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卤与草木灰水的毒杀战术,如同给垂死的病人注入了一剂猛药,暂时遏制了病情的恶化,却未能根除病源。
几天过去,村民们带来的简易“农药”消耗殆尽。虽然杀死了大量蝗蝻,延缓了它们向豆田推进的速度,但荒坡野地里的虫群依旧庞大得令人绝望。新的若虫仍在不断孵化,从更广阔的、人力难以企及的荒芜之地涌来。泼洒过药液的地方,蝗蝻暂时避退,但很快又从其他方向蔓延开来。
资源的匮乏再次凸显。熬盐的规模本就不大,产生的苦卤有限。草木灰也需要柴火来烧,而砍柴本身就需要耗费宝贵的劳力。
希望如同被虫啃噬的豆叶,刚刚舒展一点,又迅速凋零。
“没用了……挡不住了……”石柱瘫坐在田埂上,看着远处依旧蠕动的黄绿色浪潮,眼神空洞。他的手上满是药液腐蚀和水泡破溃的伤痕。
其他村民也大多精疲力竭,脸上刚刚燃起的一点光亮再次被沉重的绝望覆盖。甚至有人开始低声抱怨,觉得浪费了宝贵的苦卤和柴火,还不如多挖几条沟。
二叔公和七叔眉头紧锁,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目光最后都落在了林凡身上。
林凡感受到那沉重而复杂的目光,他知道,自己必须拿出下一个办法。苦卤战术证明了知识的威力,但也暴露了资源的短板。他需要更宏观、更彻底的手段。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片蝗蝻滋生的荒坡。地势相对低洼,植被稀疏,土质……他之前尝过,略带盐碱,但更关键的是,因为近期天气干燥,表土十分疏松。
一个更大胆,也更危险的计划在他脑中成型。
“二叔公,七叔,”林凡走到两位老人面前,声音因连日劳累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冷静,“光靠泼药,挡不住。得把它们……引到一处,彻底解决。”
“引到一处?咋引?”二叔公猛地抬头。
“挖坑。”林凡指向那片荒坡中地势最低洼、蝗蝻也最密集的一片区域,“在那挖一个尽可能大的深坑。然后,组织所有人,从外围绕圈,用树枝扫,用土块砸,慢慢地把分散的蝗蝻往那个大坑里驱赶!”
“驱蝗入坑?”七叔瞪大了眼睛,“这……这得费多大功夫?挖坑就要累死人!”
“坑挖好了,驱赶起来比到处扑打省力!”林凡坚持道,眼神锐利,“而且,坑挖好了,不止是驱赶——我们可以往坑里倒水!灌满水!把它们淹死!”
“倒水?”二叔公愣住了,“哪来的水?小河都快见底了!担水过去?那得担到什么时候?”
“不需要很多水!”林凡快速解释道,“坑底铺上厚厚的干草和柴火!把蝗蝻赶进去之后,不止是灌水,我们可以……点火!”
“点火?!”这一次,连二叔公都失声惊呼。
“对!火烧!”林凡的语气带着一丝决绝,“坑里先铺燃料,驱蝗入坑后,四面点火!烧不死也闷死它们!就算烧不尽,我们提前担去的水也能把坑底变成泥沼,困住它们,后续再处理!”
这是一个结合了驱赶、水淹、火攻的综合性方案!需要大量的人力协调和前期准备,但一旦成功,效果将是毁灭性的!
村民们听到这个计划,全都惊呆了。放火烧蝗?这想法太过骇人听闻!万一控制不住火势,引燃了周边的荒草甚至村子怎么办?
“不行!太危险了!”立刻有人反对。
“火要是烧起来,收不住咋办?”
“这得用多少柴火?多少水?”
质疑声四起。就连石柱和栓子也面露惧色。
林凡没有退缩,他看向二叔公和七叔:“二叔公,七叔!这是现在唯一能大规模灭杀的办法!挖坑驱赶集中,水火并用!只要组织好,看好风向,派人守住外围,火势能控制住!柴火我们去更远的山坡砍!水大家一齐担!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等它们长了翅膀,就全完了!”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等它们长了翅膀……那恐怖的场景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二叔公死死盯着林凡,又看向那片灾难性的虫坡,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抽搐,进行着极其艰难的心理斗争。最终,他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狠厉!
“干!”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就按林凡娃子说的办!横竖都是个死!拼了!”
七叔重重一跺脚:“俺也豁出去了!”
最高决策已定,尽管恐惧和疑虑仍在,但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在二叔公和七叔的嘶吼指挥下,全村再次总动员!
壮劳力全部上阵,轮班挖掘那个巨大的土坑。妇孺和老弱则负责收集一切可用的燃料——干草、枯枝、甚至一些破烂的家具木材,堆积到坑底及周边。另一部分人则用所有能盛水的容器,从日渐干涸的小河里担水,艰难地运送到坑边备用。
这是一场与时间赛跑的疯狂行动。每个人都在透支自己最后的力气。林凡也加入了担水的行列,瘦弱的肩膀被粗糙的扁担磨得红肿破皮,但他咬着牙坚持。
巨大的土坑终于挖成,底部铺满了厚厚的易燃物。坑的四周清理出了防火带。
时机到了!
“点火队就位!守住东、北两边!南边和西边的人!跟我驱蝗!”二叔公站在一个土包上,声嘶力竭地指挥,他仿佛回到了年轻时,带着村勇与山匪周旋的岁月。
村民们拿着树枝、扫帚、破席子,组成松散的弧线,从南、西两个方向,小心翼翼地、由外向内,开始轰赶、拍打地面,将惊恐蠕动的蝗蝻大军,一点点逼向那个巨大的死亡陷阱!
场面混乱而壮观。黄绿色的虫潮在人类的逼迫下,不由自主地向低洼的坑中涌去!窸窣沙沙之声令人头皮发麻!
越来越多的蝗蝻被驱入坑中,在干草柴火上堆积、蠕动,几乎填满了大半个坑!
“就是现在!点火!倒水!”林凡看准时机,大声喊道!
守在坑东和坑北方向的汉子们,立刻将手中的火把扔进了堆满燃料和蝗蝻的深坑!
轰!!
干燥的燃料瞬间被引燃!火舌猛地窜起!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与此同时,南面和西面的村民奋力将担来的水泼向坑中火焰边缘和坑壁,既助长水蒸气闷杀,又防止火势蔓延!
烈火熊熊!浓烟滚滚!
噼啪的爆裂声是柴火在燃烧,更密集的、令人牙酸的细微爆裂声,则是无数蝗蝻在火中被活活烤爆!
焦糊的、难以形容的怪异气味弥漫开来,极其呛人。
火焰和蒸汽无情地吞噬着坑中的生命。一些侥幸未死的蝗蝻试图攀爬坑壁,但被泼下的水和湿泥浆滑落,最终坠入火海或泥沼。
村民们围在坑边,被灼热的火焰烤得脸颊发烫,却无人后退。他们看着坑中那地狱般的景象,看着那些带来绝望和饥饿的害虫成片化为飞灰和焦炭,脸上充满了复仇般的快意和一种近乎野蛮的兴奋!
成功了!真的成功了!
大火持续燃烧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渐渐熄灭。坑底一片狼藉,满是焦黑的灰烬、扭曲的虫尸和浑浊的泥水。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臭。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瘫坐在坑边,望着那还在冒着青烟的巨坑,剧烈地喘息着,脸上汗水、泥水和泪水混合在一起。
疲惫到了极点,但一种巨大的、劫后余生的狂喜,正在沉默中酝酿。
他们做到了!他们用最原始的方式,近乎疯狂地,烧死了数以万计的蝗蝻!虽然不可能完全灭绝,但核心区域的虫群遭到了毁灭性打击!剩下的零散个体,已经不足为惧!
二叔公走到林凡面前,什么也没说,只是用他那干枯粗糙的手,重重地拍了拍林凡的肩膀,力度之大,让虚弱的林凡差点摔倒。但老人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激动和认可。
七叔也走过来,咧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想笑,却先剧烈地咳嗽起来。
越来越多的村民围了过来,看着林凡,眼神里的敬畏和信服,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是这个少年,在绝望中一次次带来办法。挖沟、毒药、最后是这惊天动地的火攻!
林凡感受着肩膀上的疼痛和周围的目光,心中却没有太多喜悦,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丝隐忧。
火攻之法,太过酷烈,风险极大,且不可常用。经此一役,村里的劳力透支严重,柴火储备也消耗巨大。
而且,蝗灾只是暂时缓解。真正的根源——贫瘠的土地、落后的生产方式、动荡的时局——丝毫没有改变。
甚至,这场规模不小的火攻,产生的浓烟和动静,是否会引来外界的注意?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
危机暂解,但更大的挑战,或许正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酝酿。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