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低端商战
爸,谢谢。
走出特级病房区大楼,高云眼帘微垂,努力压下内心的忐忑,坐上白振华的商务车。
司机不知去了哪里,整个车厢只剩下父女俩,座位宽敞舒适,两人之间隔着一个茶桌。高云却觉得逼仄,早就烂熟于胸的方案,此刻竟是一片空白。
白振华脸色发灰,似是强压着怒火,口气却是沉稳：你妈不想见我吧。
爸,妈的状况不太好,可以的话,最好还是不见……
哼,高云,你意思是你爸我出钱出力,还要看你们的脸色你不是姓高吗不是翅膀硬了很能吗
高云低头,脸上阵阵热辣。不可否认,白振华在物质上从不吝啬,可这些物质……却是要用人格尊严来换取,哪怕是他的妻子,他的女儿……
也是害怕白振华会真的去到病房,再让高竹心受刺激,高云哀求道：爸,我说错话了,你别往心里去……
见高云面无血色,白振华口气缓和了些：算了,不说了,看你样子也是没休息好,这样——
爸我没事,就是动了个小手术。
什么手术
我……冻卵了。见白振华灰着的脸迅速转黑,高云又急急道,爸,别误会。我虽然不想结婚,却也想要个自己的孩子。这个孩子与白家无关,岳岳的孩子才是白家的继承人,趁孩子还小,现在最重要的是想办法争取过来。对方如此嚣张,也得给他们一个教训,我现在有个方案——
高云,不是想办法,是一定要争取过来,那户人家……白岳是怎么知道的,怎么找过去的,你心里清楚。
爸,我……
小云,你一直觉得爸爸偏心。是,我是替白岳遮掩了不少,可你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动作,白岳当初怎么上瘾的就因为你是我女儿,哪怕狼心狗肺姓了高,我白振华还是要保全你。
高云只觉两颊干涩,脸部血液好像全蒸发了去。
白振华瞥了她一眼,又冷笑：这就怕了还是你以为我在威胁你我早说过了,要你处理掉那个姓林的女人,你偏要留着。怎么,是不是还想用她对付我你别忘了,你再怎么说都是我白振华的女儿,你觉得人家会放过你再加上一个钱庸,你以为去美国一走了之就行了在国外反而好下手,这点你心里应该清楚。
高云微微闭眼又睁开,她已然明白白振华的意思：爸,你放心,我会把她解决掉。
明白就好！爸老了,有些新东西新潮流跟不上,有些事还是要靠你。
爸,那个方案——
白振华再度挥手打断高云：你尽管去做,高云,我只看结果,你要是做不好,就还是得听我这个当爸的。去陪你妈吧,我还有事,不上去了。
书桌前,杨继丰看着一封邀请函,开始了新一天的纠结。
那是一封股东大会邀请函。最终,宫画白还是同钱萌萌里应外合地将那笔投资记到了自己名下。
假如没有之前的事,她或许会欣然接受,然后把社区团购的投资转给宫画白,算是一种交换,可现在这事,不上不下的……
头痛,真的头痛。
她是不是该和严春明、叶涛坦白了
坦白是一定要坦白的,可怎么说呢
眼下似乎也不是一个好时机。
杨继丰双手插袋,起身看向窗外。此际正值采茶季收尾,枇杷果青黄相接。农忙很快就要过去了,而东庭镇的旅游终究受到了影响,收入降低,因此眼下整个东庭镇都在摩拳擦掌,准备投入工业生产中轰轰烈烈大干一番,其中还有不少返乡的年轻人。
另一边,无法返乡的孙家兄弟帮,刚刚拿下厂里的运输任务,更是跃跃欲试……
此外,之前饱受甘组长骚扰的陈丽丽,也在一周前来了厂里报道,单枪匹马地帮厂子搞起了电商矩阵。
在这个节骨眼上坦白,被骂一顿当不成股东还好,就怕出别的什么幺蛾子。
毕竟,白振华应该不会放过东庭镇,定然在暗中虎视眈眈。
想什么来什么,手机响起,对面传来陈丽丽惊慌失措的声音：姐,刚才收到两封EMS,里面是传票,怎么办
别急,我马上过来。
跨进厂门,几株海棠正开得娇艳夺目。杨继丰无心欣赏,疾步走到会议室才发觉陆清风和王春萍也在,桌上不止一封EMS,整整七封,简直可以召唤神龙了。
商标侵权、广告违法、配方盗用,还有一些杨继丰闻所未闻的提告理由,显然是对方一整个法务部的智慧杰作。最关键的是,严春明在光福镇的仓库因举报,而整个被封了起来,需等待工商检查后,才能解封。倘若没问题,最快也要一到两个星期,要是有点什么问题……那基本等于无限期封仓。
这样的事,杨继丰在GP管旗舰店时遇到过,只能说,现实中的商战远比电视剧里演得的粗暴简单多了,没有复杂的诡计,全是比拼财力人力的阳谋。
在广告上挑毛病,提告之后庭外和解敲一笔钱,算是轻的。
找点似是而非的证据,掐着时间点举报封仓库那才叫狠,不仅货发不出,客户听到真假掺半的消息,也会选择退货,甚至从此不买,对小电商小品牌而言就是灭顶之灾。
GP起初进军电商时,采用的是外包公司,因此遇到过好几次恶意举报,好在GP是个集团,可以请经销商临时调货发货,可以出动法务团应诉反诉,可以动用各种专业公关手段……东庭镇可没这些……
所以,控告举报我们的,主要是会莱士和GP
理过思路,杨继丰抓住了关键点。
叶涛忿忿不平地答道：都这个时候了,会莱士还想着发国难财,要压我们的价格,谈崩了就用这种手段！
叶涛话音刚落,角落里传来哭声,众人看去,只见陈丽丽正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但见众人视线集中过来,她又慌忙站起身,连连鞠躬。
对不起,都是我……是我不该惹那个姓甘的。
陆清风笑了起来,和蔼道：小陈,别紧张,给我们说说,你怎么惹他的
我……他……他说我们厂挺不过一年,我一气之下就说他不懂文化品牌,就算待在大厂也是蝇营狗苟一辈子。对不起,我不该逞口舌之快,我没想到他会这样对付我们……
陈丽丽业务能力不错,但到底年轻,哪见过这等阵仗,只以为是自己闯了祸。陆清风也不安慰,老神在在地看向杨继丰：小杨,你怎么看
杨继丰苦笑：两边目的不同,GP这边无非是求财,多半是从会莱士这边知道我们要做枇杷饮,想插一脚,这个我去上海想想办法,交涉交涉。至于会莱士嘛,有私怨,有商业企图,和小陈没关系,主要是之前白岳那桩事,华东区负责人听说是白岳的姐姐,也是会莱士的董事。
说话间,宫画白将陈丽丽按着坐下：小陈没事,别自责,官司的事有我,有钱总,有些事该是咱们的咱们改,比如说这个广告用词,以后注意,不能夸大宣传。至于那些恶意诉讼,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绝不低头。
陆清风接着总结下去：小陈,有志气是好事,就是今后表达上要注意方式方法,工商局那边,只好让我这个地方保护主义出面,催催检查进度。
听了陆清风的话,陈丽丽顿时破涕为笑,又有些不好意思：我……以后不会冲动了,就好好做自己的事,不和他们吵。
王春萍则看向叶涛埋怨：我看是你把人教坏了,舆论上的事,别再给我添乱。书记、老严,你们放心,我会找找网信办的同志,要是对方派水军在网上闹,顺藤摸瓜给他们一锅端了。
王春萍话里有话,陈丽丽和叶涛都红了脸,视线不敢接触对方。杨继丰微微一笑,也不知这两人什么时候有的情况,毕竟几个月前还在为售后的事吵得不可开交。
听到这么多人帮忙,严春明暗沉的脸色恢复了几分生气：我呀,就知道捣鼓东西,遇到这种事,真真是两眼一抹黑。现在的人哪能这样,穷凶极恶的,那个青梅炒青明明我们先做的,他们抄了我们的不讲,现在还掉过头来告我们侵权还有天理吗
当下,众人纷纷安慰严春明,让他和叶涛只需专注工厂的事,不用管这些。
唯是杨继丰暗暗捏了把汗,关于利用侵权官司打击对手……当初还真是她写进方案里的后手,只不过她看死了青梅炒青是小打小闹,压根用不到这层手段,写进去纯粹为了版面好看,增加气势,谁能想到给别人挖的坑,有一天自己会跌进去
真真是PPT上抖机灵,反误了卿卿性命。
说到后来,众人正要散去,外头突然响起急促脚步声。随即,会议室门砰——地被撞开,钱萌萌气喘吁吁扶着门把守道,燕……燕不见了！
你是王金燕吧别这样,起来说话。
曼陀山庄,白岳曾经待过的别墅内,高云坐在官帽椅上,唇角微微勾起,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面前的女孩。她远远伸手,似是想要拉女孩起来,手却顿在半空,没再往前。
王金燕深深弯下腰,红着眼圈哀声恳求：高小姐,求求你,放过严叔叔的厂子,这件事和他没关系——
高云收回手,语调亲切又温柔：你放心,我来并不是要毁了你们的厂,也不是抢你的孩子。
王金燕猛然抬头,眼中蓄着泪水和希望,高云却突然板下脸,口气加重：但不管怎么说,我弟弟就算再怎么对不起你,按法律也是坐牢,罪不至死,现在这些不过是想讨个公道。
我的错,是我错了,是我没拦住素兰姐,是……是我没把他救起来。说到违心处,王金燕眼泪再也控制不住。这段时间,她是坚强了许多,敢出门了,敢在母亲面前说出自己的主张了,但不代表可以颠倒是非黑白……
可为了枇杷饮,为了东庭镇的乡亲们,她必须低头,必须说出这些违心话……
高小姐,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打我骂我都可以,要我的命我也给你,但请你放过严叔叔……不关他们的事,真的不关他们的事。
你这话说的,法治社会,我要你的命干嘛,要你的命,我弟弟就能活过来再说了,真要让你去跳东庭湖,小新不就归白家了
听到这话,王金燕一下瘫坐在地上,胸口阵阵绞痛,犹如被剜心：高小姐……我知道,我们乡下条件没城里好,可我们不图钱。现在乡下日子没那么难过,你能不能……能不能……我……我可以签合同,我可以公证,我不要你们家的钱,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小新……求你……
看着眼前泣不成声的女孩,高云也是忍不住叹气：王金燕,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该是小新的就是小新的。这么大个产业,小新不可能没半点份,你同意,我和我爸还不同意呢！
不,我们不要的,高小姐,都给你,都给你。
王金燕,你拿我当什么人了！我告诉你,我高云在各地都有产业,你不稀罕的,我也不稀罕。不管怎么说,小新总是白家的孩子,你也得给我爸,给我死去的弟弟一个交待。我可以告诉你,抚养权一定会判给我们,不过你也不用伤心,没有抚养权,还有探视权。你要是配合,我可以保证每周五派车来接你,让你和小新一起过周末。
不不……王金燕不知如何反驳,也不知如何说服对方,只是拼命摇头。
高云神情硬了起来：我也不是要逼你,我知道一下子把小新从你身边带走,太过残忍,但你完全不配合,我也不好和我爸交待。事情就只能顶着上,对谁都没好处。
听到似乎有转机,王金燕又是期期艾艾看着高云,等着她说下去。
这样,抚养权的事先缓缓,你要是同意孩子姓白……我也好替你求求情。
王金燕没声了,吞天没地的屈辱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撕了个粉碎。
站在高云的角度,这个要求或许不过分,但作为一个受害者,没有比这更糟践人的了。
铃声在沉默中响起,高云唇角扯住笑意,优雅地接起电话。
林音真是好久不见。
王金燕在你那儿吗
在我这儿。
具体地址
就是你和白岳的老地方,你知道的。
燕,我们不怕她,也不求她,你就安安心心在这里住下。
看山小院内,空置的客房被热热闹闹布置了一番,钱萌萌推着王金燕进来,让她在柔软的床上坐下。
杨继丰递过一杯热巧克力,葛素兰则打开了衣柜：燕,你的衣服我帮你拿来了。阿姨暂时住春萍姐那儿,小新在明德山庄,没什么好怕的,要我说,这种事就看谁会藏。
王金燕捧过热巧克力,张了张嘴,没出声。
杨继丰扫了一眼钱萌萌和葛素兰：让燕一个人待会,燕,我们就在楼下,厂里的事都安排好了,别胡思乱想啊。
嗯。王金燕小声应着,然后看钱萌萌最后带上门,一时只觉浑身脱力,差点拿不住杯子。
下楼后,钱萌萌灿烂好客的笑脸,一转眼阴云密布,偏葛素兰还火上浇油：干嘛,吃人啊
钱萌萌生硬道：跟我去厨房。
你谁啊你。
见两人又要吵起来,杨继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去厨房说,别吵着楼上。
钱萌萌狠狠瞪了眼葛素兰,甩头向厨房走去。
杨继丰摇摇头跟上,知道钱萌萌定然是为了林音的事发难。
进了厨房,钱萌萌啪地一下拍上木桌,她本想整出点气势,结果痛得直抽气,葛素兰瞅着她似笑非笑道：怎么着,演电视呢！要不要拿个碗给你摔
钱萌萌嘟着嘴,转向杨继丰：姐,说实话,林音到底怎么了
呃……
杨继丰正踌躇着如何回答,葛素兰又快人快语道：奇了怪了,不是你联系的林音,你不会自己问她啊
钱萌萌一下噎住,话是这么说没错,可直觉告诉她,这事最好不要直接问林音,毕竟林音在那个地方……
一个小时前,就在全部人打不通王金燕电话,闹得鸡飞狗跳时,钱萌萌想起了林音,虽然她觉得王金燕大概率不会在水月山庄,可万一呢
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钱萌萌打了电话给林音,结果林音那边也关机。但看朋友圈,林音一小时前才发了条日常,她只好发微信,打微信电话,可对方依旧不接。于是钱萌萌开始止不住脑补,是不是王金燕在林音家,然后两人遇到了什么危险
当下,她也顾不得和杨继丰说猜想,自己一个人冲去了水月山庄,结果却从门卫保安那里得知,钱庸早就带着林音离开了。这些小区保安还挺八卦的,绘声绘色地同她说起林音闹出的动静,以及其他业主的投诉。
也巧,正说着,之前在钱庸家做的阿姨从里头出来,钱萌萌这才知道林音的精神状况出了问题,还差点掐死王金燕,当阿姨用欣慰的口气说还好送医院了,钱萌萌更是当场石化。
她不明白,这个世界怎么了
是,是我联系她,她又打电话给我,说她有办法找王金燕,可她问我要的却是叶欣的电话,最后……最后又是从高云那里找到的人……哎呀,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在说什么了,你们怎么好像一点都不惊讶,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杨继丰轻咳一声,清楚不好再瞒下去,只能拣轻的说：萌萌,林音找叶欣,应该是问叶欣要高云的电话,她和高云认识,后来断了联系。
钱萌萌呆了呆,心底升起一缕恐惧,突然有点不想听了。
杨继丰又继续道：林音有一段过往,挺不堪的,她不想提起,她的精神状况……也是因为这段过往才……
杨继丰说得晦涩,钱萌萌却突然想起那份警方通告,她不敢再想下去：姐……是……和白岳有关……
杨继丰点点头,有些事不用多说,也能感受到那种惨烈。
钱萌萌豁然转身,看着桌案上的菜刀,眼睛瞬间有些发红,葛素兰皱眉往她身边靠了靠：你干嘛,人都已经罪有应得灰飞烟灭了,你拿刀也没地方砍。
钱萌萌握紧了拳头,她虽不知具体细节,但能把林音逼到这个份上,可想而知白岳做了多么可怕的事,她只恨这个人渣怎么不留着给自己劈！
见是情形不太对,葛素兰又冲杨继丰转移话题：姐,天色不早了,要不明天去上海吧
杨继丰瞄了眼时钟,不知不觉已是下午五点,马上就是下班高峰,她坚持道：不行,还是早去早了,我那个老上司已经把我拉黑了,好在她下班晚,现在过去刚好堵她,否则又要耽搁一天。萌萌,送我去镇上,我叫车去上海,你把车开回来。
听到杨继丰还有事忙碌,钱萌萌一下泄了气,也没了生气的心思,拿了车钥匙就同杨继丰往外走,才到大银杏树下,便遇上了吴骏,也是担心钱萌萌在气头上没心思开车,杨继丰索性让吴骏代劳。
霓虹闪烁,久违了的上海,亲切又陌生。
走进熟悉的大楼,杨继丰面无表情地混在外卖小哥堆里进了电梯,上到了Lisa所在的楼层。玻璃门后,昔日的电商部助理正在同前台说笑,看到杨继丰跟着外卖一起进来,不由呆了呆。
或许是杨继丰表现得太过镇定,就好像还在GP上班,助理鬼使神差地问了句：Ivy,来找Lisa啊
嗯,找她,在里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