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纺织厂的旧账本
周凛那脚踹得不是一般的狠
哐——!
一声巨响,锈了二十年的铁门被硬生生踹开,门轴发出濒死的呻吟,哗啦啦往下掉铁渣
一股陈年老灰混合着浓烈霉烂的味儿,当场炸开,劈头盖脸就糊了过来。
咳咳……哎呦我操!
后头跟着的新人小陈被呛得眼泪直流,一顿猛咳
他手里的强光手电筒在黑暗里胡乱扫射,光柱狂乱地冲撞,最终直挺挺地定格在档案室正中央,
那里杵着一台老掉牙的木质纺纱机,
机子前面,还坐着个人。
手电光柱收紧,一股子凉气贴着小陈的脊椎骨就蹿上了天灵盖,
那人的脖子上,死死缠着几圈发黄变脆的旧棉纱,纱线已经深深陷进皮肉里,两只手被反扭着,捆在一个破旧的木算盘框架上,十根指尖涨成了骇人的青紫色,
地上滚落着一地被染成暗红的算盘珠子,里面还混着些被撕得粉碎的花绿纸片。
空气里,除了灰尘霉味,还飘着机油和铁锈混合的特殊气味,
周凛一声没吭,径直蹲下,
他伸出食指,指腹缓缓蹭过水泥地上用黑机油涂抹出的扭曲符号,
那玩意儿歪歪扭扭,却又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规律,
太阳穴猛地一抽
那股熟悉的钝痛感瞬间缠了上来,他下意识地咬紧了后槽牙,
这符号……
太TM眼熟了!
二十年前那桩红星棉纱走私案的卷宗照片里,就有这鬼东西的祖宗!
头儿,这……
小陈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刚哆嗦着开口,周凛猛地一抬手,后半句话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
周凛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
该死的偏头痛,偏偏挑这种时候发作,脑仁里跟有根烧红的锥子在一下下地钻,疼得他想骂娘,
就在这时,档案室门口的光线骤然一暗,
一个颀长的身影逆着外面昏沉的天光,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锃亮的皮鞋底敲在坑洼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咯噔、咯噔声,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人心头上。
我是省厅支援,顾知行!
来的人声音不高,温温润润的,像块上好的和田玉浸在了凉水里,有种奇异的抚平燥意的力量。
他径直走到周凛旁边,也蹲了下来,
动作自然得仿佛排练过千百遍,白衬衫的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手腕上一道颜色已经很淡的旧疤。
周凛没抬头看他,目光依旧死死锁着地上那滩污黑的符号,嗓子眼像堵了把沙子:你怎么来了
来支援你。顾知行修长的手指虚虚地在那扭曲的线条上方划过,老账房行里记‘亏空’的黑话,见不得光的那种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早些年跑水路的‘耗子’们,最爱用这套鬼画符记黑账,防的就是外人看懂。
话音刚落,他竟像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白色塑料药瓶,
拇指一弹,瓶盖开了,倒出两片白色小药片,
接着,又跟哆啦A梦掏百宝袋似的,摸出个磨砂黑的保温杯,拧开盖子,一股混合着枸杞和红枣的甜暖热气袅袅升起。
他不由分说,把药片和保温杯一块儿塞进周凛那只布满薄茧的大手里,
凛哥,
顾知行抬眼看他,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语气却是不容置喙的熟稔,
医嘱白纸黑字写着呢,你不能熬夜。
递东西时,他那微凉的指尖似是无意地、极快地擦过周凛掌心一道同样陈旧的疤痕。那触感,让周凛脑子里那根烧红的锥子都停顿了一瞬,
周凛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没接话,也没看他,仰头就把药片干咽了下去,又灌了一大口温热的枸杞水。
旁边几个支队的兄弟眼神顿时活络起来,一个悄悄捅了捅另一个的腰,两人交换了一个你懂的眼神,然后很有默契地抬头,假装对天花板上那几缕摇摇欲坠的蜘蛛网产生了浓厚的研究兴趣。
咳,其中一个老刑警清了清嗓子,对着小陈一本正经地教育道,
小陈啊,看见没,以后出现场要学着点,多观察,少说话,尤其……嗯,尤其要多关心领导的身体健康。
小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在周凛手里的保温杯和顾知行那张过分好看的脸上来回打转,
枸杞水的甜味压下了喉咙里的血腥气,周凛的脸色缓和了些许,
除了这个,他用下巴点了点地上的符号,
还有别的发现
顾知行没起身,视线从符号移到了那堆碎纸片上,他伸出两根手指,拈起其中一片最大的。
这些不是普通的纸。
他将纸片凑到手电光下,纸片边缘有烧灼的痕迹,上面残留的绿色图案和红色字迹,隐约能拼凑出几个字,
粮票,七九年的。顾知行声音平稳,
还有布票,工业券……都是早就作废的东西。
他放下纸片,目光转向那具尸体被捆住的双手。
凛哥,顾知行的声音忽然沉了下去,
你看他的指甲
周凛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瞳孔骤然一缩。
死者那青紫色的指甲缝里,除了凝固的血污,还深深地嵌着一小截……崭新带着光泽的红色棉纱线。
2
剪纸上的催命符
城南那片老筒子楼,杵在那儿比很多人的岁数都大,墙皮斑驳得像牛皮癣,
楼道里永远弥漫着陈年油烟和劣质消毒水和的混合味儿,
拆迁的告示被贴了又撕,撕了又贴,红漆刷的大圆圈和拆字像一道道催命符,早被风雨磨得模糊不清。
这片筒子楼,住这儿的,多数都是些咬紧牙关熬日子的人,或者干脆是些被生活甩下车的破落户,
第二个倒霉蛋,就栽在了这里头一个不起眼的小单间。
技术队的人用工具撬开防盗门,锁芯咔哒一声弹开,
门缝里挤出来的味儿,差点把打头的老王顶个跟头,
一股子浓重的血腥气,里面夹杂着隔夜泡面汤的酸腐味儿,直冲天灵盖。
屋里乱得像是刚被洗劫过,
旧报纸、空啤酒瓶、脏衣服,胡乱地扔了一地,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唯一的窗户,玻璃上糊着一层厚厚的油泥,灰蒙蒙的,光线费劲地挤进来一点,刚好照亮空气里打着旋的灰尘。
死者脸朝下,死死地趴在一张油腻的折叠饭桌上,
这人是个在审计公司混饭吃的主儿,
他的后心窝子,稳稳地插着一把裁缝铺里常见的大号裁布剪刀,刀柄上还缠着褪了色的红布条,
那刀插得又深又正,只有缠着脏布的刀柄露在外面,
周围的暗色血迹,打湿了一大片廉价的化纤布料。
油腻的塑料桌面上,有一张用大红纸剪出来的龙,
那龙剪得是真精细,鳞片爪子都活灵活现,透着一股子民间手艺人的狠劲儿。
可邪门就邪门在这儿,
本该威风凛凛的三根龙须子,齐刷刷地断了!!!
断口毛糙,就那么孤零零地耷拉着,像被人硬生生扯断的命根子。
旁边,散落着几颗油光锃亮的老式算盘珠子,上面还沾着不明的污垢,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反光。
头儿,墙上。
一个小年轻指着斑驳脱落的墙皮,嗓子有点干,
墙上,依旧是那套鬼画符!!
只是这回的线条,比纺织厂那次更显潦草狂乱,透着一股子急不可耐的戾气,
像是凶手画的时候,手都在抖,心里憋着一股能烧穿天的邪火!
市局临时征用的办公室里,空气那是非常的糟糕,
烟味、汗味、熬夜熬出来的油头垢面味,还有外卖盒里残留的廉价饭菜味,混在一块儿,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几台电脑风扇嗡嗡嘶鸣,屏幕光映着一张张疲惫麻木的脸,
周凛熬得眼珠子通红,把一沓现场照片啪地甩在桌上,震得顾知行的保温杯都晃了一下。
又TM是这套鬼东西!没完了是吧龙须断三根几个意思
凶手他妈搁这儿给我们演封神榜呢姜子牙转世啊!
他嗓子已经哑得不行,火气顶着天灵盖,却又没地方发泄。
顾知行像是完全没被这暴躁的脾气影响,他正捏着那张龙形剪纸的高清复印件,微微侧身,对着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城市天光仔细端详。
薄薄的红纸在他修长干净的指间被捏着边缘,几乎透亮,剪纸边缘凌厉得像刀锋。
龙须断,主破财,这是老一辈传下来的说法。
他指尖精准地点在断裂的须子茬口处,声音里没什么波澜,
但断三根……这不像只是破点财那么简单,倒像是催命啊!
他放下剪纸,目光落在周凛手边那个飘着几根茶叶梗的浓茶缸子上,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一下。
凛哥,你那胃是不是不想要了
说着手伸进裤兜,摸出个印着山楂丸字样的扁圆小铁盒,
咔哒一声弹开,推了过去,拿出几颗裹着白霜油亮亮的山楂丸,
周凛眼皮都没抬,像是没听见,端起茶缸子又要灌,
顾知行没再劝,只是把铁盒又往前推了寸许,刚好挡在他抬手的前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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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凛的动作顿住,烦躁地啧了一声,还是捏起两颗山楂丸扔进嘴里,含混不清地嚼着:
查了,死者最近在审计一家改制失败的纺织厂,账目烂得像被耗子啃过的棉纱,窟窿大得能跑火车。
他把一份报告拍在桌上,纸页边缘都被他捏得起了毛,
顾知行斜倚在桌边,慢条斯理地翻开那家倒霉纺织厂早已泛黄的旧档案,
纸页发出沙沙的轻响,办公室里只剩下周凛压抑的呼吸和咀嚼山楂丸的细微声响。
忽然,顾知行翻页的手指停住了。
这厂子……
他抬起头,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直直砸进周凛的后脖颈
二十年前,吞并过红星纺织厂的一个核心车间。
轰的一声
周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炸开,沿着脊柱嗖地窜上天灵盖,浑身的血都凉了半截,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冰锥刺穿了血管,手脚都有些发麻。
红星纺织厂!!!
这几个字,就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捅进他记忆深处那把早已锁死的、沾满血污的旧锁里。
3
算盘珠子的栽赃
没过多久,第三个目标出现,信贷主任老刘,差点就没命了。
周凛带人踹开门的时候,老刘正缩在自家厕所的马桶后头,抖得像筛子,一股骚臭味熏得人脑门子发涨。
看见警察,老刘嗷的一嗓子,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瘫在地上话都说不利索,裤裆早就湿透了。他哆哆嗦嗦地交代,说收到过一封没署名的信。
信封里就两样东西:一颗染得暗红沉甸甸的老式算盘珠子,还有一张只剪了一半、形状狰狞的蛇形红纸。
案情到达此时,无形的压力像座五指山,轰然压下,
上头拍桌子的咆哮声隔着几层楼都能听见,市局大门外,各路媒体记者跟闻着血腥味的苍蝇似的,嗡嗡地围着,话筒恨不得捅到门卫的鼻孔里。
周凛把自己反锁在办公室,烟雾缭绕得像失了火,烟灰缸里的小山丘直逼珠穆朗玛。
当当当。
敲门声很克制,
周凛没有搭理,门还是被推开了。
顾知行端着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白瓷大缸子进来,碗里是冒尖的卤煮火烧,呼呼的冒着热气,厚厚一层蒜泥香菜碎盖在顶上,那股霸道的香气硬生生冲散了满屋的烟油子味。
分局门口老李头那家的,味儿正的很,趁热乎吃
他把碗往周凛面前一墩,自己拖了把嘎吱作响的椅子坐下,拿起桌上老刘那份惊魂未定的笔录复印件,慢悠悠地翻看,
周凛眼皮都没抬,盯着窗外,腮帮子咬得死紧,
顾知行也不劝,就那么看着,忽然,他那两道总是显得过分平和的眉毛,慢慢地、一点点拧成了一个疙瘩。
不对!
他忽然出声,手指点在匿名信里那张蛇剪纸的放大照片上,指尖在上面轻轻敲了敲。
这蛇剪的刀口,跟前面两个现场发现的龙、还有那些碎片的刀法,不一样。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卤煮氤氲的热气,直直看向周凛,那双眼睛,平时瞧着没什么波澜,此刻却黑得不见底。
太规整了,规整得很刻意,像是故意模仿,但没学到那份狠辣随性的神韵,有人,想把这潭水彻底搅浑。
这潭水果然浑得能养泥鳅了!!
技术队那边传来了消息,从老刘家那封催命符似的匿名信封上,提出了一枚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的拇指指纹。
数据库比对结果跳出来的那一刻,整个喧闹的办公室瞬间安静,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大屏幕上,顾知行的标准证件照和名字,在冰冷的蓝光背景板上,无情地闪烁着,
逮捕令像块烧红的烙铁,压在周凛那张堆满案卷的办公桌上面,
他盯着那张薄薄的纸,眼神像是要把纸烧出两个洞来。办公室里静得可怕,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偷偷拿眼角瞟他。
最后,周凛猛地抓起椅背上的藏青色警用外套,动作大得带倒了桌上的空茶杯,哐当一声脆响,在死寂中炸开,碎片四溅。
他看也没看,哑着嗓子,像砂纸磨过铁器:我亲自去。
顾知行租住的老破小在一楼,带个巴掌大的小院,院墙斑驳,几株营养不良的月季蔫头耷脑地杵着。
周凛带人进去时,顾知行正背对着院门,拿着把小巧的园艺剪,慢条斯理地修剪着枯枝败叶。旁边一个老旧的半导体收音机,咿咿呀呀地放着《空城计》的唱段。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在身后停住,顾知行手上动作顿了顿,慢悠悠地放下剪子,从裤兜里掏出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白手帕,仔细擦了擦沾了泥点的手指,
这才转过身来,脸上没什么意外,像是等来了该来的客人。
来了
他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吃了没。
周凛亮出那张盖着红戳的搜查证,喉咙像是被砂纸堵住了,每一个字都挤得艰难:你住处,发现了……和案发现场同批次、同型号的老式算盘珠子。
顾知行闻言,嘴角竟然向上牵了一下,露出一抹笑,但那笑浮在表面,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荒原。
凛哥,
他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点玩味的反问,
你觉得,我要是真打算干点什么,会蠢到留个算盘珠子当自己的名片,生怕你们找不到我
他的目光越过周凛宽厚的肩膀,落在他身后一个头发花白、面色复杂的老刑警脸上。
王哥,麻烦您件事儿。我床头柜,左边那个,第二个抽屉,里头有个铁皮的饼干盒子,劳驾您帮我拿过来一下
老旧的饼干盒,红白相间的铁皮上漆都掉了不少,边缘也锈迹斑斑。老刑警把它放在院里的小石桌上,顾知行伸出干净的手指,咔哒一声掀开盖子。
里面没有饼干,只有几枚同样油亮、泛着岁月包浆的老式算盘珠子,安静地躺在一张对折的、边缘已经磨损泛黄的照片上。
顾知行拿起那张照片,轻轻展开。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老式八三式警服的男人,笑容爽朗,眉宇间依稀能看到周凛的影子——正是他牺牲多年的父亲。
照片一角,红星纺织厂那标志性的、刷着白漆的拱形大门清晰可见。
这些珠子,顾知行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照片上沉睡的灵魂,是周叔当年……在红星厂那个案子现场,找到的关键证物之一。后来……他出事前,亲手交给我保管的。
他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周凛,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沉在水底的暗流。
凛哥,你说……栽赃我的人,连这个都知道。
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他到底是冲我来的,还是冲你或者……冲的是我们俩,谁都放不下的那笔旧账
4
棉纱裹着的旧疤
周凛最终还是把顾知行请回了市局。
名义上是协助调查,实际上,人就待在刑警队最里头那间小会议室里。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窗户焊着粗壮的铁栏杆,门外二十四小时有人守着。
周凛把自己关在隔壁办公室,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把自己呛得眼泪直流。
烟雾缭绕中,他死死盯着墙上那张已经泛黄的合影。照片里,父亲穿着警服,搂着一个同样年轻的男人,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那个男人,就是钱卫东。
烟灰缸很快堆成了坟包,他烦躁地用手一扫,烟灰混着烟头,狼狈地洒了一桌。
小会议室里,顾知行隔着磨砂玻璃,安静地看着那头困兽般来回踱步的模糊影子。
他坐得笔直,手指在冰冷的桌面上,无声地划着什么。
一个刚入职的小警察端着杯热水进来,手都在抖:
顾……顾先生,喝水。
顾知行抬眼,笑了笑:
小同志,别紧张。问你个事儿,你们这儿晚上的盒饭,有鱼香肉丝吗
小警察一愣,下意识地回答:
有……有时候有。
那行,顾知行点点头,一本正经,有的话,记得给我多加点汤汁拌饭。
小警察:……
他感觉这人不是嫌疑人,倒像是来视察食堂的领导。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一声被撞开!
周凛像一阵旋风卷了进来,满身的烟油子味儿,能把人熏个跟头。他双眼通红,像是熬了三天三夜没合眼,整个人像一头即将失控的公牛。
啪!
几张刚打印出来、还带着热气的A4纸被他狠狠砸在顾知行面前。
看!
周凛的手指因为用力,骨节凸起,他戳着纸上的名字,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锣,
第一个死的,张志强!他爹,当年红星厂的副厂长,就是他带头吞了厂里的车间!
第二个,李审计!查的就是红星厂改制那笔烂账!
第三个,老刘!银行的!最后一笔救命贷款,他批的!钱到账就没了,厂子跟着就倒了!
他一口气吼完,胸口剧烈地起伏,撑在桌上的手都在抖,
全他妈跟红星厂有关!全他妈跟我爸那个案子有关系!
整个小会议室里,都回荡着他压抑多年的怒吼!
顾知行静静地等他说完,才慢悠悠地拿起那几张纸。他的声音平稳得可怕,像一杯冰水,直直地泼在周凛烧红的理智上。
应该不止!
他抽过其中一页,翻过来,用指尖在空白的背面点了点,
这些,只是结果。压垮红星厂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那桩棉纱走私案,三百多个工人,一夜之间,全下了岗。
他的目光从纸上抬起,直视着周凛血红的眼睛。
凛哥,你想想,当年这么大的事,三百多号下岗工人,总得有人负责安置吧
周凛的呼吸猛地一滞!
脑子里像是有根弦被狠狠拨动,一个他刻意回避了二十年的名字,不受控制地跳了出来!
顾知行看着他的表情,一字一顿,替他说了出来。
当年负责这事儿的街道办主任,叫钱卫东。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说不清是嘲讽还是怜悯的弧度。
现在,我们该叫他……钱副局长了。
轰!
周凛的脑子炸了!
钱卫东!
那个在他父亲葬礼上,哭得比他还伤心,拍着他肩膀说凛子,以后我就是你亲叔的钱叔!
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紧接着是滔天的怒火!
他猛地向后一仰,身下的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啦——一声尖锐到撕裂耳膜的噪音!
周凛一把抄起桌上的对讲机,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
所有人!放下手头所有事!立刻!马上!给老子去盯死钱卫东家!
外勤组!楼下集合!快!!
他像头发了疯的狮子,转身就要往外冲。
凛哥。
顾知行清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周凛脚步一顿,猛地回头。
只见顾知行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慢悠悠地问:
你猜,他现在是第四个目标……还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
5
数据里的催命符
晚了,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当周凛带着人撞开城郊那座废弃物流仓库的大门时,迎接他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钱卫东,而是一股混杂着铁锈、霉菌和血腥味的死气。
仓库空得能听见回声,像一头被开膛破肚的钢铁巨兽。
钱卫东就死在仓库中央,倒在一堆散发着酸腐气息的破麻袋上。
他身上那套价值不菲的定制西装,此刻皱得像一团咸菜干,脖子上几圈崭新的雪白的机器纺棉纱深深勒进皮肉里,白得扎眼。
操!
周凛低骂一声,胸口那股从办公室里燃起的火,被眼前这盆冰水浇得刺啦作响。
他认得那套西装,二十年前,钱卫东就是穿着类似的一身,
在他父亲的葬礼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拍着他的肩膀喊他凛子。
现在,这身皮囊的主人,也成了别人案板上的肉。
一把沾着暗红血迹的裁纸刀丢在不远处,刀柄上晨光文具的商标清晰可见。
真他妈省钱,凶器文具店买的。
周凛的牙根咬得咯咯作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顾知行已经到了,正蹲在尸体旁,戴着手套,却什么也没碰,他听见周凛的垃圾话,头也没抬。
凛哥,看这个。
他的手指隔着空气,虚虚地点了点那圈棉纱,
不是前几次用的那种库存老棉纱,这是新的,机器纺的,市面上最常见的那种。
顾知行站起身,目光扫过钱卫东身边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
一个年轻的技术员小跑过来,脸绷得紧紧的,
头儿!周队!手机里的加密文件,就在我们破门前三分钟,被远程粉碎了!干净得连渣都不剩!
技术员喘了口气,声音发颤:
信号源我们追踪了,指向城西一家叫‘迅达’的数据公司!
迅达
周凛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这名字耳熟,
钱卫东他们局里,去年招标进来的外包公司。
顾知行在旁补充,镜片挡住了他眼底的情绪,声音却冷得像冰,
负责给他们搭建新的社区人口管理系统,和一部分数据分析平台。
他顿了顿,说出了一句让在场所有人都脊背发凉的话,
‘暗河’……开始用算法筛人了。
周凛猛地看向他,
顾知行转身,仓库顶棚有个巨大的破洞,漏下一道光,正好将他整个人劈成明暗两半。
钱卫东当年负责的片区,就是红星厂下岗工人最集中的地方。凶手,或者说他背后的人,在用钱卫东这条命做测试。
测试什么一个刚入职的小警察下意识地问,
测试怎么利用这些我们每天都在上传的看似无害的数据,精准地‘筛选’出那些在他们眼中,‘有原罪’的人。
顾知行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
就在这时——
咚!
仓库深处,那堆积如山的废弃纸箱和破旧机器后面,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
像是一麻袋水泥被整个掼在地上!
警戒!
周凛的反应快得不像人,几乎在声音响起的瞬间,枪已在手,人朝着声源处猛扑过去!
昏暗的角落里,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裤的瘦高男人面朝下趴着,身体还在轻微地抽搐,
黑紫色的血从他的口鼻处涌出,在积满灰尘的水泥地上画出一幅诡异的地图。
他的一只手,死死攥着一个银色的、指甲盖大小的东西,
男人的眼睛瞪得滚圆,直勾勾地望着顶棚那个透光的破洞,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两下,眼里的光瞬间熄灭了。
戴着白手套的法医官迅速上前,只看了一眼就脸色大变,他小心翼翼地掰开那只僵硬的手,从里面取出一个染血的U盘,
他对着随后赶到的周凛,沉重地摇了摇头,
氰化物,剧毒。
法医官的声音干涩:入口即死,神仙也救不回来啊!
6
局中人
省厅技术侦查处的灯光亮得惨白,照得人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空气凝重得像是泡了水的棉花,堵在每个人的喉咙里。
那个染血的银色U盘,静静地插在冰冷的专业读取设备上,屏幕上是飞速滚动令人眼花缭乱的乱码和进度条,像一条永远游不到尽头的电子贪吃蛇。
几个顶着鸡窝头的技术员坐在电脑前,额头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汗珠,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噼啪作响,
办公室里除了键盘声,就只剩下服务器风扇低沉的嗡鸣,催得人心烦意乱。
顾知行被请来协助,此刻安静地坐在角落一张硬邦邦的靠背椅上,指尖捻着一根没点燃的香烟,眼神放空,不知在看什么。
周凛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双臂抱在胸前,像一尊即将开裂的石像,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瞬不瞬地钉在顾知行身上,那目光几乎要凝成实质,将他整个人里里外外剖开,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牛鬼蛇神。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压抑得让人想砸墙。
操!又是一层伪装加密!
一个年轻的技术员低声咒骂了一句,猛地抓了把本就不多的头发。
周凛的眼皮跳了一下,刚想开口,技术组的头儿已经吼了过去:
闭嘴!继续破!
又过了不知多久,那要命的嗡鸣声和键盘声中,突兀地响起一声椅子被猛地推开的噪音。
头儿!破了!
一个年轻技术员猛地站起来,因为激动,声音都劈了叉。
外层加密破了!里面……里面是份名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中央的大屏幕上,
漫天的乱码如潮水般退去,一份格式清晰的电子文档铺展开来。
屏幕上跳出一排排名字、职务,后面跟着简短的、却足以致命的道德污点标注——挪用慈善捐款、学术造假、利用关系强占资源……
名单上的人,无一不是本市各个领域有点头脸的人物。
一个技术员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小声嘟囔:
我操,这是年度反腐大片啊
他旁边的组长一胳膊肘怼在他腰上,让他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空气仿佛凝固了,当名单滚动到最后一行时,整个技术处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最后一行,黑体加粗,清晰地显示着:
周正(周凛堂弟),市容管理科副科长。
后面跟着一行小字标注:
利用职权,以远低于市场价强行租用多名下岗工人临街铺面,转租牟取暴利。
办公室里,落针可闻。
所有的目光,都下意识地避开了周凛,然后,带着震惊、怀疑、审视,齐刷刷地、无声地投向了角落里的顾知行。
周凛动了,
他像一尊被唤醒的石像,脚步沉重地离开墙壁,一步,一步,朝着顾知行走去。
皮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清晰而压抑的咚、咚声,每一下都敲在众人的心口上。
他停在顾知行面前,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住坐着的顾知行,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他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动作有些僵硬地拍在顾知行面前的桌子上。
那张照片是省厅技术科不眠不休复原出来的——从那个服毒自尽的杀手口袋里找到的,被血浸透又被刻意撕成两半的合影。
照片上是两个穿着老式工装、意气风发的年轻男人,肩并肩站在红星纺织厂那标志性的大门前,笑容灿烂。
左边那个,是周凛的父亲。
而右边那个,面容轮廓与此刻坐在椅子上的顾知行,有着惊人的五六分相似。
更刺目的是,照片上这个酷似顾知行的年轻男人,袖口处,用深色的丝线绣着一个极小的、线条扭曲如蜿蜒河道的特殊标记——正是所有线索最终指向的,暗河图腾!
顾知行。
周凛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声带被砂轮磨烂了,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这个U盘的加密口令……
他猛地俯下身,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前倾,目光如同燃烧的烙铁,死死锁住顾知行的眼睛,一字一顿,字字千钧:
是你父亲的生日。你他妈早就知道这份名单,是不是!
顾知行终于抬起了眼。
省厅顶灯惨白的光线落在他脸上,那层温润如玉的外壳,在这一刻无声地碎裂、剥落,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冰冷坚硬。
他没看那张照片,也没看那份名单。
他的目光,只落在周凛那双布满骇人血丝、盛满了痛苦、愤怒和巨大挣扎的眼睛里。
他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他站起身,径直走到那扇巨大的、能俯瞰楼前广场的落地窗前。
楼下,不知何时悄然停了几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轿车,车身线条冷硬。车门无声打开,几个穿着便装、身形却异常板正挺拔的男人迅速下车,动作利落,抬头精准地锁定了这间灯火通明的窗户。
顾知行抬手,搭在冰冷的铝合金窗框上,然后猛地向外一推!
哗啦——!
深秋夜晚凛冽的寒风,带着城市边缘工业区的铁锈味和湿冷的露气,凶猛地灌了进来!
吹乱了他整齐的头发,额前的碎发凌乱地拂过他冰冷的镜片。
他回转身,背对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楼下虎视眈眈的人影,目光重新落回周凛身上。
嘴角缓缓向上扯起,勾出一个锋利的、带着浓烈嘲讽和决绝的弧度。
凛哥。
他的声音混在呼啸的风声里,却异常清晰地砸进这死寂的办公室,像冰锥凿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不把我自己当成饵,怎么钓他们出来灭口
他迎着周凛那双骤然紧缩、写满震惊的瞳孔,吐出了后半句。
声音轻得像一声悠长的叹息,却又重得像砸向命运的铁砧:
这个局,我必须亲自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