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万年那番夹枪带棒的话,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济世堂内外漾开了层层涟漪。
接下来的几日,凌云敏锐地察觉到一些微妙的变化。前来求诊的病人中,偶尔会有人带着审视的目光打量他,甚至在诊脉开方时,会小心翼翼地追问:“小郎中,这方子...是否过于猛烈?”
或
“听闻您善用金针峻法,家母年迈体弱,是否承受得住?”
显然,孙万年散布的“虎狼之药”、“手段激进”的流言,开始起到作用。寻常百姓求医,首重稳妥,尤其是对凌云这般年轻的郎中,信任本就脆弱,经不起挑拨。
李掌柜的眉头也锁得更紧了。他行医多年,深知人言可畏。济世堂刚有起色的名声,若被扣上“用药孟浪”的帽子,恐怕瞬间就会被打回原形,甚至更糟。他私下里找凌云谈过,言语间不乏忧虑。
“云哥儿,你的医术,老夫是信得过的。只是...这世间之事,并非医术高超便能畅通无阻。孙万年此人,心术不正,他既已盯上我们,恐怕后续还有动作。你平日行事,需更加谨言慎行,尤其对疑难重症,若无十足把握,万不可轻易接手,以免授人以柄。”
凌云心中感激李掌柜的回护,也理解他的顾虑。但他更清楚,退缩和隐忍并不能解决问题,只会让对手更加肆无忌惮。真正的底气,来自于无可辩驳的疗效和深入人心的信任。他需要机会,一个能堂堂正正展示医术,又能巧妙化解谣言的机会。
机会很快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
这日午后,天空阴沉,闷热异常。几个穿着短褂、满身汗渍和灰土的汉子,抬着一个木板匆匆跑来济世堂,木板上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壮年男子,小腿处一片血肉模糊,鲜血浸透了简陋的包扎布条,还在不断渗出。
“郎中!快救救赵头儿!”为首的汉子满脸焦急,声音嘶哑,“码头卸货时,一捆竹竿滑下来,砸中了赵头儿的腿!”
李掌柜连忙上前查看。解开布条,只见男子左小腿中段一道极深的伤口,皮开肉绽,甚至能看到森白的骨头碎片,出血汹涌。伤者因疼痛和失血,面色惨白,呼吸微弱。
“是开放性骨折,伴有大血管损伤!”凌云立刻做出判断。这种情况在现代需要紧急手术清创、复位、固定、吻合血管。在古代,处理不当极易导致失血性休克死亡,或严重感染后截肢乃至丧命。
李掌柜面色凝重,这样的重伤,已超出一般药铺的处理能力。他沉声道:“此伤极重,老夫只能先设法止血,但骨折错位,需请正骨郎中,或...或送去太医署设立的‘患坊’试试运气。”
患坊是官办慈善医疗机构,但往往人满为患,且对于这等重伤,也未必有良策。
“患坊路远,赵头儿怕是撑不到啊!”汉子们急了,“李掌柜,您就行行好,想想办法!赵头儿是咱码头的老人,家里就指着他呢!”
就在李掌柜犹豫为难之际,凌云站了出来。他知道,这又是一次巨大的风险,但也是一次不容错过的机会。伤者是码头工人,身份低微但群体庞大,若能救下他,其产生的正面影响将远超救治张婶子。而且,处理外伤,正是他能将现代医学理念发挥得最充分的领域。
“掌柜的,”凌云声音不大,却异常镇定,“此伤虽重,但若止血及时,清创彻底,固定得当,或许能保下这条腿。小子愿尽力一试。”
李掌柜看着凌云清澈而坚定的眼神,又看看奄奄一息的伤者和苦苦哀求的工友,想起他之前处理张婶子烂腿时展现出的胆大心细,终于重重一点头:“好!依旧依你!需要什么?”
“请各位大哥将伤者抬到后院光亮平整处。伙计,速取大量洁净冷水、煮沸过的布巾、绷带。掌柜的,烦请您准备止血散、麻沸散(凌云之前改良过的相对安全配方),再找几块长短合适的杉木板用于固定。”凌云条理清晰地吩咐下去,瞬间掌控了局面。
后院很快布置妥当。凌云先用压迫法结合李掌柜的止血散暂时控制住活动性出血。然后,他用煮沸后晾温的盐水(他坚持要用盐)仔细冲洗伤口,将泥沙、碎屑一一清除。这个过程痛苦无比,即使用了麻沸散,伤者仍不时抽搐呻吟。围观的工友们看得心惊肉跳,但见凌云手法沉稳,眼神专注,也不敢出声打扰。
清创完毕,露出相对干净的创面。凌云深吸一口气,接下来是最关键的一步——骨折复位。他凭借对人体骨骼结构的深刻了解,在李掌柜的协助下,手法精准地将错位的胫骨复原对合。然后,用杉木板和绷带将伤腿牢牢固定起来。整个过程中,他特别注意保护伤处周围的软组织,避免二次损伤。
固定完毕,再次敷上促进生肌长皮的药膏,包扎好。凌云又开了一剂内服方,重用活血化瘀、消肿止痛、预防感染的药物,并特别加入了补气血的黄芪、当归,以对抗失血带来的虚弱。
“伤腿千万不能动,需绝对静养至少一个月。每日需换药,观察伤口有无红肿热痛,若有异常,即刻来报。”凌云对工友们详细交代护理要点,甚至画了个简单的示意图,教他们如何帮助伤者轻微活动脚趾以促进血液循环,同时强调饮水需煮沸,注意清洁,防止“邪气”从口入。
工友们见他处置得当,条理分明,虽心中依旧忐忑,但仿佛有了主心骨,连连答应,千恩万谢地抬着伤者走了,留下诊金和药费,比平日丰厚了许多。
济世堂内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弥漫的血腥气和草药味。李掌柜看着额上见汗、却目光湛然的凌云,长长舒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云哥儿,今日...辛苦你了。处置得极好。”
这一次,他的语气中少了之前的惊疑不定,多了几分由衷的认可和倚重。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凌云救治码头工人的事,再次像风一样传开。这一次,引起的反响更大。码头上工人众多,消息传播极快,“济世堂小郎中妙手接骨,重伤工人起死回生”的说法越传越神。
这自然再次触动了某些人的神经。
几天后,李掌柜发现,往常供应药材的老主顾,开始以各种理由推脱,或是说某味药材缺货,或是价格悄然上涨。甚至连一些普通的药农,送到济世堂的药材品质也明显下降。李掌柜多方打听,才隐约得知,是宝仁堂的孙掌柜放了话,谁要是优先供应济世堂上好药材,就是跟他孙万年过不去。
药材是药铺的命脉。这一招,可谓釜底抽薪,阴狠至极。
济世堂后院,凌云看着库房里日渐减少且品质参差的药材,眉头紧锁。他意识到,孙万年的打压已经从不痛不痒的流言,升级到了实质性的商业围剿。这已不仅仅是医术之争,更是生存之争。
“掌柜的,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凌云对忧心忡忡的李掌柜说,“长安城外的终南山,物产丰饶,野生药材众多。或许,我们可以自己上山采药?”
李掌柜闻言,眼睛一亮,但随即又黯淡下来:“采药?谈何容易。一来,山中采药辛苦且危险,需要熟悉路径和药性的人;二来,好的采药地多半有主,或是被大的药行把控;三来...我们店里,谁去呢?”
他看了看年迈的自己,和唯一的年轻伙计,那伙计显然不是能吃苦耐劳的料。
凌云目光坚定:“我去。”
“你?”李掌柜愕然,“云哥儿,你虽有医术,但这采药是另一回事,山高林密,虫蛇横行...”
“小子不怕辛苦。”凌云打断道,“药材图谱我已熟记于心,辨识当无问题。至于路径和安全...”
他顿了顿,想起了一个人——那个曾在他救人时出现,眼神锐利、身手似乎不错的落魄年轻人。或许,可以试着找他帮忙?毕竟,他看起来也需要谋生的机会。
一个大胆的计划,开始在凌云心中酝酿。上山采药,不仅能解决眼前的药材危机,或许,还能为他打开另一扇门,一扇通往更广阔天地,结识更多能人异士的门。
窗外,乌云汇聚,山雨欲来风满楼。济世堂的困境,迫使凌云必须更快地成长,不仅要精进医术,还要开始学习如何在这大唐长安的世情百态中,立足,乃至破局。
(第五章
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