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我一路辗转、颠簸,到达学校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
一路上,我每想到即将开始的新生活便止不住的一阵又一阵心如潮涌。
窗外,远方的山川、树木在我的视野里团团旋转,然后又纷纷退出我的视野,被抛弃掉在我身后的路上。我想人生亦大抵如此。前方有一幅崭新的图景已经为我打开,而我正在抵达的路上。我对将要开启的新的一页,新的一段人生旅程充满了期待和渴望。
我在心里不下百次地想象、描绘与导师相见时的情景,思考见到导师时要说些什么样的话还有他的年龄、品貌、学养、气质、风格……总之,我对能否赢得导师的悦纳心里没底。因为在我整个的复试过程中,潘先生始终没有露面。
当时,大一的新生才刚入校完毕,校园里还飘荡着没来得及撤去的横幅和彩旗,到处都是沉浸在欣奋中的青春飞扬的身影。我穿过一拨又一拨人流,顺着旁人指给的道路终于找到了艺术系的大楼,然后又被一位老师带到美术系主任那里。
主任对我的提前到来似乎有些措手不及,他说用作硕士公寓的房屋尚在修葺中,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主任多方协调、斡旋,最终把我暂时安顿到了学校的招待所里。
在导师家里,我在心里精心描绘和反复演练、彩排的晋见场面最终一个也没有用上和出现,为此,我的心里隐隐产生过几许稍纵即逝的失落。
潘先生外出参加学术会议刚刚回来。他显然还没有看到我的信,或准确点说,还没来得及看我信上的内容。他身材修长,面目清秀,鼻梁上架着副琥珀色珐琅框眼镜,浑身散发着温文尔雅的清逸之气,外加一口温润柔糯、令人倍感亲切的江南韵味的普通话。总之,是我希望和欣赏的那种类型。
但是潘先生对招收我这个学生却似乎并不十分的满意。这一点,他虽然没有用语言直接表达出来,但是通过他的言谈举止和面部表情可以隐约感觉得到。我的这种直观感觉在事后不久便得到了印证。
我至今仍然记得他微蹙着眉头向我问话时的那种带有狐疑的审视目光和眼神。
他问我为什么没选择大学时的专业,而选择美术学的美术史方向
我知道他想要表达的是什么,但是为了我那点少得可怜的尊严,我只能佯装不知。因为我知道,在这人人矜己自饰的社会,说真话、实话往往会被人耻笑为傻瓜、另类。
我当然不能说考研是为了改变身份,改变生存环境;更不能说,相较于抽象而逻辑思维又很缜密的数学,美术类更容易一些,考上的几率更高一些。这些话固然真实,但是,它们却都是掖藏在皮袍下的小字,不能放到台面上来说。然而宏大的主题:抱负、理想之类,讷口钝腮的我又一时想不出来。于是,我把释疑的重点放在了西方美学史这几个字上。我向他讲述了我小时候的梦想和后来的高考经历。
你想找回你的画家梦
这话听上去多少有点嘲讽的意味。他大概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没等我说什么,接着又报以同情或理解似的点点头,嗯,喜欢就好。喜欢才是做好一件事情的永不枯竭的动力。他莞尔一笑,两手扶着藤椅的扶手,上身靠向椅背,不一会儿又离开椅背坐正身体。
一缕夕阳透过窗户玻璃,给他苍凉的前额和额上的灰发涂抹上了一层金粉。我们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
我十多年没带过学生了。现在各个学科都在面临着断脉与人才断层的危机,国家人才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已经成为各个阶层的共识,所以要从你们这批考生中抢回一批人才来。我一直比较喜欢有创见性,这是做学问的关键。过去,我一直要求我的学生要有自己的独到见解、独特发现,注意培养自己的创造性。
我点点头。
他说他过去的学生也有跨专业读研的,但是专业跨度这么大的我还是第一个。
不过,先生沉吟了一下,我挺直了脊背,稍微有些松懈的神经立马又紧绷起来。凡事也不能太绝对。只要肯下功夫,足够的勤奋,凡事以求真求实的态度求学,不驰于空想、不骛于虚声,学业终究可成——‘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嘛。
他与其说是在鼓励我,不如说是在给他自己以希望。
我又点点头,只是……哦,这需要……
我嗫嚅着,想说需要您的帮助,或者在您的帮助下,可是又觉得太过苍白和肤浅,而且还有点想逃避和推卸责任之嫌疑。于是,便一边羞涩矜持地微笑着一边搜肠刮肚寻找恰当的字眼儿,但他没等我后面的话说出,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站起身来,仰着头,对着他背后的满墙面的书架巡视起来。他的背略微有些驼,这样,仰起的头颅与其项背构成了一个角度,让人感觉到有些吃力。果然,他洁白的短袖汗衫的背部很快便被汗水渍出了一片云彩样的图案。
现在,他抬起手,右手的食指在一本又一本书脊上慢慢地移动着。他汗衫上的那片云样的图案越来越大、越来越浓重,几乎扩散到了整个背部。我忽然意识到他一路舟车劳顿还没有来得及歇息,还有,他的瘦弱,他的年逾花甲……于是,心里的那点失落感顿然烟消云散。
他在书脊上巡摸了一会儿,最后在右侧第二个书架的齐胸位置抽出两本书来,一本是嘉門安雄的《西洋美術史》,一本是吕溦的《西洋美术史》。我眼前一亮,这两本书我早在中学时就已经看过,书中的大多细节至今仍烂熟于心;可我还是如获至宝地把它们捧在了手里。
许多书都在干校时丢了,这两本书是学校图书馆的,你拿回去先看着,我再给你列些书单。
我殷切希望着他开完书单后接着说些书上的内容,比如法国巴黎,比如卢梭、米勒、柯罗等,那样,我好有机会表现一下自己,由枫丹白露的巴比松派到莫奈的印象主意,再到彼埃尔·洛蒂的小说和德彪西[1]音乐的说上一通,或者,他询问我一下这几天住在哪里生活如何之类
我等着……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这时候,外面的时钟当当当地敲响了六下,师母端着茶水走了进来。
我想,我必须得离开了。
好吧,以后……
他也站起身来,有什么问题,你可以随时过来。潘先生看着我说。我知道这不过是虚套的客气,可我还是非常感激地点了点头。
后来我才知道,潘先生早年曾经留学过日本,在东京美术学校学习绘画和美术史,学成回国后受聘于河北的一个师范学院,后来又被调至现在这所大学创建美术系。他留学期间收藏有大量的日本出版的书籍、画册等资料,而这些收藏和他的留学经历又令他一度吃尽了苦头——被揪斗、下放五七干校,家里的书籍、画作、手稿等被抄查一空。这样一来,我的情感世界里除了对潘先生的崇敬以外又多了份难以述清的情愫。
[1]
印象派作家和音乐家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