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围观的力量
夏日天气长。
虽然夕阳的余辉已经彻底散去,但天空还是明晃晃的。
王小花一副当家主母的架势,在厨房里生火做饭,把枳生家很久不用的大甑子拿出来。婆媳俩七手八脚蒸了一甑子米饭,很快,米饭的香味就扩散开来。
菜地里仅剩的一些菜也几乎全被扒光了。王小花一边择菜一边和娘家人谈笑风生：今天太晚了,只能随便吃点,你们这么远赶来,真是不好意思,下次再好好招待你们……
王小弟也对朋友们笑：没事,这些都是自己兄弟,喊一声一呼百应。
众人：那是,小花姐的事情就是我们的事情。
老太太见儿媳妇娘家这么给力,自然更是矮了几分,热络地不停招呼,谄媚地满脸堆笑：幸好还有几块腊肉,今晚先将就一下,谢谢你们了……
那几块腊肉,也是枳生家的。母女去县城那天,觉得带不了那么多东西,就留了几块,想着以后回家也是要吃,全拿去县城也不行。
不料,剩下的几块,全成了今晚这伙人的美味佳肴。
枳生去自己的卧室。
王小花：李枳生,我警告你不许在我家里到处乱窜,少了什么东西,你脱不到爪爪（你要负责）。
枳生不理她,梁静兰低声道：这是枳生的卧室,枳生的一些书本和私人东西在里面……
别找借口了,你们的东西不是早就拿走了吗
李枳生看着七零八落的书架,自己和父亲的合影也不知道去哪了,再拉开抽屉,小时候积攒下来的一些小玩意也统统不见了……
她蹲在地上,蒙着脸,泪如雨下。
梁静兰也泪如雨下。
王小花：号丧呀搞得像谁打你一样。谁动了你们一根手指头还是咋地出去,出去,真是烦死了……
梁静兰拉了女儿出去。
院子里,老太早已摆上了碗筷饭菜,几大碗腊肉,几大盆水煮菜：快吃快吃,也没什么好东西,简单吃点,谢谢大家……
一伙人就围上去大吃大喝起来。
……
枳生母女孤零零地坐在自家院子的角落里,凳子早被这些人霸占了,她们只能坐在廊檐下。
月亮,慢慢升起来了。
一伙人早就吃饱喝足,有的玩手机,有的打麻将,有的看电视,好不闹热。
王小弟走来走去的,不时看她们一眼,已经很不耐烦了：本以为来吓一吓,两个女流之辈就会离开,毕竟,乡下都这样。可是,看样子,这对母女竟然坚决不走。
要不是梁警官打过招呼,他早就直接把这母女俩丢出去了。
毕竟,他们一伙人也不可能长时间耗在这里,明天就得回去。
他喝了点水,走过去：梁静兰,你说你们饿着肚子耗在这里干嘛
梁静兰：这是我们的房子。
哟哟哟,是我之前话说得不清楚,还是你听不懂人话给你一万你不要,你自讨没趣。你以为就凭你们母女,翻得了天
枳生：我就不信,你们可以一手遮天。
哈哈……哈哈……瞧瞧这话……李枳生,你口气好大。我当然不能只手遮天,但是,把你们赶出去还是能做到的。
母女俩不搭理他了。
他恶狠狠地说：梁静兰,你们到底走不走我的耐心可是有限度的……
梁静兰内心瑟瑟。
王小花走过来：你们不走的话,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老太也跟过来：梁静兰,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为了这个房子,要是枳生有个三长两短,你怎么办
梁静兰一直担心的就是这个问题。
这伙人,啥事干不出来万一他们动手,自己母女就是板上鱼肉。
老太太：你们也别抱着什么幻想了,你们报了警,梁警官也来过了。也就这样了。这房子是我们老李家的,就该给我三个孙子,你们这样耗下去,只能自己吃亏……
王小花得意洋洋：妈,你别劝了,你的好心人家以为是驴干肺。人家自以为有靠山,不是有什么张老师吗哈哈哈,人家会怕你
无论她怎么奚落,母女俩都一言不发。
大门口,有人探头探脑,正是村主任。
王小花：你怎么又来了
村主任赔着笑脸：你们可不能动手啊……什么都好商量,就是不能动手。动手了,谁也担不起责任……
王小弟：我们哪会动手有理走遍天下都不怕。
等村主任走了,王小花立即呸了一口：好吧,你们就在这里耗着吧,我看你们能耗多久。
月亮,升得更高了。
那些打麻将的、玩手机的,都去客厅里了。还有一些人,直接跑去房间里睡觉了。
小院子里,只剩下母女二人。
从中午到现在,李枳生母女啥都没吃,但是,也不觉得饿。
梁静兰低低的：枳生,我们走吧……
李枳生还是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梁静兰很担忧,可是,也无计可施。
她很清楚,自己母女的坚持没什么意义。乡下就是这样,人多势众的一方永远占便宜。
她熬不住了,她觉得这样下去,要是女儿身体垮了就不行了。
房子没有了也就算了,但人必须保住。
她低低地说：枳生,我们走吧……
枳生还是不动。
枳生看着月亮,喃喃地说：要是我爸爸还在,那该多好啊。
梁静兰心如刀割。
老太婆不时到院子里走走,王小花叮嘱她,绝对不许让那母女二人进屋,也不许给她们任何吃的喝的,你们不是要耗着吗我看你们能耗多久。
老太婆当然不会给什么吃的喝的,她只是觉得很麻烦,这二人一直不走,明天又怎么办
她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以为自己眼睛花了,揉揉眼睛,又看一眼,忽然失声大叫：小军小军
枳生母女立即站起来。
天啦,小军真是小军
也许是她的声音太可怕了,王小花闻讯立即跑出来：妈,你说什么你到底怎么了
老太婆颤声道：小军……我看到小军了……刚刚小军就站在我面前……
王小花大怒：妈,你是不是疯了胡说什么
我……真的看到小军了……我看到两三次……我真的看到了……
老太婆声音发抖,人也在发抖。
王小花顿时毛骨悚然,却还是色厉内荏：你胡说什么进去,快进去……你真是老眼昏花了……
老太婆仓皇地几步进了客厅。
王小花恶狠狠地瞪了母女一眼,她也觉得四周寒气森森的,索性也跑进去,直接把堂屋的门关了。
王小弟问：姐,你关门干啥这么热,吹着风多好啊。
王小花强笑道：没事……没事……我不想看到那两个贱人,眼不见心不烦……
……
小院里,很是安静。
梁静兰母女都四处张望。
可是,哪里有李小军的丝毫影子
她喃喃地说：小军……小军……
枳生也大声喊：爸爸……爸爸……
三个卧室都被王小弟的兄弟伙挤满了,客厅也是人。李老太只好跑去储藏室坐着。
储藏室的灯光极其昏暗,原本满满当当的几千斤谷子麦子等等,现在只剩下几百斤。
李老太坐一会儿,总觉得四周都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
妈……
她惊得跳起来。
她凄厉大叫：小军……你别跟着我呀……小军……
王小花闻讯走到门口,好生不悦：妈,你惊抓抓地干什么
老太婆还没回答,外面,李枳生凄厉的叫声却越来越大：爸爸……爸爸……
王小花大怒：她们鬼叫什么妈,你快去阻止她们……
老太婆颤声道：小军……我真的看到小军了……我不敢出去……
你胡说八道。
真的……我总觉得小军盯着我……小军的坟墓就在屋背后……他一直跟着我……
王小花也有点害怕,勉强道：真不明白,她们当时为什么把死人埋在屋背后太可恶了……
李枳生母女又不害怕李小军,当然要埋在屋背后了。
王小花色厉内荏：妈,你别怕。一个死鬼有什么好怕的我弟弟他们全在外面,十几个大男人怕他一个李小军
老太婆颤声道：这……就算今晚不怕……那以后呢你弟弟总不可能天天在这里吧以后你敢住在这里吗反正以后我不住这里……我不来了……以后我再不来这里了……
王小花面色大变：肯定是李枳生这丫头装神弄鬼吓唬我们……死丫头,竟敢给我来这一套……
她冲出去。
王小弟早就暗示她：我们男的不好动手,毕竟,大家都看到的。可是,你就不同了,妇女之间,扯头发,拉偏架,打了也没啥。就算去派出所,他们一般也不管的。
王小花决定亲自去赶走梁静兰母女,不走就打。
她破口大骂：李枳生,你鬼叫什么你大半夜的装神弄鬼吓唬谁
还没回答,就听得门外汽车喇叭的声音,嘈杂声,以及砰砰砰的敲门声。
竟不知门外到底来了多少人。
王小花顾不得梁静兰母女,立即去开门,厉声道：谁呀
王小弟等人也闻讯全部出来。
门口,几辆车,一堆人。
为首的,正是张老师。
枳生见了张老师,哇地就哭出声来。
张老师大步进来：李枳生,你没事吧
枳生哽咽着,哪里说得出话来
张老师背后,一堆人——全是初三的学生,男生女生都有。
他们嘻嘻哈哈,一窝蜂地跑进来,所有人都拿着手机,开着视频：哟哟哟,李枳生,听说你们的房子被人霸占了,我们来看看,到底谁那么蛮横呀大白天明抢呀来来来,我们都来个现场直播……
王小花本是勃然大怒,可是,声音立即变得酸溜溜的：呀,是张老师啊这大半夜的,你跑来干什么
张老师：大半夜的,你跑到李枳生家里干什么
王小花：……
王小弟看着一大堆少年冲进来,好生意外,但随即气势汹汹：你们干什么
一个男生反问：你们干什么你们待在李枳生家里干什么
王小弟大怒：关你们屁事啊……
王小花：哟,张老师,你带一队学生来跟我们打架
刘子辰：谁有兴趣跟你们打架我们来我们同学李枳生家里,庆祝她考上一中,怎么了倒想问问你们,你们来干啥
一个女生笑嘻嘻地问：这不是李枳生的小婶婶吗难道你们也是来庆祝的对了,你们送了多少礼金
是啊,你们侄女考上了一中,你们送多少礼金喂,刘子辰,你考上一中,你大爷（大伯）是不是送了你一万块
对。我大爷奖励了我一万,我姑妈也奖励了一万,我两个舅舅一人奖励了五千。
哇,刘子辰,你发财了……
我发什么财人家李枳生才发财,你看,她家来了这么多亲戚,如果一人五千、一万地送,那李枳生不得成土豪了
有人问王小花：李枳生的小婶婶,你们到底奖励了李枳生多少红包啊
哈哈,有些人,该不会不但不奖励自己的侄女,反而跑来想抢夺家产吧
王小花姐弟明知这些少年在奚落自己,可是,又没有办法。
因为对方一群毛孩子叽叽喳喳的,你根本没有插嘴的余地。
王小弟身后,另一个跟出来的兄弟伙忽然大叫：明明,你怎么在这里
叫明明的男生也大叫：舅舅,你怎么跑到李枳生家里了
还有一个男人也大叫：洋洋,你半夜跑到这里干啥
洋洋：三叔,你怎么也在这里简直了。
刘子辰哈哈大笑：你们也是来给李枳生送礼金的吗
两个男人莫名其妙：送什么礼金
哦,我还以为你们是听说李枳生上了一中,赶来庆祝送礼金的。
不送礼金,你们跑来干嘛你们认识李枳生吗
两个大男人面面相觑,忽然觉得很不自在。
三叔勉强道：洋洋,你们到底来干什么
洋洋：我们听说有人霸占了李枳生家里的房子,都来看看热闹……喂三叔,你快走,你可别待这里,我们要现场直播……我们要发短视频……你想上镜吗
只见一大堆女生全部拿着手机,一进门就开始拍。
这伙大男人惊得你看我,我看你。
喂喂喂,你们不许拍……
绝对不许拍……
王小弟气急败坏：收起来收起来,手机都给我收起来,不然别怪我不客气了……
王小花：你们干什么你们再拍,我要砸手机了……
哈哈,砸手机你赔得起吗
王小花立即冲过去,可旁边的几个大男人立即拦住了她。
大家都是一个镇上的,许多人都沾亲带故。
王小弟却气急败坏转了方向：张老师,你什么意思
张老师淡淡地说：我也没什么意思。李枳生是我学生,我来看看有何不妥
对啊,你们都能来,我们张老师不能来
怪了,这是李枳生家,还是你家我们来不来,几时轮到你发话
刘子辰：李枳生,这些人是你们的客人吗是你们请来的吗
李枳生：他们是破门而入的。趁我和我妈不在家,把锁撬了闯进来,而且还把我们家里的谷子麦子全部偷走了……
哇,光天化日之下,明火执仗地抢劫啊
你们这是在搞零元购吗
这么多大男人围攻两个女的,你们真是了不起啊……
王小弟破口大骂：不许拍,放下手机,全部放下手机……张老师,你再不阻止他们,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张老师：如果你们觉得霸占别人的房子是理直气壮的事情,那么,为什么怕被人现场直播
学生们七嘴八舌：
对啊。既然你们觉得自己没错,那么,现场直播不更好吗
是的,现场直播,让全国人民评评理。
让全国人民都领教一下你们这帮好汉的本领,啧啧啧,欺负弱小你们最在行……
众人：……
放心放心,我们不是来打架的,我们看热闹的……
我们当然不打架,我们都是文明人,我们就看看,跟我们无关哦。
我们暑假闲得没事干,找点题材拍摄,搞不好成网络红人呢
哈哈,我正要发短视频,要是火了,那我就成网红了。
……
王小弟顾不得和他们斗嘴,大喊：关机,关机,谁都不许拍摄……不然我真的不客气了哈……
一个男人也大喊：不许拍摄。我们啥都没干,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一个男生嘻嘻哈哈地说：不是我们想的那样是哪样你们到这里旅游观光吗
哈哈,是啊,你们可以旅游观光,我们就不能
一伙大男人欺负两个女生,哪来的脸
自己没房子吗要霸占别人的房子
王小花破口大骂：你们简直是吃饱了撑的。
王小弟：关你们屁事啊,一群小孩,不学好,跑来瞎起哄。
你学好你还霸占人家房子
大人都能瞎起哄,孩子不能
你看你和你姐,一个眉毛上挑,一个嘴角下斜,简直就是一个忐忐,一个忑忑……
……
本是剑拔弩张的气氛,听得这话,有人噗嗤一声大笑出来,其他人也哄堂大笑。
大家都看着王小花和王小弟,可不是吗他们姐弟俩,一个眉毛上挑,一个眼角下斜,站在一起,可不活脱脱正是忐忐和忑忑
就连张老师都没忍住,笑起来。
轮到斗嘴,王小弟一伙人怎么可能是这群毛孩子的对手
他气不打一处来,盯着张老师：张老师,听说你天天上蹿下跳到处怂恿人去读职高,拿了不少提成吧
王小花：谁不知道你们这些老师为了提成,天天骗人去读职高张老师怕是赚翻了吧跑到这里多事,不耽误你赚钱吗
刘子辰：哈哈,我们张老师厚着脸皮把几个职高的免费名额都拿完了,人家会给她提成
明明：张老师整个暑假到处跑,都是给大家争取免费面额,都免费了,还有屁的提成啊人家好多学校觉得亏,收都不想收,现在看到她就怕……
造谣之前,最好先了解一下情况,张口就乱说,会被人笑的……
……
王小弟气得面色铁青。可是,他也没法对这群少年动手——倒不见得是打不过,而是他喊来的一伙兄弟亲友已经不可能让他动手——打出事来,如何向亲友们交代
而且,这群少年又不是来打架的,他们又不动手,也不骂人,就是嘻嘻哈哈,插科打诨。
而且,他们一直保持和大人们一丈远的距离。
他们只是围观。
围观也是力量。
明明的舅舅见势不妙,说：明明,走走走,我带你回去。
三叔也说：洋洋,你还不回去你跑到这里,你爸妈知道吗
洋洋满不在乎：我爸妈当然知道了,我爸开车送我们到村口的,只是没进门……我真的只是来拍摄素材的,我的短视频账号已经有2000个粉丝了,我爸说,要是能大红一条,那就好了。不然我爸不让我来的。
三叔：……
张老师：你们放心,这些孩子的家长都知道。他们已经给家长报备过了。
原来,李枳生母女一回家,铁小秀的妈就告诉小秀。然后,小秀就在同学群里直播：实时更新情况进展。
其他看热闹的村民当然也到处传播,很快,全村全镇都知道了。
本来,学生们虽然义愤填膺,可是,也只是看热闹的心理,毕竟,他们只是一群少年,而且,他们的父母也不可能让他们去多事。
直到张老师在群里了解情况。
张老师说：我想去李枳生家看看。
几个女生立即说：这么晚了,张老师,我们陪你去吧。
对,张老师,我们在铁黎村中学门口等你,大家汇合了一起。
女生都开口了,男生当然义不容辞了。
甚至隔壁班住在镇上的学生一听,也跟着凑热闹。
张老师本来坚决不让他们来,但是,刘子辰说：张老师,你放心,我们不是去打架,只是去围观。围观也是力量嘛。
另一个女生也说：我们现在天天在家里闲得很,我妈让我找点素材,看能不能做点什么自媒体之类的,这是个好机会啊。
对对对,我也去找找素材,光待在家里乱编编不出来。
张老师,你放心,我们绝对一切听你的,保证不乱来。
张老师这才发现,这些少年,远远超出自己的认知。
她欣然同意。
于是,浩浩荡荡地来了二十几个男生女生。
王小弟见到这么大一群少年,真的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甚至不好再多说什么,生怕自己被这些人拍了视频传上网,成为全国人民的笑柄,那可就不好了。
可是,要让他就这么知难而退,那也是不可能的。
总不能在一群一伙毛孩子面前翻了车。
他举起手：我先说,你们不能拍视频。
明明的舅舅：你们真不能拍视频……现在的这些人,不晓得咋想的,动不动就拍视频,讨厌得很……要是被熟人看到怎么办
张老师暗忖,这些人是真不懂事吗啥都不懂吗不是的。资讯这么发达,他们其实很多都知道——否则,就不至于这么着急地禁止孩子们拍视频了。
她这时才道：同学们,先别拍视频,也别上传。
众人这才松一口气。
女生们嘻嘻哈哈地：不拍就不拍。
唉,可惜了,我觉得这个题材能有流量的……
我已经有几百个粉丝了,如果出一条爆款,说不定一下吸粉几十万。
你想太美了,哈哈哈。
来来来,口干舌燥的,先喝点东西……
我要珍珠奶茶。
我要草莓奶茶。
我要这杯咖啡。
我这有瓜子花生还有饼干,谁要
我还带了一大袋小橘子。
李枳生家风景挺美的啊,我们拍点这周围的夜景也不错啊。
对对对,明天天亮了,还可以多拍点田园风光,现在田园风光也挺火爆的……
敢情这群少年,直接在镇上买了一大堆吃的喝的,摆在这院子里,大吃大喝,如在聚会。
……
王小花又气又急,她是远近有名的悍妇,谁都不敢惹,而且几次和李枳生母女交手,都是压倒性的优势。现在,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竟然有点寡不敌众的感觉。
明明舅舅低声道：我不管了,我怕出丑。我先进去躲着。
就是,万一被这些小子真的发到网上,那就完蛋了。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其实,关我们毛的事啊,简直了。
几个大男人也觉得怕被入镜,都跑到屋子里去躲着,王小弟也跟着跑进去,然后反手关了门。
孩子们大喊：喂喂喂,你们跑了干嘛
舅舅,你也喝奶茶啊,珍珠奶茶不错的……
有几个男人可能觉得堂屋里太拥挤了,真的就留在院子里和少年们嘻嘻哈哈,也跟着拿奶茶饮料之类的喝。
王小花孤立无援,却不甘心。她大声道：你们这些人,也不了解情况就跑来瞎搅和。你们了解李枳生吗她对她的爷爷奶奶极不孝敬,在街上碰到招呼都不打一个。她还打我这个亲婶婶,你们看,我眼角都是乌青的,就是被李枳生打的……
一个女生看了看枳生母女脸上的抓痕：是是是,只能你打她,不能她打你。
私闯民宅,不该打吗难道还要孝敬你
早晚三炷香够不够
三跪九叩才行。
嗯,再摆个黑白照片就完美了。
王小花不是这群少年的对手,也只能落败而逃,赶紧进堂屋关了门。
院子里,成了师生们的天下。
枳生母女看着这堆人,从最初的震惊,意外到欣喜,所有的恐惧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她们傻傻地看看张老师,又看看同学,哪里说得出话来
张老师拿一个大袋子递过去：这里有面包,有橙汁,枳生,你先和你妈妈吃点。
李枳生先拿一个面包给妈妈,自己也拿了一个,咬了几大口,才泪如雨下：张老师……谢谢你们……
梁静兰只喝了一点橙汁：张老师,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们才好。
张老师白天还在省城,是连夜赶回来的。
本来我也不用这么赶,但是,朱主任带着孩子去稻城亚丁旅游去了,他没法赶来,苗校长也在外面开会……
暑假期间,当然不可能随时找到那么多老师。许多人都出去旅行,或者有别的什么事情。
没辙,张老师只好连夜赶回来。
身为基层教师,当然明白乡村的生存法则：自己一个人去,没人会买账。这不,有了一群少年壮胆——真的,围观就是力量。
啥都不干,站一群人,就已经是力量。
梁静兰擦了擦眼泪：张老师,我们真太麻烦你了。我也想过了,这房子保不住就算了。因为我们没法一直跟她们耗着,也不可能次次都麻烦你们。
张老师看了看紧闭的堂屋——好一个反客为主。说一句明火执仗的抢劫也不为过了。她忽然有点恍惚,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根本不敢相信21世纪的今天,乡下还有如此嚣张的事情。
她很坚决：这房子必须保住。
梁静兰：……
我来之前,苗校长反复叮嘱我,她也会赶回来处理。如果我俩都处理不了,那我们再找更上一级。我就不信了,这些人真的就要翻天了。
张老师看着枳生,缓缓地说：其实,这不是房子的问题。如果教育的目的,最后连女生们的房子都保不住,那教育其实就失去了意义。
母女俩似懂非懂。
张老师怕出事,先去把大门关了,然后才对学生们说：你们别乱跑,也不要外出。就在院子里玩手机、睡觉。
张老师放心,我们又不是小孩,肯定不会乱跑。
一会儿,明明的舅舅又打开堂屋的门,探出头来：里面有充电插座,你们谁的手机要是没电了,可以进来充。
谢谢舅舅。
对了,我去给你们拿几床席子出来。
好呀好呀,我们把席子铺开就可以睡觉了。
舅舅,再拿几床被子出来,地上有点凉。
明明舅舅进进出出地拿东西,王小弟很不高兴：你全都拿走了,里面的兄弟怎么办
三叔：我们打麻将,不用睡觉。
明明舅舅：对啊,他们打麻将,打游戏,床都是空着的。
麻将桌上的一个男人扬起麻将：睡什么觉哦……二条……王小弟,我可给你们说清楚,我天亮了就走。
我也有事情,我也要赶回去。
王小弟：……
王小花这才真的心慌了。
一夜无眠。
清晨。
少年们东倒西歪睡在席子上。
打了一夜麻将的大人们纷纷起身,打着哈欠开门出去。
王小弟也跟着出去。
大家都看着那些酣睡的孩子。孩子就是孩子,这也能呼呼大睡,有些人甚至很响地打着呼噜。
王小花追在弟弟后面,低声道：现在怎么办
王小弟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讲话。
可是,一伙大男人却纷纷道：我家里今天有急事,我必须回去了。
我也是,我昨天本来也走不开,但还是来了,可今天必须回去了。
我出来之前,我老婆都感冒了,我再不回去,家里就要干架了。
我家要收谷子了,我不回去没人干活。
我要赶回去上班,马上就得走。
王小弟很不高兴,但强忍着：兄弟们,你们也看到了,要是现在走就前功尽弃了。我王小弟也不是天天麻烦你们,这样吧,大家今天下午再走。至少等这些娃娃走了,我们一起回去,晚上我请你们吃火锅。
这……今天下午,这些小孩就会走
看样子,他们不见得要走啊！
对啊,他们又不读书又不干活,有的是时间,他们耗得起,我们耗不起啊。
清官难断家务事,说真的,这种事情……王小弟,我们也不是不帮你……可是,你看,这种,外人插不上手啊,而且……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传出去不太好听啊。
你们走不走我不管,但我肯定要走。我怕真的被人发到网上,有种叫‘人肉’你们懂不懂万一被人‘人肉’怎么办
是啊,我们这些大人不要脸也就算了,可我们的孩子还在读书,万一他们在学校也被人指点,那就不好了。
……
王小弟正要说什么,听得砰砰砰敲门声。
他暗道不好,难道对方又来援军了
谁啊,怎么一大早的
他迟疑一下,并不急着去开门。
可门外的敲门声更响了。
这下,大家都被惊醒了。
张老师大声道：起来,同学们,都起来……
梁静兰跑去开了门。
门口,不是一个人,也不是几个人……是一群人。
看到这群人,王小弟就彻底傻眼了。
前面的梁警官,他们都认识。
可梁警官旁边,还有十几个警察。
铁黎村,哪来这么多警察
警察后面,还有一群人,居然是铁黎村中学的校长苗晓禾以及村委会全体成员。
王小弟弱弱地问：梁警官,你们啥意思
梁警官：我们铁黎村警力不够,你们也不怕。所以,我只好求助县上支援……这是县上的林队长……
林队长上前一步：王小弟,就是你带人擅闯私宅,寻衅滋事
王小弟：我哪有我没有,我啥都没干,我只是来我姐家看看。
王小花婆媳俩看着这阵势,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林队长：哪个是王小花是你偷了李枳生家两千多斤谷子800斤麦子
我……我没有……
你们趁户主李枳生不在家,破门而入。现在你说不是你偷的,那是谁偷的我们来之前已经调查过了,村里人都说,看到你家里连着两个晚上开车来拉东西。那你们拉的什么
王小花忽然推了一把婆婆：妈,你说话啊,是你拿的谷子……可不是我拿的啊……你说话啊……
老太婆：我……是我……
老太婆勉强加大了点声音：这是我们李家的祖宅,我拿我儿子的东西,怎么了
王小花：母亲拿儿子的东西,怎么也不算犯法吧
老太婆正要说什么,一个老头忽然排开人群冲过来,对着老太婆就是啪啪啪几个大耳刮子。
老太婆眼前金星乱冒,一下懵了。
旁边两个民警一把拉住了老头：不许打人……
打人是犯法的！
老头破口大骂：老太婆,你的心怎么这么黑呢你就算不看孙女的面子,你也不想想死去的大儿子小军当初怎么跪在我们面前苦苦哀求,你忘了你争夺房子也就算了,你把谷子麦子也给搬走你知不知道这是小军给孙女留的救命粮为了这点粮食,他得了癌症都没舍得拿去卖钱。村里的二杆子都不好意思偷他的,可你却全部搬走你不怕儿子从坟地里钻出来把你拖走吗
老太婆低着头,捂着脸,哪里说得出话来
老头老泪纵横：我这些天经常梦见小军……每次都梦见小军,他都在我面前嚎啕大哭……我就奇怪,为什么要哭呢原来,你们居然跑到乡下来干这种事情……你们想把枳生母女赶到哪里去呢梁静兰也没有改嫁,你们占了房子,她们母女怎么办老太婆,你是不是疯了你就不怕被人戳断脊梁骨
老头一把鼻涕一把泪。
李小军是他的大儿子,他祖上三代单传,因为人单力薄,所以在村里很受欺负。直到他这一辈,他结婚不久就生了李小军。一举得儿,自是欣喜如狂。从小到大,他当然是很爱自己的大儿子——直到李小军结婚,生了个女儿。
在村民的眼里,只有女儿的儿子,基本上也是女儿的待遇——此后,老两口全副心思都在小儿子身上,家族所有的资源全部倾斜到了三个孙子身上。
除了这个祖宅。
可他们搬走之前,祖宅已经很破旧了,当时也不值钱,所以,就直接留给李小军了。至于院子,还是李小军夫妻结婚好几年后,自己打工挣钱推倒重建的。
老头儿回来处理大儿子的丧事后回到工地,工友们问起,就说：要是你大儿媳改嫁的话,你就跟她争,但要是不改嫁,那你就别争那么凶。
工地上的工友们也曾开玩笑,李大爷,你看远点,给自己留点余地。毕竟,现在好多女孩子也很能干,说不定你的孙女以后有大出息你们也跟着沾光。现在做太绝了,以后怎么办你又没得女儿,等以后老了走不动了,三个孙子怕不见得那么可靠哦！
当时李老头就回答：儿子儿媳都指望不上,哪能靠孙子
工友：现在都指望不上,那你还不给自己留点余地
李老头想留个余地,所以一开始对房子的争夺就不那么起劲。
只要梁静兰不改嫁,他觉得,这房子就让她们母女住好了。再说,你就算要争,也得过几年,等枳生长大再说嘛。现在就把孤儿寡母赶走,邻居会怎么说
王小花对公公的态度很是不满——尤其,她听婆婆说,梁静兰给了2万,公公没要,就更生气了,觉得公公吃里扒外。
所以,公公去县城工地上之后,她和婆婆反复合计,不停地对婆婆煽风点火,煽动老太太一起回来争夺房子。当然,这事,他们没有通知老头。
王小花说,老头这个人是个神经病,别叫他。免得碍事。
还是昨晚,苗晓禾辗转找到李老头的电话,设法通知了他,所以,这一早,才跟着跑回来。他当着众人一边哭一边骂：老太婆,你良心坏透了……你太对不起小军了……
老太婆哪里说得出话来
王小花却看着人群里一个人,尖叫：李小东,你就看着人家这么欺负我们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李小东的脸上。
他急忙低下头。
母亲和老婆一起来乡下占房子,拿粮食,他当然一清二楚。可是,他每次都是晚上来,帮着装车,然后开了车就走。为了少跑几趟,他还把自己的车后座都拆了,打算等全部搬完才重新安上。
搬大哥的粮食,他当然也觉得不妥,毕竟,大哥的遗嘱和视频,他全部亲眼看过。而且,他有工作,要上班,他还要脸——不能轻易背负欺负寡嫂、侄女的名声。
但是,他又对这套房子志在必得——毕竟,大家都说镇上的袁阴阳特别灵验,他所说的话全是对的。袁阴阳给他说：你们那祖宅基地是状元地。李枳生全是得了这风水才考上了一中。不然,你说我们铁黎村这好几年从来都没考上过一中,她一个丫头片子能那么厉害
王小花的娘家在拆迁范围内,据说一家多的有人赔七八套房子,少的也一两套。王小花的娘家父母就能分到三套房子,但是,因为她是外嫁女,这些房子自然就没她的份儿。娘家争不到,自然就要死命在婆家争夺。王小花说：万一祖宅拆迁呢那么大的面积,最少分三四套。我们三个儿子不就正好一人一套我不去争,难道全给外姓人
明明拆迁还是没有影儿的事情,可李小东看着岳父母家,早就眼热了。又岂能轻易放过自己家的
可是,他不想亲自出马,于是,默许老婆和母亲出手——反正王小花只是一个家庭妇女,既没工作,也没什么顾虑,真要出了什么事情,大不了被骂泼妇,能有啥损失呢而且,还有老母亲兜底呢。
于是,王小花就放开了闹。
他在幕后操纵。
直到现在。直到事情不可收拾,他的单位昨晚连夜给他打电话：李小东,你家里到底出啥事了县教育局几次打电话找你,说有事情找你,你回家解决一下吧。
李小东不得不露面了。
老头也看着小儿子,小东,这些事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我也不知道……
老太婆哭哭啼啼地说：你别怪他,都是我的主意。
林队长：聚众滋事,私闯民宅,偷别人几千斤粮食,都是你的主意你们两婆媳谁是主谋谁是胁从
王小花见势不妙,索性嚎啕大哭起来：谁偷粮食了谁闯民宅了这明明是我公公婆婆的老宅子,难道我们回自己的老家也叫擅闯我婆婆还不能回自己的老家了
林队长：我们只认法律。法律上这房子的户主是李枳生,那么,就算你们是亲戚你们也不能擅闯。
老太婆：我也不能我可是李枳生的亲奶奶。
亲奶奶也不能！
林队长：擅闯民宅、偷窃价值四千元以上财物,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还有,王小弟,你聚众寻衅,你想干什么
王小弟：这些罪名我可不认。第一,我们只是来看看,绝对没有打人,这一点,村主任可以作证。
村主任：的确没打人。
第二,这是我大姐的婆家。当年我大姐出嫁,我们送她出门,就是送到这里来的。我们到我大姐的婆家看看,怎么能算是擅闯民宅
第三,女孩,就没资格继承祖宅宅基地,否则,我大姐的三个儿子怎么办
张老师：你给一万块,算给钱买那我给你一万块,你把你的房子卖给我行不行
王小弟举起手,笑笑：张老师,我尊重你,我不和你争辩。但是,我也得说一句公道话,你们仗势欺人,我们惹不起,可是,农村的规矩就是这样。并不是只有我们才这样,几千年的传统,你们就算今天压制了我们,但是,以后,还是会有许多人这么干,难道每一家你们都管得了就像你们学校那个孩子,叫什么来着她家房子被别人占了,你管了吗
有人接口：你说周艳梅
对对对,就是周艳梅。她家以前就在我们邻村。她爸死后,她的叔叔伯伯一哄而上,一个月不到就把她们母女三人赶走,一分钱也没有给她们。这又如何大家还不是觉得很正常。怎么到我姐这里就罪该万死了那我姐白白为李家生三个儿子了
他满不在乎地一指对面高高的铁篱笆：周艳梅家的房子修得特别好,三层小楼,小别墅一般。相比之下,李小军这房子这么寒酸,其实根本没什么价值,要是我,我还看不上。可我三个外甥啊,怎么说也是他们的祖产啊,没道理让给外姓人是吧要是你们有三个孙子,你们会把这些让给外姓人
人群中,一阵窃窃私语。
这倒是,宅基地从来不会传给女孩子的。就算新地基申请,也只批男不批女。
女孩子迟早要外嫁,给她们宅基地岂不是浪费
要是出嫁的女孩都回家争夺宅基地,那就乱套了,可能很快宅基地就不够了。
就是啊,这宅基地的确该给李小东。不过喃,他们不该这么快就赶人。毕竟,李小军尸骨未寒,梁静兰也没改嫁。就这么直接赶人,就太不近人情了,至少帮人家找个住的地方再说吧
听说梁静兰她们已经在县城租房子了。
难怪。
……
外面,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不但是整个铁黎村,甚至其他村的人也陆陆续续赶来。但见小院内外,已经人山人海,水泄不通。而且,还不停地继续来人,把外面的村道都全部围满了。
现在资讯这么发达,有人发个小视频,大家看到是身边的熟人,纷纷在微信群里传播,一夜之间,整个铁黎村都知道了。
周艳梅和她的妈妈也都赶来了,她妈妈本来要赶集卖菜,但是,听说寡妇梁静兰要和小叔子争夺祖宅,菜也不卖就赶来看稀奇。
一路上,母女二人还打了个赌。
周妈说：我打赌,李枳生绝对得不到房子。女人是翻不了天的,无论怎么说,她小叔叔也不可能把房子给她们。
周艳梅：我也打赌,李枳生绝对能保住房子。因为李枳生告诉我,房子是她的名字。
周妈：是她的名字也没用。
周艳梅：你要是输了给我200元。
周妈：你要是输了就得听我的。
……
当母女听到有人提起自己家里的事情时,她们都没吭声,默默地站着。
其余的围观众人听得王小弟的话,都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的,毕竟,自古以来都这样。
有人甚至说：李枳生反正都考上一中了,争这个房子有什么意思不如让给自己的弟弟。毕竟,娘家人才是亲人,争给婆家有啥意思
王小弟一笑：可不是吗许多女人不懂这个道理,娘家才是你的血亲,你的一切都该考虑娘家,你说你倒贴嫁人有意思吗
对对对。自来只有女人给娘家挣彩礼,想方设法帮扶兄弟的,哪有反过来的道理
周艳梅母女听得这些话,竟然很绝望。
尤其是周艳梅,她看了妈妈一眼,妈妈的眼神：你看吧。我就说李枳生的房子保不住吧。
周艳梅摇摇头,竟然比李枳生还紧张。
大家听我说几句……
所有人都看着苗晓禾。
现场的人,几乎都认识她——铁黎村中学的校长。
就是这个新来的代理校长,让铁黎村中学翻了身,一下考上了两个一中,十几个二中,三十几个普高。这个成绩,是铁黎村中学十年来的最好成绩,也因此,让苗晓禾成了家长和学生们心目中的大明星。甚至她的大名,在全县都传开了。
大家见她开口,立即安静下来。
她转向林队长：林队长,我想浪费几分钟,对大家说几句。
林队长很是客气：苗校长请讲。
苗晓禾先看了看枳生母女,又看看许多拿着手机的学生,微微一笑：各位同学,各位家长,我接下来所说的每一句话,你们都可以拍下来,上传也好,直播也罢,不用任何剪辑加工,不用任何美化,希望能如实直播。
学生们轰然：好的。
苗校长再往前两步,站在中间,看着众人。
我前几天都在省上调研学习,昨天下午得知李枳生家里发生的事情后,非常着急,所以临时找了朱主任、张老师。朱主任带孩子在外地旅游,实在是赶不回来,但是,张老师连夜从省城赶回,这一点,我非常感谢……
王小弟撇撇嘴：难怪李枳生这么嚣张,原来后台这么硬。
苗晓禾看看他,也没有介意,继续道：实不相瞒,各位,我也是连夜赶回来的。回来的路上,我先联系了县教育局、公安局等部门,得到了他们的大力协助,我在此先表示感谢。
众人心想,这事还需要惊动教育局、公安局
其实,今天在来李枳生家的路上,已经有人跟我讨论过你们刚刚提到的问题：李枳生考上一中了,只要不出什么意外,她很大概率能考上大学,甚至985、211都完全可能。李枳生也根本不太可能回老家居住了。这房子,她不争了不行吗
众人想,是啊,她苦苦争夺来干嘛
苗晓禾一字一句：我当时回答他们：就算李枳生不争这房子,我也要替她争到底！
众人：……
就连林队长、梁警官等人也都交换了一下眼色。
如果能考上一中,考上大学的李枳生,都保不住自己的房子。那以后,我们铁黎村,还有哪个同样处境的女孩子能保住自己的房子
……
她看着周艳梅的方向：以后,难道所有相同处境的女孩子,都要变成下一个周艳梅吗
周艳梅低着头,红着眼睛。
她妈妈也低着头,擦眼泪。
苗晓禾看着自己的学生们：在中考之前,我曾经单独给你们上了一堂课,大家还记得吧
记得。
在那堂课里,我跟你们讨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女孩子都急于逃离自己的故乡,是吧
是的。
她看着家长们：为什么现在乡村彩礼越来越高为什么彩礼越高越娶不到老婆本质上,不是因为彩礼的问题,而是因为女孩子越来越少。可乡村女孩为什么会越来越少,各位家长应该比我更清楚原因……
一个家长：我们不清楚。
不,你们清楚。你们刚刚已经把原因说出来了。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我们刚刚说啥了
你们说,乡村女孩没有资格继承宅基地！没有资格得到父辈的房子和财产。有句话你们都该听过：无恒产者无恒心。女孩子们一生下来,她们的父母亲友邻居就纷纷告诉她们：你是要外嫁的,这家里的一切都跟你无关,你是个外人,你不要和兄弟们争。既然是外人,她们为什么要留恋故乡她们为什么不一有机会就远走高飞
众人：……
广大的乡村女孩,她们,其实是一群没有故乡的人！
她们是一群没有故乡的人！
那是众人第一次听到这句话。
乡村女孩子生下来就被有意无意剥夺了财产继承权。所以,她们成年后,一直想的是离开,重新去找属于自己的家……所以,你们看到,广大离开的女孩,就很少有人愿意再回老家结婚生子。是不是
有人回答：是的。那些出去打工的女的,都嫁给城里人或者外地人了。
那些考出去的女生,更不会回来。
苗晓禾点点头：没错。因为没有财产,故乡便对她们失去了吸引力。可是,许多男孩子却必须留在当地。他们也许在城里无法找到合适的工作,更无法娶城里的女孩为妻,于是,他们便留在故乡。可是,故乡的女孩,早就走得差不多了。两相抵消,剩下的少数几个,就变得奇货可居,在媒婆们的三寸不烂之舌炒作之下,彩礼被越推越高,价高者得……
对对对,以前8万8,现在38万8……
何止呢,你给38万8都找不到姑娘……
前天我娘家一个小伙子去相亲,对方是带三个孩子的寡妇,开口就问要28万8……
众人：……
苗晓禾叹道：彩礼之风越演越烈,许多人大骂姑娘们贪婪,可是,在座的各位家长,你们扪心自问：你们收到的彩礼钱,给了自家女儿吗
众人：……
有些结婚三五年的,也跑了。现在农村女的特别傲娇,动不动就跑,抛夫弃子现象越来越严重。
苗晓禾点点头：对,这就是我们今天的核心话题——这些女性为啥能跑得那么轻松那么容易那么没有顾虑你们想过吗
有人问：为什么
因为她们在乡下根本没有大额财产,尤其是房子。而且,因为没有娘家资源的扶持,也没有读多少书,除非机缘巧合,这些乡村女性往往很难独立挣到多少属于自己的财产。还是老话,无恒产者无恒心,反正她们清楚,娘家的财产是兄弟的,婆家的是老公的,尤其是没有生儿子的,哪怕是你花钱修的房子最后也会被大伯子小叔子之类的占去。既然怎么样,财产都不是自己的,那还有什么顾虑一言不合就跑路,难道不正常吗
众人：……
你们可以看到,城里,尤其是大城市的女性,很少有一言不合就跑路的。她们不跑,并不是因为天生比乡村女性高尚,而是因为财产的牵绊。在大城市里,人们最看重的（利益最大的）房子往往属于夫妻共同财产,所以,纵然夫妻感情破裂,想要离婚的女人一般也要走法律程序,等法院判决,最大限度分割财产,维护自己的利益。因此,她们就不可能一跑了之。
众人纷纷点头。
的确是这样啊……
没错,城里的房子动辄上百万,几百万,要是私下跑了,岂不是傻瓜
难怪那些骗婚族说跑就跑……是这么个道理……
苗晓禾看了看枳生：李枳生家的房子,是她父亲李小军挣钱修建,法律上完全属于李小军夫妻。李小军临终前,通过合法手续把房子过户给了李枳生。产权清晰,无任何可以争议的地方。饶是如此,她的小叔叔小婶婶也要强行霸占……
她转向王小弟：而且,有些人还振振有词,你们说,这种情况,如果放任不管,那么以后,这乡村谁还敢生女儿光有女儿的人家,会不会胆战心惊
四周,非常安静。
村民们,从未听过这样的话。
他们都看着苗晓禾。
沉默了许久的王小弟忽然大声道：苗校长,无论你怎么说,可我们乡村的风俗就是这样,几千年都这样……
对对对,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是传统,就有他存在的意义……
……
苗晓禾笑笑：你们口口声声说传统,说以前,说几千年的习惯。那我问你们,现在取消这些福利,叫你们回到以前,你们答应吗
众人：……
对你们有利的时候,你们说这是现代社会,国家怎么扶持都是应该的；对你们不利的时候,你们就说那是风俗,万万不可违背。
众人：……
我和张老师是多年教育工作者。我们也曾探讨,教育的意义何在难道仅仅是分数升学如果教育的结果,连女学生们的财产继承权都保不住。那,教育是不是某种程度的失败
众人都看着她,哪里反驳得了半句
王小弟冷笑一声：苗校长,讲大道理我当然讲不过你。可是,不止是铁黎村,全国各地也都这样。我还不相信了,你管得了铁黎村,管得了全国各地
首先,并不是全国各地都这样！许多地方已经不这样了！其次,纵然是几千年的传统,也不代表就是正确的。
苗晓禾一字一句：中华人民共和国法律赋予女性和男性一样享有平等的财产继承权！再大的风俗再久的传统,它也大不过法律！
台下,忽然响起了掌声。
最初,是一个人,后来,是一群学生。
接着,是围观的家长。
后来,所有的警察、村委会,鼓掌。
甚至还有和王小弟一起来助威的几个男人。
台下,掌声如雷。
掌声,响了很久很久。
李枳生一直看着苗晓禾,她心里本是充满了仇恨,怨气,可现在,她忽然觉得,如释重负。她想,苗校长看起来真的好像一个明星——对对对,就是自己应该崇拜的那种大明星。
掌声渐停。
李老头上前一步,我也说几句。
林队长：你说。
我也不管什么风俗习惯了,就算大家口口声声祖宅,但是,这祖宅也是我的。现在,我当众宣布,这套房子永远属于我孙女李枳生,任何人不得争夺。
他看着儿子儿媳,沉声道：谁要再生事端,法律该怎么惩罚他就怎么惩罚他,与我无关了。
众人都沉默了。
王小弟怪笑一声：大姐,你公公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算了,是我多事,枉做小人。
王小花哇的一声哭起来,可是,她再是泼悍,又如何敢在这么多警察面前撒泼
李小东一声不吭,只是低着头。
李老太面如土色,自从昨晚见到了大儿子后,她就一直心神不宁,大白天的也走了神,加上又被老头扇了几耳光,就更是失去了往日的精神头,一直晕乎乎的不吭声。
……
林队长说：我也给大家说几句。
众人都看着他。
刚刚苗校长有一句话说得特别好：无论什么样的风俗无论什么样的习惯,宪法规定男女平等,这个平等自然也包括财产权和继承权的平等。
他看着王小弟：尤其是你们这种聚众胁迫的,后果你们知道吗
王小弟：我没有……我发誓没有动手……真的……
他旁边的几个帮手也面如土色：我们别说动手了……我们话都没有怎么多说……无非是兄弟伙开了口,抹不过人情,凑个热闹。
对对对,就是抹不开人情。我们一来看到是孤儿寡母,腔都不开了……真的,下次再有这种事情,谁叫我我也不去了……警察同志,我发誓没动手没多话,你不信你问李枳生母女……
可不是吗要是直播出去,我们当着全国人民的面丢人现眼。
王小弟,你这是害我们啊。网上有个词叫社死,你懂不要是人家认出我们,以后我们出门都不好意思……
这群帮手,的确没有动手。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的确也是碍于情面来扎场子的。毕竟,乡村就是这样,别人喊你你愿不愿意都要去,否则,到你喊人的时候就喊不到人了。
林队长看着人群：你们也知道丢人既然知道丢人,就该知道这种行为是不对的！
一个女生接口：这种行为叫作助纣为虐！懂吗
为虎作伥。
以大欺小。
弱肉强食。
众人：……
林队长大赞：各位同学都说得很好。
林队长转向围观的村民：你们平时也不要光打麻将打游戏,村里早就通了网,人人都有手机,也得了解一些法律常识。如果有人侵害了你的权利,霸占你的财产,你也要学会主动站出来。你们记住,不要和对方硬拼,你们要报警,你们要相信法律。你们做不到的,并不代表法律也做不到。比如李枳生,她才16岁,她敢于报警,敢于拿起法律为武器,如果人人都懂得运用法律,尊重法律,这样的事情,以后就会越来越少,甚至消失……
林队长：许多人经常发牢骚,说这里黑暗那里不公平,可是,你报警了吗你一次次抗争了吗一次解决不了多来几次行不行你自己站出来过吗你啥都不说,你自己都不作为,别人怎么会知道就像李枳生,她遇到事情会主动向老师学校求助,会主动报警,如果她不主动告诉我们,你们说,今天我们会来吗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好吗世界这么大,每个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不可能时时刻刻主动盯着所有人的委屈,但是,如果你主动站出来,如果你大声呼救,那么,结果是不是就不同了
掌声,再一次响起。
很久很久的掌声。
因为王小弟一行人没有动手,所以,本着调解纠纷大事化小的地方习惯,就让他们走了。
王小花婆媳就没那么轻松了,毕竟,搬走几千斤谷子是事实。
林队长问：王小花,你私闯民宅,搬走别人几千斤粮食,你知道这有什么后果吗
李小东急忙道：我马上给她们搬回来……真的,我今天下午就请人搬回来,绝对一斤不少。少了的我也赔上。求你们看在我家里还有三个孩子的份上高抬贵手……她就是个法盲,她不懂事……
李老头：这事最大的错误在于老太婆。老太婆倚老卖老,煽风点火。唉,我的大孙子才读初二,小孙子才五六岁……要是没有妈,一家人就……我保证一斤不少的把全部粮食还回来,求警察同志高抬贵手。
张老师不以为然,李小东就真的不知情老头可以说自己在县城打工,一个多月没有回来过,但是,李小东天天晚上下班就回家,难道也不知道而且,王小花婆媳这种,不惩罚她们一次,她们真的会长记性吗
可是,她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只要房子保住了,她也不想多生枝节。
大家都看着梁静兰。梁静兰看看公公,叹道：算了,算了,只要不再争夺房子,我也不追究了。
林队长看着王小花：按理说,这个金额是足够立案了。而且,你们婆媳的行为特别恶劣,应该从严处罚以儆效尤……不过,念在你大嫂和侄女不追究的份上,先放你一马。可是,你要记住,以后再有类似行为,那就是明知故犯,是一犯再犯,会罪加一等,决不轻饶。
王小花：……
王小花忽然回过神来,大声号啕：这事也不能全怪我,都是镇上的袁阴阳怂恿我,袁阴阳说,李家老宅风水好有状元气,李枳生就是得了这个气候,才考上了一中,要不,她一个丫头片子怎么考得上他说只要我们搬到这里,我的三个儿子都能考上大学。所以,我才这样的……
众人面面相觑。
梁静兰忍无可忍：李小军和李小东兄弟不都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吗可是,他俩谁考上大学了
张老师叹道：什么‘状元气’要自己努力才行。你们只看到李枳生上一中,可你们看到李枳生的爸爸多年自己辅导她给她制定学习计划吗你们看到她自己有多努力吗如果家长不给力,孩子不努力,坐在家里天天玩,光靠什么状元气,自己就考上大学了
林队长又给大家调解了一下,处理完公事,一行人离开了。
苗晓禾送他们出去。
苗晓禾说：谢谢林队长、谢谢各位。感谢你们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今天浪费你们时间了。
林队长：苗校长今天的普法教育很精彩。说真的,我们这些基层民警,最怕遇到这种聚众寻衅的家庭纠纷了,有理说不清。苗校长算是给他们上了一堂课,希望他们以后能收敛一点。
梁警官：是的,经常有人说我们不作为,可是,基层民警力量有限,这些百姓往往聚众闹事,我们的人手根本不足以应付。而且他们又不是杀人放火,都是些鸡毛蒜皮,所以,往往断不出个所以然。大家都看到的。昨天我一个人来,他们压根不在乎。今天要不是来这么多人,还镇不住他们。但是,我们也不可能次次都求助县里,毕竟,大家的精力和资源都是有限的。说到感谢,我倒是想感谢一下苗校长。我希望你今天的这番话能让他们有所触动,也许,以后这样的事情就会少一些。
林队长：村民是需要教育和引导的,可我们出面,教育效果很差,就像苗校长所说,你跟他讲道理他跟你讲风俗,你跟他谈法律他跟你谈习惯,根本没法说。苗校长今天教育他们一番,真的是好事。
苗晓禾叹道：这次普法活动,可是花了大代价,兴师动众了。
林队长：这都是应该的。
众人又客气几句,林队长一行才离开了。
李小东也拉了王小花走了。
老太婆失魂落魄地跟在儿子儿媳后面,铁小秀的妈见了她,没忍住：昨天那个嚣张样子,真的是太那啥了,对自己的亲孙女那么狠,啧啧啧……
另一个村民接口：是啊,一趟一趟地来搬粮食,以为谁看不见一样。
就是,占房子就算了,搬粮食这点我特别看不惯。毕竟,儿媳妇都还没改嫁呀……简直是把人家母女逼到绝路,太狠了……
要是以往,老太一定会破口大骂,可今天,她低着头,啥都没说,快步走远了。
李老头也要走了。
梁静兰追上去：谢谢你,爸。
枳生也低低的：谢谢爷爷。
老头长叹一声：唉……枳生,你以后安心读书,谁也不敢再来占你的房子。
谢谢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