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周举人仕途暂迷惘
贾秋华婚姻遭挫折
夏去秋来,宝钗来苏州一待又有三个多月了。在这段时间里,她的确很忙碌,一直无法回扬州,现在诸事已经办妥,就急着想回到金玉身边去。
以前宝钗住在扬州的理由是陪雪雁,现在雪雁嫁到绍兴了,再没有理由长住在维扬,于是寻找理由道：姐姐！扬州林府原是雪雁的家,现在雪雁嫁到绍兴去了,她一走,林府就空无一人。我考虑再三,唯有我才能替代雪雁,把顾林家香火！
李纨认为宝钗说得很入情理,但让她一人住在那边觉得过意不去,想了想说：林府应当有人看顾,现在你可以不去,到过大年时我与你一起去。今年过年我也住在扬州好了。
你是离不开苏州的,这里需要你,尤其是秋华、秋实都成大姑娘了,已到择婿的时候了。宝钗想到什么似的接着说,噢！听说华儿快抛绣球了！实儿可能还放不下那位救命公子,这虽然是她们的事,你也免不了要操心的。
雪雁是忠贞不渝的人。她忠于林府,忠于荣府,也忠于宝钗,知道金玉非常需要她,因此说：林府是我的家,我不能离开林府,当然绍兴也是我的家！目前绍兴有许多事情等着老爷去办,我的意思请老爷明天就回家里,我与宝太太先去扬州。老爷把家里的事料理好后,也来扬州暂住一段时间,两头兼顾！
雪雁的话,李纨认为有道理,说：这也好,只是难为你们了。
雪雁这话讲到宝钗的心坎上,所以她笑眯眯地说：雁妹子的法子不错,这样做到两边照顾,两全其美。我看周老爷是个人才,他出身寒门,将来定是个清官。韩愈曾言：‘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当下不妨再思修明道,以后想法子给他在扬州谋个一官半职,这样雪雁就可长住在林府,使探花府第再度热闹起来。
说得是！我干儿子的差使全仗你来操心了,拜托！李纨说。
宝钗说了句给周进谋个一官半职的话,李纨趁机把任务落在她的肩上。这也迫使其想法子,她笑说：太太干女婿的事就是我的事,不过仕途之事可遇不可求,一起为他碰碰运气。
第二天,宝钗、雪雁就回转扬州了。周进一人带了秋实给周鹏的信,回到绍兴。
周进到家一看,短短几天时间,家里又变化不小：门前竖起了一副旗杆,旗帜高高飘扬；中堂挂上了牌匾,举人府第四个金字闪闪发光。
按当时法度,进士以上门前可竖左右双副旗杆,举人只能一支,以下的贡生、秀才一类就不能竖旗杆、挂牌匾了。
穷在路边无人问,富在深山结远亲。周进虽然人不在家,一切事情已由亲朋好友和邻居料理妥当。前几月还是被人瞧不起的穷书生,如今却变成门前旗帜飘扬、中堂牌匾辉煌的官府人家。除了自己的刻苦用功外,还有赖于宝钗她们的点拨和帮助,因而他赶紧处理好家中事务,委托远房亲戚代为照看门第,又匆匆忙忙地离开了绍兴。
他带着少量的东西和周鹏给秋实的复信,先到苏州拜见过李纨,并亲手把信交给秋实后,就到扬州去了。
宝琴、岫烟走后,接着宝钗、雪雁也走了。李纨觉得冷清,孙女俩又常到甄钟坊里去了,一个人待在家中,心里不乐,最近,还对秋华姐妹俩的终身大事有所牵挂,更伤脑筋的是,听说秋华看上南洋客商了。她想：若真有此事,将如何是好嫁到海外夷邦,远涉重洋,怎能舍得！此事是否属实亟需问个清楚、弄个明白。
她哪里知道,孙女与吴星光的恋情已经发展到难舍难分的地步。星光与当地青年不同,性格豪爽,直来直去,有啥说啥,毫不掩饰。经过几次接触后,他十分欣慕贾秋华,视她为难得的才女,所以天天早上都在大门口迎候。秋华一到,他就伸出右手欲与之相握,说：贾小姐请！套用老古话,一宵之别如隔三秋！
他的举止,对当时的大家闺秀来说,未免太唐突了。开始时秋华感到好难为情,把稍微伸出的手缩了回来,说：对不起,我们这里不习惯这种礼节。
在我们那里是司空见惯的事,何止是握手,甚至于拥抱、亲吻呐。星光说着,秋华脸面绯红地走进试样室。他马上给秋华泡茶捧杯,十分热情。秋华说：谢谢！谢谢先生照应。
不要谢,很高兴为你效劳,谁叫你这么惹人欢心！他主动地说。
过奖吧！我有什么值得你欢心的秋华脱口而出。
不知为什么,我每年都有一两次来这里,也见过不少苏州佳人,唯有见到你心里有莫名的喜欢,确有相见恨晚的感觉。星光坦率地说。
是吗你对我都有什么样的感觉秋华感兴趣地探。
只觉得你有与众不同的品貌和气质,每一举手投足都会深深地吸引和打动人。星光道。
我是一个不懂事的女孩子,还望你多多指教。秋华谦然地说。
哪里哪里！你是我十分钦慕的人,一个难得的官府千金。你敢于步出闺阁,来到民间,做自食其力的事,真是出人意料,是常人之所不及,也是难能可贵的。星光心诚意切地说。
见笑了！这有什么难呢秋华惑然地说。
再者就是你出众的才华。别的不说,就说你试出来的图样吧！在没有任何先生的指点下,能绘制出这样的图纸来,实属难得。我仔细地看了你每一幅图样,式样新颖,着色精妙,幅幅都是较为理想的画作,有你这些图案,制出的绣品定能受到客户青睐！从这里不难看出,你有非凡的才艺和秉赋。星光说。
谢谢夸奖。秋华高兴地说。
还有你的品貌。你的相貌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得出来的,也不是用什么貌若天仙、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等所能道得明的。那些都是传说,看不到,摸不着,我没有见过,我只觉得你很清丽,很优雅,越看越想看！星光又瞧了她一眼。
你说的都是实话秋华轻声地问。
难道我是在说假话我像说假话的人吗星光睁大眼睛反问。
看你不是说假话的人,相信你说的是真心的。秋华嫣然笑道。
说真的,你何止只是以上这些,其实……星光说。
不要说了,我相信你。秋华开心地接着说,对不起,我还有许多手头的事,改天再谈吧。
那天下午,秋华刚下班,星光已在门口等候了,专门送了她一程。从此之后,天天都是如此地早候晚送。每天上午,他还总在试样室坐上半个来时辰,没话找话。他们越谈越热乎,双方都成为习惯和需要了。一天早上,吴星光早早在大门外迎候,见到秋华就伸出右手,说：贾小姐,今天与我握手总不会再拒绝吧。
秋华脸上泛起红晕,腼腆地说：多难为情,有人会看到的。说后将已经伸出的手想缩回来,可是来不及了,被星光握住不放。她曾几次使劲地抽,哪抽得回,只好低着头、随着他,手握手、肩并肩地走了进来。一走进,他就帮她擦桌、揩凳、扫地、泡茶等,表现得无微不至。秋华感激地说：谢谢！真不好意思。
别客气了,为你效劳十分荣幸。星光说。
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秋华说。
说这话你就见外了,说句心里话,最高兴的是为你做点事,只要你高兴。星光又表白。
也许是近期我们接触得过多的缘故吧！彼此间都有了些许珍重。秋华看似轻描淡写,实际上也表露了心迹。
对对对！我的感觉尤为炽热,或许我们间已不仅是一般的好感,而是真心实意的相惜思念。星光接着借题发挥道,相思是缘分,是彼此欢喜的魅力,是幸福的感受,是婚姻的成因。没有情分的姻亲,全然像动物,只能勉强迁就,痛苦厮守。我对你一见钟情、情不自禁。
你真的这么有心于我秋华不无动情地问。
你还不相信我的为人吗欺骗别人的感情是不道德的行径。你若不信……秋华打断他的话说：不要说了,我相信你！我完全信任于你！她看看案头,于是说,不好意思！今天还有这么多事要做,有空再聊,好吗！她又一次提出,结束了谈情说爱。
当天下班时,星光送她到半路,把一张纸头递给她,说：我现在正在学写诗词,今作了一首,不当之处请雅正。
秋华急着打开,看到：
姑苏锦绣邂双秋,闺阁芳华放九州。
才竞须眉挥彩墨,女犹俊杰绘龙游。
风姿绰约昭君态,和顺温柔仙子修。
若与千金成好合,三生石上去祈求。
秋华见诗多含一语双关,细细看出秋华才女,君子好逑八个字,使她感动不已。之后,她与星光的感情发展很快,级级攀升,步步深入。就在祖母要找秋华问话的那天,星光拉着她的手,一走进试样室,便把她紧紧地抱住,说：华儿,你已愿意嫁给我了吗
这还用问吗当然,当然愿意！秋华点头表示。
太好了！华儿,愿我俩恩爱天长地久、白头偕老！说着就从包里取出玉镯一双、钻戒两只、翡翠耳环一对送给她,说,这是我母亲的心爱之物,她交给我,作为我的定亲礼物。他边说边将三件首饰帮她戴上。
秋华甭说多幸福和激动。下午,她兴高采烈地往家里跑,口中轻轻地哼着：
重阳佳节喜相逢,艳菊芳香扑鼻风。
海外男儿亲热切,姑苏淑女脸绯红。
定婚礼物欣然喜,许托终身快乐中。
万缕情丝心上系,千言难表爱情浓！
哼着哼着,不觉已到自家门前,猛抬头,不料祖母站在前面。她急忙道：华儿给祖母请安！说后就携着祖母的手走进屋里,问,祖母,有事吗
听说你有意中人了,这是真的吗祖母问。
是的,是有这回事。秋华爽快地承认。
你为什么不早点与我商量商量呢祖母不高兴地说。
因为忙,没时间。对不起,请祖母见谅！孙女我正准备向您禀报呢！孙女说。
他是哪家公子他的父亲什么官级祖母有意问。
听说他的父亲是商贾。秋华答。
商人！这怎么可以呢没有说错吧祖母睁大眼睛道。
没有错,真的是商人。秋华重复而肯定地说。
这位公子已经考官了祖母又问。
没有,也是商人,是做生意的。秋华说。
他是哪里人氏祖母问。
南洋人。准确地说原籍苏州,现住南洋,也是华人。秋华道。
南洋,这哪行！你是知府千金,是大家闺秀,怎能与商人成亲。现在没有定,不要与他来往了。李纨说。
已经定了,今天定了的。秋华把戴在身上的三件定亲礼物给祖母看,说,您看,多贵重的东西！
这点东西有啥稀罕。听祖母的话,明天送还他,就说我不肯。李纨命令口气。
不,不能言而无信。况且我也很喜欢他。秋华态度明确。
你年轻无知,我们是书香门第、做官人家,怎能与商人结亲呢不可以,绝对不可以的。李纨接着劝慰,祖母给你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公子哥儿来,包你满意。
我不喜欢饱食终日、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秋华又表示。
李纨见孙女态度如此坚决,看来一时讲不通,只有找黄岚。这时黄岚正与秋实在说话,做母亲的对女儿的婚姻自然是十分关心的。李纨见到黄岚就问：秋华要嫁给南洋商人你知道吗
知道了,我已经向老爷说过了。黄岚说。
这样重大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李纨生气地说。
因为还没有定,所以没有向您禀告。黄岚解释道。
现在已经定了,聘礼都收进来了！李纨说。
我也刚刚才知道,是刚才听实儿说的。黄岚继续说明。
堂堂知府千金、侯门闺秀,嫁给商人,岂有此理。李纨说。
是秋华自己做主的。黄岚说。
因为她年少无知,所以你要阻止她。李纨说。
今天她聘礼都拿来了,您看怎么办黄岚道。
我不同意,把东西退回去。李纨态度坚决。
请您与秋华说说,华儿做事向来执意。黄岚把球踢给婆婆。
我讲过了,她听不进去,所以来找你,你是她娘。李纨道。
对这桩婚姻我也拿不准,正要与您商量。说白了,还是您的外甥甄钟作伐的。黄岚说。
谁做媒都不行！他不但是商人,而且是远涉重洋、天涯海角,真是岂有此理。李纨固执地接着说,你快些把兰哥叫来,我有话要对他说。
不一会儿,贾兰慌张地走到母亲面前,说：母亲,唤孩儿来有何吩咐
你女儿要嫁到外国去、嫁给商人,你知道吗李纨问。
内人说过此事,还没定下。贾兰说。
现在已经定了,定婚礼物都收来了。李纨说。
哦！母亲意下如何贾兰问。
不可以的,这桩婚姻绝对不可以的。李纨说。
贾兰很孝顺母亲,向来对母亲言听计从,从没讲过半个不字,今天为女儿的事,当然是要听母亲的。况且他也有南洋路途遥远之虑,舍不得将女儿远嫁异国他乡,对商人又抱唯利是图的成见。所以他明确表示：听母亲的,由母亲做主。
好！这样就好,别人的婚事我做不了主,孙女的婚姻由我来做主。李纨道。
我恐怕女儿听不进去,万望母亲多加开导。贾兰说。
你放心,我给她找个门第相当的官府人家,寻个眉清目秀、文才出众的公子哥儿来。李纨说。
多亏母亲操劳,由母亲做主。贾兰重复表态。
紧接着李纨就找外甥。她见到甄钟,劈头盖脸地问：你做的好事,把我的宝贝孙女儿嫁到他国异邦,真是岂有此理！秋华与那个南洋商人是你做的媒
是的。不不不,是我介绍他俩认识的。因为……甄钟说。
因为什么因为他是小白脸是吗你有什么资格为华儿的婚姻做主为什么事先不与姨母我商量李纨严厉责问。
太太息怒,且听甥儿解说。我以为这个客商蛮不错的。甄钟说。
不要解释了,不错的男人多着呢,难道中国这么大,就没有比他好的吗李纨越来越激动地说,你去告诉这个人,从今日之后,不准再与秋华来往,否则一切后果由他自负！
有了贾兰的明确态度后,李纨再次找秋华,说：孩子,听祖母的话,你把他给你的三件东西退还给他。
祖母,这不可以的……秋华正说时,被李纨打断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要知道,儿女婚姻历来都是由父母做主的,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李纨有所发挥地接下说,婚姻是由命运来安排的、由月老红线牵系的。所以要经过‘合八字’等手续,就是男女双方合与不合！合者夫妻和睦,白头偕老,家庭兴旺,福禄齐天；不合的叫做相克的婚配,就是半路夫妻或穷途末路。这是不依你想嫁给谁就嫁给谁的,不然的话害己、害家、害他人。
李纨的一席话,似乎有点危言耸听,讲得神乎其神、玄乎其玄,说得秋华一时目瞪口呆。秋华毕竟是个有头脑的人,想了想后,辩驳道：薛芬、梅菲阿姨她俩没有三媒六证,没有经过‘合八字’,可她俩夫妻和睦、生活幸福,使人羡慕。前月她俩的母亲去给她们‘合八字’,说她俩都很相配。我看所谓‘合八字’,只不过是江湖方士骗人之谈。我则认为一个人的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不是掌握在月老掌上。
你有所不知,薛芬、梅菲两对夫妻肯定是上天的安排,也是命运安排好了的。李纨接着进一步解释说,如你父母的婚姻,当时拿来你母亲的年庚‘八字’后,我先将‘八字’放在灶王爷前面七天七夜,看这七天内家庭是否平安吉祥。
结果呢秋华好奇地问。
吉祥吉祥！那几天喜鹊喳喳叫个不停,刚好第七天,听来好消息,说你父亲将要放官了。李纨接下说,七天后,我再将‘八字’放到观音菩萨面前,向菩萨求签问卜,结果断个上上签。这样我还不放心,再到街上请方士‘合八字’,结果说很相配。
我不这样认为。据我所知,绝大多数成婚的人,都经过‘合八字’、求签问卦、择日成亲的。为什么有好有歹、有富有贫、有白头偕老、有半路夫妻秋华越说越激动,举了一个不该举的例子道,比如说,祖母您与祖父是‘合八字’合出来的,为什么成婚没有几年,祖父便与世长辞了,害得祖母单身受苦一生！
秋华的这句话,触动到祖母的痛处。她立刻心火上攻,面如血色地说了句：放屁,没大没小的……说着便感头重脚轻、天旋地转,昏晕了过去。这下吓坏黄岚、秋华她们,同时也震动了贾兰和府里上下。
太太是上了年纪的人,经不起刺激。秋华小小一激,便激出了大病来,接连一天点食未进,第二天只喝点薄粥,经过三天的药物治疗,病情才有所好转。
宝钗、雪雁闻讯,立即从扬州赶来。她俩知道这一情况后,先去劝慰李纨,说：你保养身子最要紧,何必与孙辈生气。
我是为她好,一个知府千金,嫁给商人,嫁到海外,这叫我如何放心得下我好心劝说再三,反而揭我的不是。李纨说。
我看还是由兰哥和岚嫂子他俩做主为好,我还是句老话：‘得放手时且放手。’宝钗说。
不不不！这件事我已经管了就要管到底,决不允许她与那个夷邦之人来往。李纨坚决地说。
根据这一情况,宝钗、雪雁、贾兰、黄岚经商定,共同劝导秋华。秋华也和祖母一样,连续三天没有起床,整天蒙着被子痛哭流涕。她见到宝太太和母亲,哭得更伤心,说：为什么我的命有这么的苦！我的感情、我的寄托、我的冀望、我的未来,将如何追寻她接下叹道,唉！做人难！身为女子更是难上加难！哪有自由、自主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