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走了。
在一个天色未明的清晨,没有惊动任何人。
江澈尊重我的选择,替我安排好了一切。车在山路间盘旋,离城市越来越远,离层峦叠嶂的深山越来越近。
空气中开始弥漫熟悉的气息,泥土、树木、雨水、还有……自由的味道。
我摇下车窗,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清新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沁入骨髓的熟悉感,稍稍抚平了体内那空落落的疼痛。
手机在路上就没有了信号。
最后一条信息,是江澈发来的:「保重。若有需要,随时联系。沈聿他……还在医院,但派人到处找你,几乎要把城市翻过来。」
我默默删除了信息,将手机卡取出,随手扔出了窗外。
尘世间的纷纷扰扰,就此了断。
司机将我送到山脉入口处便离开了。接下来的路,需要我自己走。
我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里面只有一些清水和食物,以及……那个暗红色的丝绒盒子。我离开时,鬼使神差地把它带上了。里面那条钻石手链,我取了出来,打算找个地方埋了。这盒子,倒是挺结实。
山路崎岖,对于如今虚弱不堪的我来说,异常艰难。没走多久,我便气喘吁吁,冷汗涔涔,不得不停下来休息。
内丹破碎,我现在比普通人类还要柔弱。
但我没有回头路。
休息了片刻,我继续咬牙前行。我必须在天黑前,找到那个记忆中的山洞。那是我初化人形时,短暂栖息过的地方,隐蔽而安全。
越往深山走,气息越是纯净,我体内的不适感似乎也减轻了些许。属于蛇类的本能,正在一点点苏醒,指引着方向。
终于,在日落时分,我找到了那个被藤蔓遮掩的洞口。
拨开藤蔓,洞内干燥而洁净,带着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最深处,有一眼极小的灵泉,泉水散发着微弱的灵气。
就是这里了。
我精疲力尽地瘫坐在泉眼边,捧着喝了几口甘洌的泉水,才感觉缓过一口气。
好了,阮青梧。
我对自己说。
就在这里,等待最后的结局吧。
或是彻底消散,或是……退回原形,浑浑噩噩,了此残生。
都好过在那个人身边,受那情爱煎熬,肝肠寸断。
我靠在冰凉的岩壁上,疲惫地闭上眼。
就在我意识即将沉入黑暗时,洞口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踉跄的脚步声!还有粗重得可怕的喘息声!
我猛地惊醒,心脏骤缩!
怎么可能?!
这里人迹罕至!
我警惕地抓过一旁的登山杖,屏住呼吸,盯着洞口晃动的藤蔓。
哗啦——
藤蔓被猛地扯开!
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扑了进来,重重摔倒在洞口的地上!
月光从洞口的缝隙漏进来,照亮了来人的脸。
苍白,瘦削,满头满脸的汗水和泥土,额头上结痂的伤口再次裂开,渗着血丝,嘴唇干裂得毫无血色,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里面布满了偏执的红血丝,正死死地、精准地锁定在我身上!
是沈聿!
他竟然……找到了这里!
他是怎么做到的?!他怎么可能找得到?!
沈聿显然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他趴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试图向我爬过来,却连抬起手臂都困难。
“青……梧……”他嘶哑地唤我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叶里挤出来,“找到……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震惊地看着他,看着他一身狼狈,看着他那双几乎被执念烧红的眼睛,看着他磨破渗血的指尖和裤腿……
他是怎么爬上这崎岖山路的?他又是凭着什么,精准地找到这个隐藏的洞穴?
难道……
我猛地想起,他曾无意中饮过我那滴带着本源精气的血……我们之间,或许还存在着一丝极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联系?
而他,竟是凭着这丝联系,不要命地追了过来?!
“你……”我喉咙发紧,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终于艰难地爬到了我脚边,颤抖地伸出手,想要抓住我的衣角,却又不敢,最终只是虚虚地停在那里。
他抬起头,仰望着我,脸上混着汗水、血水、泥土和泪水,狼狈不堪,眼神里却充满了失而复得的、近乎疯狂的庆幸和卑微到极致的乞求。
“别……赶我走……”他喘着气,断断续续地哀求,“让我……陪着你……求你……”
“你……”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胀痛得厉害,“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看着我,忽然极其艰难地,从贴身的、早已被汗水血水浸透的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用昂贵丝巾层层包裹的小包。
他颤抖着,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那片已经变得灰暗、破损、边缘卷曲的莹白软皮——我的本命元蜕。
他竟一直贴身藏着。
而元蜕的旁边,竟赫然放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青梧……”他举起那把匕首,将刀柄朝向我,而锋利的刀尖,却对准了他自己的心口!
他的眼神绝望而疯狂,却又带着一种异常清醒的决绝。
“我知道……我说什么……做什么……都弥补不了……”
“我把命……赔给你……好不好?”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混合着血水不断滚落。
“用我的心头血……用我的魂魄……是不是……能温养它……能救你?”
他看着我,像是在祈求一个答案,一个肯定。
我被他这疯狂的举动惊呆了,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你疯了!沈聿!”我失声喊道,想阻止,身体却虚弱得无法立刻动弹。
“我是疯了!”他嘶吼着,情绪彻底崩溃,“从我知道我亲手毁了什么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疯了!”
“青梧……我没有办法了……我不知道还能怎么求你……怎么弥补……我只能想到这个……把我有的……都给你……都赔给你……”
他握着匕首的手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剧烈颤抖,刀尖已经刺破了他病号服的布料,洇出一点鲜红!
“不要!”我几乎是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他握刀的手腕!
冰冷的匕首贴着他的胸口,也贴着我的手指。
我们两人在昏暗的洞穴里,隔着那把凶器,剧烈地喘息着,对视着。
他的眼睛红得吓人,里面是滔天的悔恨、绝望和一种近乎毁灭的爱意。
我的手指冰凉,却在触碰到他的皮肤时,被他那滚烫的温度灼得一颤。他在发高烧,身体和精神显然都已到达极限。
“松开……沈聿……你松开!”我声音发颤,试图夺下匕首。
他却死死握着,执拗地看着我,像一个走入绝境、只剩下最后一个方法的赌徒。
“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青梧……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做……你才肯……才肯再看我一眼……”
他泣不成声,滚烫的泪水砸在我的手背上,几乎要烫伤我冰凉的皮肤。
“你的命……”我看着他,心脏像是被撕成了碎片,声音沙哑而疲惫,“我要你的命……有什么用?”
我一根一根地,用力掰开他紧握匕首的手指。
“你死了,我的内丹就能回来吗?你死了,过去那些伤害就能当作没发生过吗?”
哐当——
匕首终于脱手,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沈聿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瘫软下去,伏在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对不起……对不起……我该死……我混蛋……”
他一遍遍地咒骂着自己,用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痛苦地蜷缩起来。
我看着他这副样子,心口的闷痛几乎让我窒息。
曾经那个光芒万丈、傲慢肆意的年轻男人,此刻像一堆被彻底打碎的琉璃,只剩下一地狼藉的残骸和无尽的痛苦。
恨吗?
还是恨的。
可恨意底下,那沉淀了数百年的、早已融入骨血的习惯性的关注,以及那斩不断理还乱的因果牵扯,却让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他真的在我面前自毁。
我疲惫地闭上眼,复又睁开。
洞外,月色清冷。
洞内,只剩下他压抑不住的痛哭声。
我沉默地坐在那里,任由他发泄着那几乎要将他摧毁的情绪。
许久,他的哭声才渐渐低了下去,变成断续的、无意识的抽噎。高烧和极度的情绪透支,终于让他支撑不住,意识开始模糊。
但他依旧挣扎着,伸出颤抖的手,再次摸索着,将那片破损的元蜕和那把匕首,一起笨拙地、执拗地推向我的方向。
“给你……都给你……”他喃喃着,眼神开始涣散,“我的……都给你……别不要……”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洞穴里突然安静下来。
只剩下他滚烫而紊乱的呼吸声。
我坐在那里,很久都没有动。
月光移动,照亮了他惨白的脸,和那即使昏迷也紧紧皱在一起的眉头。
他看起来糟糕透了,像个被遗弃的、破碎的流浪狗。
最终,我极其缓慢地、吃力地站起身。
我找到行囊里的水壶和干净的布,蘸了冰凉的泉水,回到他身边。
我跪坐下来,一点点,擦拭着他额头上的血污和泥土,擦拭着他滚烫的脸颊和脖颈。
我的动作很轻,很慢。
指尖掠过他消瘦的颧骨,干裂的嘴唇,感受到那惊人的热度。
这就是那个曾让我一念心动,不惜裂丹相救,最终却又将我推入万劫不复的男人。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或许,我欠他的,他还我的,早已纠缠不清,算不明白。
冰凉的布巾似乎让他舒服了一些,他在昏迷中无意识地蹭了蹭我的手指,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哭腔的呓语:
“青梧……冷……好冷……”
他在发高烧,却喊着冷。
我沉默着,将水壶里最后一点水喂进他干裂的唇缝。
然后,我拖着自己虚弱不堪的身体,将行囊里所有能御寒的东西——那条厚厚的披肩,我的外套,甚至那个柔软的暗红色丝绒空盒子(我终究没舍得扔那条手链,但盒子……),都盖在了他的身上。
做完这一切,我已几乎虚脱。
我靠坐在对面的岩壁上,远远地看着他。
他蜷缩在那一堆杂乱无章的“覆盖物”下,身体依旧在微微发抖,但呼吸似乎稍微平稳了一些。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他即使昏迷,也依旧紧紧攥在手里的那片……我的元蜕之上。
莹白的,带着暗淡金纹的,关乎我性命的……碎片。
他把它贴身藏着,带着它爬过了崎岖的山路,甚至在刚才那般疯狂的境地,依旧记得要把它“还”给我。
沈聿。
你这又是何苦?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山洞里寂静无声,只有灵泉滴答,和着他粗重的呼吸。
我就这样守着,看着。
看着这个我爱过、恨过、如今却不知该如何面对的男人。
看着我们之间这段千疮百孔、濒临毁灭的关系。
前路茫茫,归途已断。
我和他,究竟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