握着匕首拼命在身前乱晃,冷不丁划了山匪的胳膊,山匪没想到她手中还有武器,忙躲开后退两步,随后反应过来眼前不过是一个娇弱的小姑娘,便阴沉着脸再度朝她伸手。
咻——一把箭矢破空而来正中山匪腿部,元窈也听到耳边一道撕裂声,她睁眼又见数道箭矢穿过,又一支中山匪右胸一支中腿。
“老大!”“快走!”追上来的山匪挡箭的同时拖走那人。
劫后余生,元窈直愣愣的看着他们。
箭矢距离有限那几个山匪很快就逃到安全的范围,有一山匪回头看向元窈,眼中闪现一抹杀机,恰一支箭中于他脚下,他捡起投向元窈。
没有角弓,只是手投,那支箭便携千钧力而来。
在看到他动作时,元窈头皮紧着下意识躲,可她知道这次躲不掉了,锋利的箭头有追风之势,自己却筋疲力竭行动迟缓。
她第一反应就是拧过身子躲,这样即使没躲过也不会伤及要害,已经这么努力了,她不想死……乒铛——元窈应声去看,一把长剑斜插于地上将奔她腰腹而来的箭打飞。
余光一道身影闯入,元窈仰头,一顶斗笠入眼,紧接着她便被一双强健有力的双臂抱起来。
男人身上潮凉,那只覆于她肩头的手却温暖。
“没事了。
”声音低沉悦耳。
语气万分温柔,明明素不相识,元窈却觉得安心,她眼眶瞬间滚热,脸贴在男人肩头哭了起来。
这次……真的得救了。
一缕清清淡淡的香气蔓到鼻尖,少女低泣声可怜,听得男人心尖一颤。
豫州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自三年前梁王猝,各级州郡或是归降霍、秦或是自立门户,唯豫州刺史宁远昭固守豫州十三万兵马,既不归降于秦王也不响应武侯号召。
武侯霍褚欲直攻豫州,门下谋士却谏言徐徐图之。
豫州之地,主要兵力齐聚南下四郡,西三郡为官者不治,匪患猖獗,霍褚早有预料,却不想在颍川郡几百里之外就有这等穷凶极恶之徒。
霍褚将怀中人放回马车里交予那妇人,一人骑马疾驰而来,临近翻身下马行礼,沉声道:“禀大人,共擒下山匪十六人。
”霍褚冷声,面无表情:“就地正法,曝尸沿途以示警醒。
”霍垣匆匆从林子里追出来,他又没追上那几个逃跑的山匪,又没看到那姑娘,顿感受挫。
他来时看过那具尸体,粗壮的脖子硬是被捅出一个血窟窿,一截簪针还插在血眼里。
刚才看那身形不过是一个瘦弱娇小的姑娘……可真不得了。
……次日,霍褚霍垣赶在宵禁前进城,方应知听闻武侯归来,不顾夜色将至携一封书信匆匆赶往衙署。
院里芍药含苞,晚风卷一丝冷香袭来,屋里烛光倒影轻晃,照得几个字扭曲。
霍褚览后随手将信纸扔在书案上,冷笑道:“他信中伏低做小却不肯归降于本侯,意在周旋。
”萧因也看过这封信,他心有不解便问方应知:“宁远昭贡粮献马,又将他女儿送来……是要做人质?”“其子尚在,送女而来是有远谋啊。
”霍垣听得云里雾里,拾起信纸匆匆扫过一遍,哼了一声:“豫州已失,他借口豫州民生惨淡讲和,大张旗鼓送质却不归降,是想自立为王?”他刚说完,又想到前几日陈郡所见所闻,转对方应知道:“陈郡不过几千将士,百姓陆续南迁,他莫不是对我等讲和转而向秦铎投诚?”方应知悠悠摇头,不语。
自梁朝覆灭,百姓苦战久矣,后时疫肆虐民不聊生,霍褚停战又复兴兵已有民怨,现宁远昭求和,豫州万民请愿……“算算日子,这几日他们也该到了。
”宁远昭在呈礼的同时送信,书信只早几天到,就是要霍褚不好拒绝。
霍褚瞧了方应知一眼,眸光转至霍垣愤愤的脸上,声音平静但不容置疑:“事已至此,霍垣你便去看看宁家女,若称你心意便书信叔父叔母告知,收入房中,日后你便领兵替你岳父清剿豫州匪患……”攻打颍川郡是即兴之举,霍褚原就想秋后再议收复豫州事宜,宁远昭主动求和,顺水推舟应下便是。
霍垣不可置信指着自己:“我?”怎么说着说着突然给他指了门亲事?“太早了吧堂兄,下月生辰后我才十八。
”“大丈夫先成家后立业,不早。
”成家立业?霍垣听着更觉得可笑,尤其这话出自霍褚之口,他想反驳,方应知却认为可行附和霍褚。
见此,他也只能咽下到嘴边的话。
众人散去,霍垣还想同霍褚转圜却被一记冷眼瞥回去,只得燥着脸去追方应知。
“方大人,你怎么也不劝劝堂兄,他二十有三比我还急才是!”方应知道:“宁远昭其心不诚,若主公与其结亲,日后宁远昭投于秦铎,于主公不美。
”“那不还有陈家女、徐家女、陶家女?”他说的不只是宁家女,前武安侯老来得子,霍褚十三岁时丧父,其母日夜以泪洗面一年后撒手人寰,比起他,霍褚更是孤家寡人一个,更该说门亲事。
那么多世家权贵送女想与霍褚多一分关系,这于霍褚百利无害怎么也不见他们这些谋士劝劝?方应知这才看出霍垣是在意霍褚房中无人,他苦笑:“主公不愿,方某也无可奈何。
”“那我也不愿啊!”方应知视若罔闻,自顾自叹息离去。
……“姑娘,开窗透透气吧,颍川郡看着可比汝南郡还要繁华呢。
”桑娘看得欣喜,忙给元窈带上面纱,也叫她往外瞧瞧。
自上次事后,桑娘裁了一块轻纱让她时时用着,桑娘对元窈呵护备至,两人愈发亲厚。
元窈伸手推开三指宽的小缝往外看。
颍川郡西接洛阳、南临汝水,是难得的富庶之地,可惜半年前受时疫作祟,短短两月便流失一半人口之多,传闻在武安侯未收复之前,颍川郡及周边百姓大多都已迁走,同荒地无异,于舅父而言已是弃子。
不过……现下青石道上车水马龙,管弦之乐不绝于耳,各类摊贩看得眼花缭乱,人群熙攘车马难行……她都不曾在汝南郡见此盛况。
看了一会儿稍作感慨元窈便将车窗拉上,颍川郡如今这般生机盎然,舅父怕是难请武侯退兵了。
桑娘见元窈神情又现怅然也不似方才雀跃,她顺着一点缝隙瞥到外面景象,已进颍川郡,便要拜武侯了。
“姑娘可有何打算?”桑娘虽为仆役但也听过诸侯之事,传闻武侯冷血残酷,有雷霆手段,是天降煞神近身之人都不得善终……初听要将四小姐送于洛阳为质,她万分心痛,现下元窈代名而来,身负重任,她也委实心疼。
“顺其自然吧。
”她轻答。
事实上,元窈心中有一个不甚成熟的打算。
传闻武安侯狠厉无情不近女色,若依听舅父之言取他欢心,难成。
倘若成,日后舅父转投秦铎,武安侯定会对她心存芥蒂,无论谁成就霸业,她都难得善终。
这是一眼望到头的死路。
不过武安侯麾下良将颇多,她此行为质未必入住侯府,倘若能与旁人相交,她可趁此寻求依靠。
顶表姐之名,若能成一将之妻,就算舅父转投秦铎,武侯也不会施压于她。
元窈弯曲食指碰了碰自己面颊,只求这副容貌能帮她寻得良人。
良人……元窈脑海中再度闪过那个斗笠人的身影,那时她哭了两声便晕过去了,还未来得及答谢,连他是什么人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