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三年的读研时光我基本上是在图书馆度过的。
起初那段时间,我的精力无法集中到学习中去。一间寝室不足二十平方米,里面却装进去了四条汉子,其中两位还是外语系的研究生。他们年轻而又新潮,床头的书桌上放着台手提双卡录音机,寝室里一天到晚不是飘荡着男女英语对话的声音就是流行歌曲;而且,有的时候,他们一时兴起还可能会随着录音机里的音乐扭几步迪斯科舞步。另一位我的下铺可能正在遭遇婚姻危机,他乡下的妻子隔三差五的带着孩子来找他这个陈世美纠缠。
我思维迟滞、思想陈旧、衣饰老土、邋里邋遢,我想分享他们的思想、热情、时政资讯……可我总是跟不上节拍。我们之间似乎总隔着道看不见的藩篱。
那时候把‘四人帮’耽误的时间夺回来,把‘四人帮’耽误的青春弥补回来几乎是人人口头上、笔尖下的惯常用语,大家立志把文革造成的损失夺回来的方法是拼命地工作和学习。但是对我而言,泡在图书馆、埋头故纸堆里,除了弥补夺回之外,还为了躲避和遗忘。
许多时候,我的思绪像脱缰的野马——神游八极,好容易被拉回来、集中到书本中或课堂上,却又因为书页里的一个画面,或者教授口中的某一个词汇而浮想联翩。比如:我会由黄胄联想到喂养过的那头大黑驴,想到小驴驹撂起小蹄子在牛栏院撒欢儿的情景;看到雷锋画像,杨红旗怀抱着棉被的画面便会立马浮上我的脑海。又比如,说到新古典主义或安格尔,我会立刻由《泉》想到玉英一丝不挂地站在水塘边,莺声燕语跟我叫哥的情景,接着,玉英穿着一身白府绸对襟长褂和蔚蓝色的确良长裤在铡刀跟前拣草穗的、玉英穿着紫底儿带浅红色碎花的对襟棉袄站在牛栏院等陈兴旺回家吃饭的,和玉英穿着紫底儿带浅红色碎花的对襟棉袄鼓着腮帮子吹蒲公英的等等数不尽的画面纷至沓来。一个个亲切熟悉的画面令我既激动又恼怒。
我本欲借着读书学习来斩断与过去的联系,可书里的画面、词汇和教授的某一句话语反倒变成了打开我心屏画廊的钥匙,成为连接我过去生活的桥梁、纽带。以至于,我走出教室,记不起教授都教了些什么;合上书页,想不起书里都记载了哪些内容。
我不记得自己在这样浑浑噩噩的沮丧中度过了多长时间,但是,我却记得那个蝉声凄切、桂花香清的周日。
那一日,我在图书馆的廊道上与富楼村的知青魏东不期而遇。
魏东对我的惊讶异常的惊讶:怎么你没收到我的信么
这话和语气听上去异常耳熟,加上他脸上一惊一乍的表情。哦,我想起来了,这是钱钟书《围城》里的一个桥段,是三闾大学校长高松年之于方鸿渐的。我咧嘴笑了笑,对自己说,即使果真是是样,那又如何呢况且,魏东远非高松年老辣,而我也不似方鸿渐,况且在考研这件事情上,我是因他而提早获得的招生讯息。尽管值此时刻我才知晓,消息来源于他的姑父。却原来,他姑父是南开大学的一位知名教授,他在1977年初参与了教育部组织的批判四人帮及其左的教育路线写作组,在那里,他有幸听到了邓小平与党中央其他领导同志关于教育问题的最新指示[1]。
图书馆四周一片静谧,两旁的桂花树枝叶婆娑,门前空旷的广场上有一群白鸽在起起落落地飞翔。阳光灿烂,秋风送爽,桂花树把阳光摇落成一地的碎金。魏东的脸黑一阵白一阵,或黑白相间的花一阵地变换着,真挚目光中带着种超拔的自信与傲然。
花香扑鼻,耳畔隐隐约约有几声秋蝉的残唱。
几位花枝招展的姑娘云一样打树旁匆匆飘过,在我们的身边卷起一小股蕙的旋风。
魏东已经开始恋爱了,他手里的书便是他为他的恋人所借。她是他的中学同学,在离我们学校五六站路远的师范专科学校就读,和他一样是恢复高考后第一批走进大学校园的幸运儿。两年半的知青生活经历好像令魏东了悟了人生的真谛,所以他决心不负光阴不负卿。他说他将努力做到三个狠——狠命地学习,狠命地玩,很投入地恋爱。
魏东问我接下来的国庆节假日是否愿意一起同游,我答应了。因为我把我的思维迟滞、爱走神等等一切归结于在乡下封闭、蛰伏得太久所致。也许借助此次出游转移一下视线,从苔藓附身的现状中抽离出来,可以从此彻底改变这种思维定势。我想。
可是魏东却带着他的女友肖莎莎,而他的女友肖莎莎又拉着她的同学兼闺蜜张海燕。而且,我还很快发现,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比如湖上泛舟时,我和魏东两个一前一后划船,要么肖莎莎紧坐在魏东身后,让张海燕挨着我坐,要么魏东把船桨交给张海燕划,他自己在那里磕牙料嘴,一会儿情一会儿爱地吟诵酸诗;挤公交车、爬山的时候,魏东和肖莎莎也总是想方设法地把张海燕往我身边推,并有意和我们保持着一定的空间距离。
张海燕看上去是个淳善厚道之人,年龄约莫二十七八岁或许再大一点的样子;又扁又平的四方脸,耳后垂着两截齐肩的发辫;个子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也不瘦,肤色不白但也说不上黑。总之是普通、平常得放在人堆里立马就被淹没得找不到的那一种。如果只是要一个婚姻,和一个女人组成一个家庭,然后和她在同一个屋檐下吃饭、睡觉,生儿育女,波澜不惊、中规中矩地过日子,她应该是个不错的人选。可是一旦想到真要这么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又有些不甘心。感觉这样的人生似乎有些枯燥,有些不够圆满;感觉生命中好像缺少了点什么——毕竟生活还有更为丰富,更为深广的含义。我不想让我余下的人生再有什么缺憾。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是我后来躺在宿舍的床上的时候才想到的。至于缺少的是什么,生活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我那时候还说不清楚,甚或说还很模糊。
记得当时爬山的时候,魏东待我登上山坡的一块峭拔岩石便立马伸手拉住肖莎莎递上的小手,肖莎莎纵身一跃,身体稳稳地倒在了魏东的怀里。他们三人心下似乎有着某种默契似的,魏东和肖莎莎一句话没说就撇开岩石上下的我和张海燕继续向上攀登而去了。我也想追随着他们迅速离开,可是欲走却不能,因为岩石下方的张海燕正在挥手向我发出求援的信号呢。
够了,他们这两天真让我受够了!这简直是在侮辱我的智商!同时,我感到人格上也同样受到了侮辱。我脱下肩上的65式军挎包,用挎包的肩带来代替我的手臂。事后我想,张海燕一定从我的表情和举动中有所察觉,所以,脸上喜悦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企慕的眼神顿然变成了失落。这画面被定格在我记忆的底片上,至今回想起来,心里仍感到几丝歉疚。
因为这一幕,游兴便开始变得意兴阑珊。况且,外面世界的人声鼎沸和市声喧嚣也令我感到莫名的空虚和烦躁不安,心里老是有一种虚掷年华的负罪感。
我们中国人讲究三十而立,活到现在这个年龄,我的人生几乎走过了大半。但是我却无家无业,像个无根飘荡的浮萍。金钱、地位、才华、事业……悉数人生的诸多选项,样样都还是空白,而可供挥洒的时间、精力已经所剩无多。我感到了自己的可悲,同时又为这种可悲而感到羞耻。
我终究没能坚持到行程的最后,而在第二天的行程一结束便铩羽而归。
但是,我却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克服和改变一切问题的唯一途径不是逃避,而是要永不停歇地学习与追求,永不停歇地探索下去:通过阅读来激活思维和自身的想像力,培养自己的意识及随时随地吸收、思考的能力;用智识来填补空白,让真知和灼见驱逐掉大脑中固有的概念,而非尽让那些画面和荒谬不堪恒久不变地充斥、占据着大脑和心灵的空间。我决计给自己再增加一门外语——日语。我想,熟练掌握两门外国语言将会对我广泛阅读和查阅学术资料大有裨益。
令我感到喜出望外的是,我的想法博得了导师潘先生的倾心相助。他不仅为我推荐了辅导老师,还亲自辅导我日语的假名发音,用标准的东京语音给我纠正谬误。当然,除此之外,我的日文水平迅速提升还得益于图书馆藏有的一套十三卷本的原版《大汉和词典》,而在查阅这部辞书的过程中,管理员王晓红给予过我很多帮助。但是如今想起她,一触及到王晓红这几个字时,我的心犹在隐隐作痛。
[1]
《我们七七级》山东教育出版社ISB978-7-5328-61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