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法律的保障
李老头也走了。
围观的百姓,还是站在原地,久久不愿散去。
他们都看着苗晓禾。
梁静兰母女也看着苗晓禾。
她们根本没想到,苗校长也会百忙之中赶回来。
枳生低低的：谢谢苗校长,谢谢张老师。要不是你们,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昨晚,我和我妈妈真是怕极了……
苗晓禾当然看得出来,这对母女,一夜之间就憔悴了。
尤其是枳生,眉梢眼角的那种凄苦之色,真是让人不忍。
毕竟还是个少年,承受力没那么强。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在愤怒仇恨的时候,就只剩下恐惧和绝望。就算现在,也缓不过来,一直都是呆呆的,她妈妈说啥就是啥。
苗晓禾安慰了她们母女几句,好一会儿,枳生忽然哭起来,哭着哭着,又笑起来。
梁静兰：你们看这孩子,傻了吗
苗晓禾却暗叹一声。
张老师也叹息一声。
张老师忽然几步走到门口,看着人群里哭泣的周艳梅。
然后,还有她的妈妈。
最初,她们只是抽泣,后来,是放声大哭,再后来,周艳梅蹲下去,嚎啕大哭。
张老师没法说话,只是看着她们,内心,无比的凄楚。
三四年前,她们母女被赶走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绝望的哀嚎,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围观者,也心下凄然。
那几个只有女儿的家庭之所以赶来,当然也是因为利益相关：如果李枳生家的房子保住了,开了这个先河,就像林队长所说：以后要是再有类似的事情,你们一定要懂得拿起法律这个武器。什么乡下风俗乡下规矩,再厉害,它能大过法律
现在,看到这个结果,她们都很兴奋。
只有周艳梅母女一直哭。
哭了好一会儿,周艳梅的妈妈说：我们命不好……要是我们早点找张老师就好了……还有苗校长……可惜,当时我没想到,我根本想都没敢这么想……因为大家都说,你老公死了,你没有儿子,你肯定保不住房子……
大家都这么说,她们就认命了。从来没有反抗,直接就放弃了。
众人七嘴八舌：是啊,你们早前咋不找张老师呢就算苗校长那时候还没来,但张老师一直在学校啊……
你们早点找张老师就好了……
……
张老师看着这一张张朴实的脸,他们认定了：只要当时找了张老师苗校长,一切就不同了。
其实,不是的。
周艳梅家的情况完全不同——那套房子,根本没有产权证。她父亲活着的时候,反正按照乡下的习惯,肯定是属于他们的。于是,就没有做任何产权上的准备。她父亲仓促去世,也没有留下任何遗嘱,而且她爷爷还活着,按照法律,这房子就成了遗产,是遗产,就必须分割。所以当时,别说自己不知道,就算自己知道又能如何当然,如果她们母女拼命抗争,肯定结果是不同的——至少,只要你宁死不屈,这时代,就没有人真的可以一手遮天。
但是,她们母女都没勇气,别说抗争报警之类的了,她们直接就收拾东西走人了。
这之后,叔叔伯伯们霸占了房子,直接变更了产权登记。现在要去争夺,基本上就难如登天了。
可李枳生就不同了。
李小军读过书,天天上网,消息灵通,还懂得一点法律,所以,他早早过户了产权,留下了遗嘱,甚至连端灵这种事情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可以说,王小花夫妻正因为完全清楚,走法律程序,他们简直一分钱胜算都没有,所以,才干脆采用乡村的法则：我直接给你霸占了,你能如何我人多势众,你拿我没辙。
可是,她们就算暂时霸占了房子,她们也过不了户。
可以说,就算今天不处理,等李枳生成年,有了能力,还是可以拿回来。
……
张老师看着嚎啕大哭的母女俩,内心,无限唏嘘。
周艳梅妈妈说,这是命。
的确,这真是命。
父母眼界的不同,就是人生的不同。
可与其说是命,不如说是爱——最初,李小军不也认命了吗可是,后来,他一脚一手带孩子,带出了感情,就变成了爱。因为爱,怕她孤苦怕她无依怕她流落怕她受欺……于是,苦心孤诣,把一切的不可能都变成了可能。
人,只能先自救,然后,被救的几率才更大。
坐以待毙,往往最后就没时间搭救了。
她想,这一切,其实是李小军的功劳,也是倔强的李枳生的功劳。
她只是对那一张张充满期待的脸大声说：你们要记住林队长的话：报警！但凡有人欺负你的时候,你一定要大声呼救,你一定要拿起法律的武器。
苗晓禾也走出来,面对众人,微笑道：今天来这么多警察,你们都看到了。绝非你们想象的那样,报警没用！不不不,报警是有用的。当你们遭遇了不公平,被人侵害了利益,一定要记得报警。许多人之所以受人欺负,是因为她们在什么都没做的情况下,直接投降了妥协了,然后,她们便天天哀叹这社会极不公平,处处都是黑暗。可是,你们看,如果你大声呼救,是不是就有人会站出来再不济,你会引起一定的关注是不是关注多了,得到解决的可能性就更大了。我知道,站在门外的一部分人,也许是只有女儿的家庭,你们肯定无数次担心过这个问题。现在,你们都知道该怎么办了吧
众人呵呵笑起来。
苗晓禾也笑起来。
直到晌午,围观者才七嘴八舌地散去了,许多人走的时候,还意犹未尽,频频回头张望。
二人这才单独面对李枳生。
张老师拿出手机,手机上有昨天李枳生发的消息：我特别想和她们拼命。
张老师看到这样的话,除了焦虑还有震惊。
因为她很清楚,这一刻,孩子的仇恨绝对是真的——如果坐视不理,那么,可以想象一下,这些孩子长大了会怎样怀着疯狂的仇恨情绪长大,一有机会,会不会报复社会
这不单纯是一套房子的事情,这是一代女性的心理健康的问题。
所以,她和苗晓禾才那么坚决：如果考上一中的李枳生都保不住自己的房子,那么,以后其他女孩还能保住吗如果失败了,读书无用论岂不更加嚣张
为此,连夜求助教育局,求助公安局,这才有了这次声势浩大的村民普法活动。
张老师：李枳生,你要记住,遇到事情,不能第一个念头就是拼命。这是不对的。如果人人都这么想,那法律存在的意义何在全社会岂不乱套了
苗晓禾：许多事情其实不必拼命的,因为总有其他解决手段。
李枳生呵呵大笑：我知道了,我以后绝对不会这么冲动了。对了,我打算以后报考法律相关的专业,至少可以给大家做个法律援助。
两位老师都笑起来。
梁静兰再次向二位老师道谢。真的,她觉得说什么都多余,都不足以表达感激之情。
母女二人将二位老师送出去,一直看着她们的车子彻底远去。
村主任留在最后,梁静兰,你们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们也给村上的二杆子些都打过招呼,就算你们搬去县城了,他们也不会来偷东西。
母女俩连声道谢。
最后,只剩下母女二人。
李枳生亲自关了小院的大铁门,插上了门闩。
烈日当空,两三丈高的铁篱笆就像是天然的卫士,捍卫着这座普普通通的小院。
这个小院,是属于一个叫作李枳生的女孩子的。
虽然她是个女孩,但是,她同样享有这座房子的权利。
梁静兰喃喃地：小军,这房子我们终于保住了。
分居多年,她对李小军早已没有多少感情。直到去年下半年,李小军给她打电话,说：静兰,我得了胃癌,我可能时日无多,为了免去后患,我想把我们的房子过户给枳生。我不能让枳生居无定所。
就是这一句话,梁静兰一下就原谅了他以前的种种过往。
她想,那男人,他就算不爱自己,可他,终究全心全意爱孩子。
只要全心全意爱孩子,已经足够了。
她极力配合,然后,夫妻二人顺利把房子过户给了女儿。
她说：小军,你看到了吗我们真的保住房子了……真的。
李枳生忽然笑起来。
她咯咯大笑：是的,这房子终于保住了。爸爸,我和妈妈保住房子了,你看到了吗
笑着笑着,泪如雨下。
梁静兰也泪如雨下。
母女俩整理被糟蹋得乱七八糟的屋子。
枳生小时候的玩具,稍微好点的,都被两个小堂弟拿去玩得不成样子了。从小到大的书本也几乎被王小花当废品卖了。而且这么多人在家里乱哄哄的待了几天,到处都是垃圾,瓜子壳、花生壳……
厨房里更是一团糟,到处都是油腻腻的碗筷,吃剩下的腊肉蒜苗残渣,以前留下的一桶没开封的菜油,现在也见底了。
梁静兰也就罢了,枳生却特别伤心。
梁静兰一边收拾一边安慰她：没事没事,整理干净了也就一样了。
母女俩忙碌了几个小时,直到傍晚,才把乱糟糟的家整理出一个样子。
梁静兰腰酸背痛瘫坐在椅子上叹道：难怪人家说建设不易破坏容易。
李枳生却看着几乎空了的菜园子,再看看铁篱笆,好在铁篱笆刺多,没有遭到多少破坏。
阿黄又蹲在角落里,偶尔伸出舌头舔一下清水,或者吃点东西。
枳生摸了摸它的狗头,它吐吐舌头,眼神特别温顺又善良。
砰砰砰……
又有敲门声。
梁静兰立即站起来,李枳生也紧张地看着妈妈。
怪了,这时候,谁又来了
静兰……静兰……
梁静兰急忙跑去开了门。
妈,你怎么又来了
李枳生也弱弱地：家家（外婆）……你怎么来了
老太太先环顾四周,然后走了几步,看看空荡荡的菜地,又看看角落的一大堆垃圾,听说你们把王小花赶走了
……
我听邻居告诉我的。邻居说他们在网上看到的,说这事在全县都轰动了,把视频都给我看了。说好多警察上门,直接把你那个恶婆婆和王小花赶走了……
老太太满腹狐疑：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老太不可思议：警察居然会管这种闲事
……
自从女婿得了癌症后,老太就坚信:这房子你们肯定保不住了。而且,乡下都这样,谁也没办法。
所以,网上的消息一传开,老太看了视频,还是一直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她反复地问邻居：这是真的警察会管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你是不是看错了这真是我女儿家
邻居笑道：你要是不信你可以去看看啊。你女儿叫梁静兰,你外孙女叫李枳生,总不能两个人都是同名同姓吧
邻居们还纷纷恭喜她：你女儿这下好了,保住房子了。
虽然是乡下的房子,可加上宅基地这些,一套怎么也价值几十万吧。要是拆迁,就更不得了了。
老太就真的专门坐车来了。
她一脸懵,喃喃地：我从不知道警察会管这样的事情……以前不是从来没有人管过吗
……
她还是狐疑：王小花真的就肯善罢甘休她娘家可是好几个兄弟……
王小花的娘家是个大族,亲兄弟加上堂兄弟十几个,再加上兄弟们的儿子孙子之类的,就更不得了了。所以,王家也算是当地一霸,没有任何人敢欺负。也因此,王小花在婆家才会作威作福这么多年,老公、公婆,都得看她的脸色行事。
也因此,梁静兰的娘家知道惹不起,也不敢惹,从来没有替女儿出过头。
梁静兰清楚这一点,也懒得求助娘家,反正也没用,而且还会被他们趁机勒索,或者不停地劝说改嫁。
现在,老太太真的是好奇得不得了：王小花真的就这么收敛了再也不敢卷土重来了
她再来她就要坐牢了。
老太不信：这种事也会坐牢
枳生：家家,法律可是有规定的哦！
法律还会管这种事情
是的。
老太太震惊万分。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这种爆炸性的消息。她喃喃地：我们乡下,自古以来宅基地都是只批给男的,不会批给女的。所以,儿子越多越划算,但女儿就不划算了。没想到,原来女儿也是可以有宅基地的
是的。
梁静兰给母亲倒了一碗水,让她在椅子上坐了,可老太刚坐下,又站起来,不停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我总有点不敢相信……可是,如果女的也要宅基地,那以后怎么办宅基地会够吗
李枳生笑起来：家家,你真是想太多了。现在农村的人越来越少,好多宅基地都空着,哪有不够的
老太：……
好一会儿,老太喃喃地：枳生,你们怎么会想起找警察的
梁静兰：读书啊,读了书就知道法律啊。求助法律,就有人帮你了。
老太：……
老太到处看看,又说：李小军修的这套房子,虽然只是平房,但是,宅基地又大又开阔,这个院子也不错。我们村上有家人去年才卖了一块宅基地给邻居,他们还没你们这么大,就卖了三十万。要是以后拆迁,就更不得了了,静兰,你这是保住了好几十万啊……
老太太补充：嫁个女儿彩礼最多拿二三十万,你这比拿彩礼划算。
梁静兰：……
而且嫁女儿拿了彩礼后,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以后父母生病,人家最多看看,出点力气,根本不会出钱。可静兰,你看你不但自己有这几十万,以后……
枳生接口：以后我肯定会养我妈的老。以后我在大城市买房子,把我妈接去享福。
老太竟然好生羡慕。
她酸溜溜地说：唉,你妈不如你,你妈没上大学,挣不到大钱……
梁静兰：我读高一的时候成绩挺好的,要是你当初不逼着我退学出去打工挣钱给三哥娶媳妇,我就能考上大学挣大钱。也许,我原本也有能力接你去大城市。
梁静兰一摊手,笑道：现在我就这么大能力,自身难保,也顾不得你了。
老太太：……
一切的问题,最后都是经济的问题——主要是考虑个性价比的问题。如果性价比合适,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老太太破天荒地：枳生,既然读书这么有用,你就好好读书。等你考上了大学,我不说沾光,最少,你妈就可以有好日子了。
枳生天真地笑起来：家家,你放心,等我挣钱了,你也会沾光的。
老太自言自语道：我这年纪了,那时候还会不会活着都不知道……唉,可怜我现在都还天天种庄稼,干农活,挣的钱供你小表弟读书都不够,可你三舅只要回来就问我要钱,我都恨不得他不要再回来了……
小儿子长年累月在外浪荡,至于孩子嘛,就扔在家里,吃喝拉撒全是爷爷奶奶负责。想他给生活费那是不可能的。不但一毛不给,反而每次回家的时候,都得搜刮一笔走,就算没有现金,粮食都要偷几袋去卖钱。
梁静兰说：老三就是被你们惯坏了。以后他再回家,你们几棍子打出去。否则,他一辈子都没有长进。
老太太苦着脸,不停地摇头：算了算了……都是我命苦……唉,都是我命苦……对了,静兰,你的房子既然保住了,也算是发财了,要不,你借我几万,好歹给你三哥娶个媳妇
枳生母女对视一眼：又来了,又来了。
老太太自己也摇头：算了,我就知道你不会借钱……不过我今天也并不是来借钱的……枳生,你以后出息了,记住要多多照顾小表弟啊,小表弟才是你的至亲啊……
梁静兰：妈,你以前用这一套毒害我就算了,现在,别再给枳生洗脑了。你说啊,男人为什么非要姐妹去照顾呢姐妹都能自己奋斗,难道男的都断手断脚了不成妈,不是我说你,你已经把三哥纵容成了一个废物,如果这一套不改,你也会把你小孙子纵容成一个废物。现在你和我爸还活着,还能种点庄稼,等以后你们不在了,你的小孙子啥都不会,也和他爸一样到处浪荡半生,然后老无所依
老太：……
梁静兰语重心长：妈,如果你真的为你小孙子好,那你回家后,就要严格督促他学习,该做的家务就让他做,让他明白生活的不容易,而不是纵容他天天打游戏上网,你们把饭菜端到他面前,他一不高兴还给你打翻。现在他才十来岁,你们还管得住,等年龄再大一点,就彻底管不住了。那时候,说什么都迟了……
老太太：你钱不借,还教训我一顿。早知道就不该来的。
梁静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