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裴絮,刚进教坊司没几天。
人人都说,这里的首席舞姬柳莺莺,是枝头上最艳的那朵牡丹,碰不得。
她确实也这么觉得。
所以,在我即将登台的前一刻,她不小心,用她那镶满宝石的指套,划烂了我唯一的舞具——一把油纸绸伞。
她等着看我跪地求饶,或者哭着退场。
可惜,我这个人,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
这教坊司的水,比我想象的还要浑。她们争的不是首席,是命。而我,是来砸场子的。
1
我叫裴絮,进教坊司的第三天。
崔妈妈领着我,穿过挂着五彩流苏的回廊,停在一间最大的练习室门口。里面丝竹声声,混着女孩子们娇俏的笑。
进去吧,往后就跟着莺莺姑娘学规矩。崔妈妈脸上没什么表情,拍了拍我的手背,那力道不轻不重,更像是警告。
我推开门。
满屋子的香风瞬间涌了出来,熏得我鼻子有点痒。几十个穿着水袖舞衣的姑娘,一见我,声音立马小了下去。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探究,好奇,还有不加掩饰的敌意。
目光的焦点,在屋子正中央。
一个女人坐在铺着白狐皮的软榻上,正由两个小丫头捏着腿。她就是柳莺莺,教坊司的首席,这里的头牌。
她长得确实好看,眉眼细长,眼尾微微上挑,看人的时候总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劲儿。她没看我,低头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新染的蔻丹,那红色,红得跟血一样。
崔妈妈,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她开口,声音腻得发甜,但一个字都没提到我。
莺莺,这是新来的裴絮,底子干净,人也机灵,你多带带。崔妈妈话说得客气,但意思很明白,人交给你了。
柳莺莺这才抬起眼皮,懒懒地扫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货品,从头到脚,评估着值几个钱。
哦新来的她拖长了调子,看着是挺干净的,就是不知道这腰身,够不够软。
屋子里的姑娘们发出一阵压抑的低笑。
这是下马威。教坊司里最常见的戏码。
我没说话,只是对着她规规矩矩地福了福身子。见过莺莺姐姐。
我这一声姐姐叫得又轻又软,不卑不亢。
柳莺莺似乎没想到我这么镇定,她挑了挑眉,从软榻上站了起来。她很高,穿着绣着金丝牡丹的舞裙,走动间环佩叮当,像一团移动的锦绣。
她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指,勾起我的下巴。她的指尖很凉,上面还有一股浓郁的栀子花香。
抬起头来,我瞧瞧。
我顺着她的力道抬头,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
我看见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嫉妒。我知道,她嫉妒什么。她长得艳,是那种需要浓妆重彩才能压住的艳丽。而我,是另一种。她们说我长得素,像雨后新摘的茉莉,不扎眼,但闻久了,那股清香会钻进骨头里。
男人嘛,山珍海味吃多了,总想尝尝清粥小菜。
柳莺莺显然也懂这个道理,所以她看我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针。
底子是不错。她松开手,用帕子擦了擦刚才碰过我的指尖,仿佛我身上有什么脏东西。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
她转身,对着乐师扬了扬下巴。秦伯,奏一曲《惊鸿》。
《惊鸿》是教坊司的入门舞,也是柳莺莺的成名舞。她这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考校我,或者说,羞辱我。
她跳得自然是极好的。水袖翻飞,步步生莲,每一个眼神,每一个拧腰,都恰到好处。一曲舞毕,满堂喝彩。
她站在原地,微微喘着气,胸口起伏,眼神带着胜利者的施舍,看向我。
妹妹,看会了吗来,给姐姐舞一段,也让大家开开眼。
她就是要我在她珠玉在前之后,上场出丑。
我心里冷笑一声。这套路,也太老了点。
我脱下外衫,露出里面的素白舞衣。走到场地中央,对着秦伯点了点头。
有劳秦伯,还请换一曲《踏枝》。
秦伯愣了一下。柳莺莺的脸色也变了。
《惊鸿》是柔媚,是勾人。《踏枝》却是刚劲,是风骨。截然不同的路子。我不跟她比,我直接换赛道。
音乐响起。我闭上眼,再睁开时,眼神已经变了。
我没用什么花哨的技巧,就是最基础的劈叉、下腰、旋转、跳跃。但我的每一个动作,都比尺子量过的还要标准。我的腰身下到极致,腿劈成一条直线,旋转时裙摆飞扬,落地时悄无声息。
那不是舞蹈,那是炫技。赤裸裸的,最不讲道理的基本功碾压。
满屋子的人都安静了。她们都是舞者,她们看得懂。这每一个动作背后,是多少年的汗水,是多少个日夜的苦熬。
柳莺莺的脸色,从一开始的轻蔑,到惊讶,再到铁青。
一曲终了,我收势站定,额头见了汗,气息却很稳。
我看着柳莺莺,微微一笑。莺莺姐姐,妹妹献丑了。这身子骨,还算听话,不算太硬。
那一声不太硬,抽得她脸皮生疼。
她的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的软肉里。我知道,这梁子,算是结下了。而且,是不死不休的那种。
不过,我不在乎。
我来这里,又不是为了交朋友的。
2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柳莺莺没再当众找我麻烦,但暗地里的小动作就没断过。
比如,我的舞鞋总会在上场前一刻,鞋底被人抹上一层薄薄的油。再比如,我用来润嗓子的蜂蜜水,喝起来总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
这些手段,上不了台面,也伤不了我。我只是默默地换掉舞鞋,倒掉蜂蜜水,然后用更完美的舞姿,抢走本该属于她的所有喝彩。
我越是这样,她就越是气急败坏。
我知道她在等,等一个能一击致命的机会。
我也在等。
机会很快就来了。
下个月是上元节,教坊司要排一出大戏,给宫里来的贵人看。这是每年最要紧的场子,谁能当上领舞,谁就能稳坐首席的位子一整年。
崔妈妈把我们召集到一起,宣布了今年的舞码——《洛神赋》。
这舞的精髓,全在一把油纸绸伞上。舞者要人伞合一,用绸伞的开合、旋转,来表现洛神飘逸灵动、若即若离的美态。
这次的领舞,你们两个,自己争。崔妈妈看着我和柳莺莺,话说得直白。
柳莺莺的眼睛当时就亮了。
我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有信心。这支舞,她练了三年,早已烂熟于心。而绸伞舞,最讲究的就是人与道具的磨合,差一丝一毫,味道就全变了。我一个新人,时间这么紧,怎么跟她比
她觉得,她赢定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练习室成了我们的战场。
她在那头练,我在这头练。谁也不跟谁说话,空气里全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她的舞,美则美矣,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她的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华丽,像一幅工笔画,每一根线条都在它该在的地方,一丝不苟,却也了无生气。
而我,没她那么熟练,但我总是在变。
今天伞举得高一寸,明天脚步就错开半步。我在找,找那把伞的魂。
崔妈妈偶尔会过来看看,她什么都不说,但我在她眼睛里,看到了赞许。
柳莺莺也看到了。所以她眼里的毒,一天比一天浓。
离上元节还有三天的时候,崔妈妈要我们各自把完整的舞跳一遍,做最后定夺。
我跟她,一前一后。
她先跳。不得不承认,她确实下了一番苦功。整支舞行云流水,绸伞在她手里仿佛活了过来,引得满堂喝彩。
她跳完,得意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拿什么跟我争
我没理她,拿着我的伞,走到了场中央。
那把伞,是我亲手做的。伞骨是拿最好的楠竹削的,伞面是拿最轻的云锦糊的,上面绘着淡淡的水墨莲花。我养了它一个月,它早就像我的另一只手。
我深吸一口气,正要行礼。
柳莺莺忽然走了过来,笑盈盈地说:裴妹妹,姐姐帮你看看,这伞可还趁手
她话说得亲热,不等我回答,手已经摸上了我的伞。
她今天戴了一副赤金的镂空指套,上面镶满了细碎的红宝石,华丽又招摇。
她的手在我的伞面上轻轻拂过,指套上最尖锐的那个角,在绸布上不着痕迹地,用力一划。
动作很轻,很快。
除了我,没人看见。
她把伞还给我,笑得更甜了。妹妹的伞,真是别致。可要加油了。
我接过伞,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撕裂感。
我低头一看,心沉了下去。
伞面上,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口子,从中心一直裂到了伞骨。只要我一打开,一用力,整把伞就会当场裂成两半。
好狠的手段。
当着所有人的面,毁了我的道具。我今天要是跳不了,这领舞的位子,就板上钉钉是她的了。就算事后我告状,她也可以说是不小心,死无对证。
崔妈妈在上面催促:裴絮,还愣着做什么时辰不早了。
柳莺莺站在一旁,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我,等着看我出丑。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握着那把残破的伞,慢慢抬起头,对着柳莺莺,也笑了一下。
那笑,让她心里咯噔一下。
3
我对着崔妈妈和满屋子的人,福了福身子。
妈妈,我的伞,怕是用不了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清清楚楚,传到了每个人耳朵里。
满场哗然。
崔妈妈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怎么回事
柳莺莺立马露出一副惊讶又关切的表情,抢着说:哎呀,裴妹妹,怎么这么不小心是不是刚才自己不留神碰坏了这可怎么办才好,马上就要开始了。
她这话说得,又绿茶又恶毒。三言两语就把责任推到我头上,还顺便给我扣了个办事不牢靠的帽子。
周围的姑娘们也开始窃窃私语。
我就说她不行吧,关键时候掉链子。
这下好了,领舞肯定是莺莺姐的了。
我没理会那些声音,只是看着柳莺莺,眼神很平静。
不是我不小心。我举起那把伞,对着光,那道裂痕在灯火下清晰可见。是刚才莺莺姐姐‘帮’我检查的时候,不小心用她那漂亮的指套,给划破了。
我把帮和不小心几个字,咬得特别重。
柳莺莺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她没想到我敢当众把这事捅出来。
你……你胡说!她立刻反驳,声音都带了颤音,你别是看自己跳不好,就故意弄坏伞来冤枉我!
是不是冤枉,看看姐姐的指套就知道了。我步步紧逼,那裂口不大不小,正好跟你指套上那颗最尖的红宝石对得上。丝绸被利器划破,边缘会起毛,一验便知。
我这么一说,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了柳莺莺的手上。
她下意识地就把手往袖子里缩。这个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
崔妈妈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教坊司里可以有争斗,但用这种下作的手段,坏了上元节的大戏,是她绝对不能容忍的。
柳莺莺!崔妈妈的声音里已经带了怒气。
眼看着就要大获全胜,把柳莺莺彻底踩下去。
我却忽然话锋一转。
不过……我看着柳莺莺那张快要哭出来的脸,轻轻一笑,我想,莺莺姐姐也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太想赢了而已。这人之常情,我懂。
柳莺莺愣住了,崔妈妈也愣住了,所有人都愣住了。没人明白我为什么要替她开脱。
我把那把破伞拿到面前,看着它,眼神里带着惋惜。
只是可惜了这把伞,也可惜了这支舞。看来,裴絮是无缘上元节的领舞了。我叹了口气,对着崔妈妈行礼,妈妈,是我没用,辜负了您的期望。这领舞的位子,还是让给莺莺姐姐吧,我……我甘拜下风。
我这番话说得,那叫一个以退为进,那叫一个委曲求全。
一瞬间,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从看一个咄咄逼人的告状精,变成了看一个被欺负了还为对方着想的受害者。
人都是同情弱者的。
我成功地把自己塑造成了那个弱者。
崔妈妈看着我的眼神,也从刚才的审视,变得复杂起来。有欣赏,有琢磨。她是个聪明人,当然看得出我这点小把戏。但她不在乎,她在乎的是谁能把事情办得漂亮。
柳莺莺彻底懵了。她准备好的一肚子辩解的话,全被我堵了回去。我现在主动退出,她就算拿到了领舞,也成了个仗势欺人、胜之不武的小人。
她赢了位子,却输了人心。
你……她指着我,气得说不出话。
姐姐,别你呀我的了。我走过去,把那把破伞塞到她手里,还亲热地拍了拍她的手。上元节的场子要紧,你可得好好跳,别辜负了我这份心意。
我这一下,直接把她钉死在了耻辱柱上。
我看着她那张由白转红,由红转青的脸,心里只有一个字:爽。
跟我玩心计你还嫩了点。
你以为毁了我的伞,我就输了
不。
伞破了,我的戏,才刚刚开始。
4
我让出领舞位子的事,像长了翅膀一样,一天之内就传遍了整个教坊司。
现在,人人都知道柳莺莺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毒妇,而我,是个顾全大局、受了天大委屈还忍气吞声的小可怜。
就连平时跟在柳莺莺屁股后面转的几个小跟班,看我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敬畏和同情。
柳莺莺的日子不好过了。她走到哪,都感觉有人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她气得好几天没吃下饭,人也憔悴了不少。
但上元节的表演迫在眉睫,她再不甘心,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上。
我呢我乐得清闲。
每天睡到自然醒,吃着厨房给我开的小灶,没事就去后花园逛逛。柳莺莺在那边挥汗如雨地排练,我在这边悠哉悠哉地喂鱼。
她看见我,眼里的火能把我烧穿。
我只对她笑笑,气得她差点当场把手里的新伞给折了。
上元节当天,后台忙得人仰马翻。
柳莺莺穿着一身华丽的舞衣,坐在镜子前,由四五个丫鬟伺候着上妆。她眼下的乌青,就算扑了三层粉也遮不住。
我只是个群舞,妆容和服饰都很简单。化好妆后,我就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
裴絮,你倒是清闲。柳莺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一股子怨气。
我睁开眼,看着镜子里的她。姐姐是主角,自然辛苦些。
你少在这里假惺惺的!她猛地转过身,你是不是很得意所有人都向着你,觉得你委屈,觉得我恶毒!
姐姐多虑了。我站起身,理了理裙摆,我只是做了我认为对的事。
对的事她冷笑,裴絮,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等着,今天晚上,我会让所有人知道,谁才是教坊司真正的首席!
说完,她就扭着腰,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去往前台候场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
这姑娘,还是太天真。她以为赢了今晚,就能赢回一切
很快,轮到《洛神赋》了。
我在侧幕看着。柳莺莺确实是下了狠功夫的,绸伞在她手里舞得风雨不透,技巧无可挑剔。台下的贵人们也看得连连点头。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她的剧本发展。
直到——
乐曲进行到最高潮,她要做一个高难度的云中转伞动作。这个动作,需要手腕用巧劲,让伞在空中急速旋转,形成一个漂亮的伞花。
data-fanqie-type=pay_tag>
她憋着一口气,手腕用力一抖!
伞,转起来了。
但是,就在伞花开到最盛的那一刻,只听刺啦一声脆响。
伞面,从中间裂开了一条大口子!
那声音,在寂静的乐声中,格外刺耳。
台下瞬间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惊呆了。
柳莺莺自己也傻了,她举着那把破伞,僵在台上,大脑一片空白。
她完了。
在这么重要的场合,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她的首席之位,她的前程,全都完了。
她的脸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我动了。
我从侧幕走了出去,走到了舞台中央。
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我从她手里,拿过了那把破伞。
然后,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破碎的绸布,一把撕了下来!
完整的伞,只剩下一具光秃秃的伞骨。
台下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他们以为我疯了。
柳莺莺也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我。
我没看任何人,只是举着那光秃秃的伞骨,对着秦伯的方向,轻轻点了点头。
秦伯愣了一秒,随即反应过来,手指在琴弦上一拨,乐声陡然一转,从刚才的华丽飘逸,变得苍凉悲戚。
我动了。
我将那撕下来的破碎绸布,一圈一圈,缠绕在我的手臂上。
它们像折断的翅翼,像挣不脱的枷锁。
我舍弃了所有技巧,舍弃了所有华丽的动作。我只是在舞动,用我的身体,去演绎一个破碎的美人,一个坠入凡尘、翅膀被折断的仙子。
我的舞蹈里,有不甘,有挣扎,有绝望,还有那绝望中生出的,最后一丝凄美。
那光秃秃的伞骨,成了我的剑,我的杖,我刺向命运不公的长枪。
破碎的绸布,随着我的舞动而飘飞,像血,像泪,像一场盛大而悲壮的祭奠。
台下,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震住了。他们看到的不只是一个舞蹈,而是一个故事,一个生命的呐喊。
一舞终了,我单膝跪地,力竭般垂下头。
静默。
长久的静默之后,不知是谁,第一个鼓起了掌。
紧接着,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我赢了。
用她毁掉我的方式,赢得了我的一切。
我站起身,在漫天喝彩声中,看向台下已经面如死灰的柳莺莺。
我对着她,无声地说了一句。
谢谢你的伞。
那一刻,我看见她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
5
上元节那一舞,让我裴絮的名字,一夜之间响彻京城。
人人都说教坊司出了个仙子,能把一把破伞舞出魂来。无数的帖子雪片似的飞进崔妈妈的院子,指名道姓要见我。
我的身价,水涨船高。
柳莺莺彻底垮了。她被关了禁闭,听说在屋子里砸光了所有能砸的东西,哭得嗓子都哑了。首席的位子,自然也空了出来。
崔妈妈没有立刻宣布由我接替,她只是让人把我叫到了她的房间。
她的房间里总是焚着一种很特别的香,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亲自给我倒了杯茶,茶水很烫,白色的雾气氤氲了她的脸。
裴絮,你很好。她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都是妈妈教导有方。我捧着茶杯,低眉顺眼。
少来这套虚的。崔妈妈哼了一声,柳莺莺那把伞,是你动的手脚吧
我的心猛地一跳,但脸上依旧平静。妈妈明鉴,裴絮不敢。
不敢崔妈妈放下茶杯,杯底和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你有什么不敢的上元节当晚,负责检查所有道具的人,是你主动找的我,说你愿意代劳。我当时还当你顾全大局,现在想来,你怕是早就计划好了吧
我的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
这老狐狸,什么都看在眼里。
没错,柳莺莺那把新伞上的手脚,是我做的。
我用的法子很简单,就是在伞骨的关键连接处,用一种特殊的药水浸泡过。那药水无色无味,平时看不出任何问题,但只要伞快速旋转,离心力达到某个点,那处榫卯就会立刻变得脆弱,然后断裂。
时机,分毫不差。
我算准了她会在哪个动作上发力,算准了那把伞会在什么时候,以最华丽的方式崩坏。
我让她在最得意,最风光的时候,从云端狠狠地摔下来。
说说吧,怎么想的崔妈妈的眼神锐利,仿佛能看穿我心底所有的秘密。
我知道,这时候再狡辩已经没用了。
我放下茶杯,抬起头,直视着她。妈妈,教坊司是个什么地方,我心里清楚。这里不看眼泪,只看手段。莺莺姐姐能用下作的法子毁我的伞,我为什么不能用我的法子,让她自食其果
我跟她不一样。我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她想毁掉的是我的人。而我,只是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我说完,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崔妈妈就那么看着我,眼神变幻莫测。
良久,她忽然笑了。
好一个‘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她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裴絮啊裴絮,我还是小看你了。
你比柳莺莺聪明,也比她狠。她呷了口茶,这首席的位子,给你,我不亏。
我心里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赌对了。
崔妈妈这样的人,她需要的不是一个温顺听话的绵羊,而是一头能为她挣来最大利益的狼。
柳莺莺是狼,但她只会用最笨的法子,把猎物咬得血肉模糊,弄脏了皮毛,卖不上价。
而我,会用最干净利落的手法,剥下最完整,最华美的皮。
谢妈妈成全。我跪下,对着她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起来吧。崔妈妈扶起我,脸上带着满意的笑。以后,这教坊司里,除了我,就是你最大。谁要是不长眼,你只管处置,不用再来问我。
她这是在给我放权。
我走出崔妈妈房间的时候,外面的太阳正好。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但我知道,这教札司的冬天,才刚刚开始。
从今天起,我不再是那个需要忍气吞声的裴絮了。
我是首席,裴絮。
我的规矩,就是规矩。
6
我当上首席的第一天,就有人来给我送礼。
送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人。
是柳莺莺身边那个最得力的大丫鬟,叫春禾的。之前没少跟着她主子给我下绊子,传我的闲话。
现在,她被两个粗壮的婆子押着,跪在我面前,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裴……裴首席,饶命……
我坐在原本属于柳莺莺的那张白狐皮软榻上,慢悠悠地剥着橘子。
饶你你做了什么事,需要我饶我把一瓣橘子放进嘴里,甜得有点发腻。
春禾磕头如捣蒜,把之前怎么在我的舞鞋上抹油,怎么在我的水里下药,怎么散播谣言说我早就不是清白之身,一五一十全招了。
周围站着的一圈舞姬,听得脸色发白。
我听完,点点头。行,我知道了。
我挥挥手,示意那两个婆子放开她。
春禾以为我放过她了,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喜色,刚要爬起来。
等等。我叫住她。
我把手里剩下的半个橘子递给她。吃了它。
春禾愣住了,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怎么我的东西,你嫌脏我的声音冷了下来。
她吓得一个哆嗦,赶紧手忙脚乱地接过去,胡乱地塞进嘴里,连橘子皮上的白丝都来不及剥干净。
好吃吗我问。
好……好吃……她含糊不清地回答。
好吃就行。我笑了笑,那笑意却没到眼底。掌嘴吧,自己打。什么时候我这半个橘子的甜味儿,被你打没了,什么时候就停。
春禾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这招,比直接打她一顿板子还狠。这是杀人诛心。
春禾不敢不从,只能抬起手,颤抖着,往自己脸上狠狠地扇了下去。
啪!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练习室里回荡。
一下,两下,三下……
很快,她的脸就肿了起来,嘴角见了血。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屋子里其他的姑娘们,个个噤若寒蝉,头都不敢抬。
立威。
我知道,她们都在看。看我这个新上位的首席,到底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还是个带刺的硬骨头。
今天我放过了春禾,明天就会有秋禾、冬禾,爬到我头上来。
我必须用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告诉她们,我裴絮,不好惹。
春禾打了足足有半个时辰,直到她脸肿得像猪头,嘴里全是血腥味,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才叫停。
拖下去。我淡淡地吩咐。
两个婆子上前,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把她拖了出去。
我站起身,环视了一圈屋子里吓得瑟瑟发抖的姑娘们。
还有谁,觉得我裴絮的东西,是能随随便便碰的
鸦雀无声。
很好。我满意地点点头,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
人群立刻散开,跑得比兔子还快。
整个下午,教坊司里都安静得可怕。没人敢大声说话,走路都踮着脚尖。
我立威的目的,达到了。
但我也知道,这只是开始。
晚上,我一个人在房间里练舞。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小丫头,端着一碗燕窝粥,低着头走了进来。
首席,您辛苦了,崔妈妈让奴婢给您送碗粥润润。
这丫头我不认识,是生面孔。
我停下动作,看着她。
她低着头,但我能看见她端着碗的手,在微微发抖。
我走过去,没接那碗粥,而是捏住了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
一张清秀但惨白的脸。
叫什么我问。
奴……奴婢小豆子。
这粥,你先喝一口。我盯着她的眼睛。
小豆子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她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首席饶命!首席饶命!不是奴婢!是莺莺……是柳莺莺!是她逼奴婢这么做的!
她手里的碗没端稳,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白色的粥,流了一地。很快,那摊白色的液体里,浮起了一层诡异的,淡淡的蓝紫色。
有毒。
好家伙,柳莺莺。
你这还真是,贼心不死啊。
7
我看着地上一片狼藉的燕窝粥,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
甚至有点想笑。
都到这个地步了,柳莺莺居然还用这种下三滥的投毒手段。她是不是觉得,我是那种话本里,喝下毒药就会口吐白沫,然后等着男主角来救的傻白甜
脑子是个好东西,可惜她没有。
跪在地上的小豆子已经吓傻了,浑身抖成一团,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起来吧。我把她扶起来,别怕,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小豆子抽抽噎噎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原来,柳莺莺虽然被关了禁闭,但她家里在京城还是有些势力的。她买通了看守的婆子,偷偷跟外面联系上了。她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就起了歹心,想直接毒死我,一了百了。
这小豆子是新来的杂役,家里穷,有个弟弟还病着,急需用钱。柳莺莺就抓住了她的软肋,威逼利诱,让她来给我送这碗加了料的燕窝粥。
她说……她说这药只会让我拉几天肚子,不会有事的……小豆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真的不知道是剧毒啊!首席,您相信我!
我相信她。
因为我知道,柳莺莺这种人,是不会把自己的底牌,轻易交给一个不相干的小丫头的。
这碗毒粥,只是个幌子。
你别哭了。我拿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这件事,我不怪你。但你得听我的,帮我做一件事。
小豆子抬起泪眼,不解地看着我。
我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她的眼睛越瞪越大,从惊恐,变成了难以置信。
这……这能行吗
照我说的做,不仅你弟弟的病有救,我保你以后在教坊司,再没人敢欺负你。我看着她,语气不容置疑。
小豆子咬了咬牙,最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中毒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教坊司。
我躺在床上,脸色煞白,嘴唇发紫,一副随时都要断气的样子。崔妈妈请来了全京城最好的大夫,进进出出,个个都是摇头叹气。
整个教坊司都人心惶惶。
崔妈妈守在我床边,眼睛熬得通红,她抓着我的手,声音都哑了。
裴絮,你撑住,是谁干的,我一定帮你揪出来,千刀万剐!
我知道,她有一半是真情,一半是演戏。
她心疼的不是我这个人,是她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一棵新的摇钱树。
我虚弱地睁开眼,对着她摇了摇头,然后……吐出了一口黑血。
那是我提前含在嘴里的墨汁混着糖浆。
崔妈妈的脸彻底黑了。
柳莺莺那边,自然也听到了风声。
她一开始还很得意,觉得我死定了。但很快,她就发现不对劲了。
崔妈妈下令,封锁了整个教坊司,任何人不得进出。然后,她开始一个一个地排查,所有在那天接触过我饮食的人,全都被关了起来,严刑拷打。
事情,闹大了。
柳莺莺开始慌了。她没想到崔妈妈会这么较真。她只是想让我病一场,丢掉首席的位子,没想过要闹出人命官司。
更让她害怕的是,她派去送毒粥的小豆子,也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她彻底坐不住了。
那天深夜,她打晕了看守,偷偷地从禁闭室里跑了出来。
她没有跑出教坊司,而是径直去了后院一个偏僻的,早就废弃的柴房。
她不知道,我的人,已经在那儿等她很久了。
她推开柴房的门,借着月光,看见里面躺着一个人,正是小豆豆。
她赶紧跑过去,探了探鼻息,发现人已经没气了。
柳莺莺的脸,唰地一下,白得像鬼。
她杀了人。
就在她吓得六神无主的时候,柴房的门,吱呀一声,被关上了。
然后,火把亮起。
我,和崔妈妈,以及教坊司的所有舞姬,出现在了她面前。
我还是那副病重的样子,被人扶着,靠在门框上,对着她虚弱地笑。
莺莺姐姐,这么晚了,你来这里……找什么呢
柳莺莺看着我,又看看地上小豆子的尸体,再看看周围一张张冷漠的脸。
她知道,她掉进了我为她精心准备的陷阱里。
她完了。
这次,是彻彻底底,万劫不复。
8
柳莺莺被堵在柴房里,插翅难飞。
她看着地上的小豆子,又看看我,眼神从惊恐,慢慢变成了怨毒和疯狂。
裴絮!是你!是你陷害我!她尖叫起来,声音凄厉得像夜枭。
我陷害你我咳了两声,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姐姐这话从何说起我好好地在屋里养病,倒是姐姐你,大半夜的不在禁闭室待着,跑到这死人堆里来做什么
我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变得意味深长。
是啊,你一个被关禁闭的人,偷偷跑出来,不往外跑,偏偏跑到一具尸体旁边。你要说这事跟你没关系,谁信
不是我!是她!是她自己嘴馋偷吃了点心,被毒死的!不关我的事!柳莺莺语无伦次地辩解着。
哦我挑了挑眉,什么点心这么厉害,能把人毒死姐姐又是怎么知道的难不成,那点心是你给的
我每问一句,柳莺GINA的脸色就白一分。
她这才意识到,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成了把自己钉死的钉子。
崔妈妈的脸色已经冷得能刮下冰来。她走上前,看了一眼地上的小豆子,又回头看着柳莺莺。
柳莺莺,你太让我失望了。她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争风吃醋,耍手段,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杀人,还是在我的地盘上杀人。你这是没把我放在眼里啊。
不是我!妈妈!你相信我!真的不是我!柳莺莺扑过去想抱崔妈妈的大腿,被崔妈妈一脚踹开。
来人!崔妈妈厉声喝道,把这个毒妇给我绑起来!天亮之后,送官!
送官。
这两个字,像两座大山,瞬间压垮了柳莺莺。
进了官府,以她的罪名,只有死路一条。
她瘫在地上,彻底绝望了。
就在这时,地上那个死了半天的小豆子,手指忽然动了一下。
然后,她悠悠地醒了过来。
她揉着眼睛,一脸迷茫地坐起来。我……我这是在哪儿我怎么睡着了
全场,再一次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诈尸的一幕。
柳莺莺更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她指着小豆子,嘴巴张了半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小豆子看到这么多人,吓了一跳,赶紧跪好。当她看到柳莺莺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包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对了!首席!这是莺莺姑娘给我的,说是京城最有名的桂花糕,让我尝尝。我……我闻着太香了,就……就吃了一小块,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把那包桂花糕递了上来。
崔妈妈让人拿去给大夫验。片刻之后,大夫回来了,脸色凝重。
回妈妈,这桂花糕里,掺了足量的‘蒙汗药’,普通人吃上一口,就能昏睡一天一夜。若是吃多了,怕是……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真相,大白了。
柳莺莺不是要毒死小豆子,她是想让她假死,然后把这盆脏水,泼到我身上。
她买通小豆子给我下毒不成,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制造一个杀人灭口的假象,让我背上人命官司。
好一招一石二鸟。
可惜,她千算万算,没算到,小豆子是我的人。
她以为的局,从一开始,就是我为她设的套。
柳莺莺,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崔妈妈的声音里,是彻骨的寒意。
柳莺莺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怨恨。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她嘶吼着,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么赶尽杀绝
我看着她那张扭曲的脸,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地说:
姐姐,你还记得,我刚进教坊司那天,你问我的那句话吗
柳莺莺愣住了。
我笑了笑,一字一句地提醒她。
你问我,这腰身,够不够软。
我现在回答你。
我的腰,不软。但是我的心,比你硬。
柳莺莺的瞳孔,猛地收缩。
她终于明白了。
从一开始,我就不是来跟她争宠的。
我是来,取她代之的。
不,不止。
我是来,掌控这里的。
9
柳莺莺彻底废了。
谋害首席,毒杀杂役,两条罪名,哪一条都够她死一百次。
崔妈妈没把她送官。教坊司出了这种丑闻,传出去脸上无光。而且,柳莺GINA家里毕竟还有点势力,真闹到官府,扯出萝卜带出泥,对谁都没好处。
最后,崔妈妈做主,把她发卖了。
发卖到哪儿,没说。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种地方,进去了,比死还难受。
走的那天,是个阴天。
柳莺莺被两个婆子押着,换上了一身最破旧的粗布衣服,头发也乱糟糟的,再没有了往日一丝一毫的光彩。
她经过练习室的时候,我们正在练舞。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看着她。眼神各异,有同情,有幸灾乐祸,但更多的是冷漠。
在这里,一个失败者,不配拥有任何人的眼泪。
柳莺莺也看着我们,看着我。
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恨,也没有怨,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空洞。
她走到我面前。
押着她的婆子想呵斥,被我抬手制止了。
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跟她说。
所有人都退了下去。
空旷的练习室里,只剩下我和她。
你赢了。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是你输了。我纠正她。
她惨笑一声,是啊,我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我还是不明白。裴絮,你到底是谁你绝不是一个普通的舞姬。你的手段,你的心计,根本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姑娘。
我看着她,没有回答。
我的确不是。
我从一个信息爆炸,人心叵测的时代而来。你们玩的这点宅斗心计,在我眼里,跟小孩子过家家没什么区别。
我只是,不想再过那种任人宰割的日子了。
你是不是觉得,很不甘心我问她。
是。她点头,我不甘心就这么被你毁了。我练了十年的舞,我吃了那么多的苦,才爬到首席的位子。凭什么你一出现,就把我的一切都夺走了
就凭,你比我蠢。我看着她,说得直白。
你……她气结。
你以为你针对的是我一个人吗我冷笑,你动了我,就是动了崔妈妈的摇钱树。你为了自己的私心,不惜毁掉上元节的大戏,就是动了整个教坊司的利益。你把所有人都当成你的敌人,最后,所有人都会成为你的敌人。
而我,我顿了顿,我想要的,从来不只是一个首席的位子。我要的,是所有人的心。
收买人心,为我所用。这,才是真正的赢家之道。
柳莺莺愣愣地看着我,她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懂。
良久,她自嘲地笑了笑。原来是这样……原来,我从一开始就输了。
现在明白,也不晚。我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瓷瓶,递给她。这里面,是鹤顶红。吃了,一刻钟之内,就能睡过去,没什么痛苦。
她的身体猛地一震,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是被人折磨至死,还是体面地走。你自己选。我把瓷瓶塞到她手里。
为什么她颤声问。
就当是,谢谢你那把破伞吧。我淡淡地说,没有它,也就没有我的‘残翼之舞’。算是我,还你的人情。
我说完,转身就走,不再看她一眼。
身后,传来了她压抑的,绝望的哭声。
走到门口,崔妈妈正在等我。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你给了她什么
给了她一个了断。
崔妈妈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也好。体面点,对大家都好。
那天下午,消息传来。
柳莺莺在去往新家的路上,暴毙了。
死因,心疾。
她的死,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湖中,只激起了一圈小小的涟...
就在我以为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我面前。
是那个被柳莺莺利用,又被我救下的小豆子。
她跪在我面前,给我磕了个头。
首席,大恩不言谢。以后,小豆子的命,就是您的。
我扶起她,看着她那张稚气未脱,却眼神坚定的脸,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柳莺莺倒下了,但教坊司里,还会有李莺莺,张莺莺。
与其等着她们一个个冒出来,不如,我自己培养一个。
一个,绝对忠诚于我,又能为我所用的柳莺莺。
10
我开始着手培养小豆子。
她以前只是个打杂的,什么都不会。我就从最基础的识字、数数开始教她。
她很聪明,学得很快。
然后是仪态,步法,眼神。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倾囊相授。我告诉她,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该哭,什么时候该示弱,什么时候该强硬。
我教她的,不是舞蹈,是生存之道。
教坊司里的姑娘们都看在眼里,她们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把一个平平无奇的杂役丫头,带在身边,当成心腹来培养。
她们私下里议论纷纷,说我怕是脑子坏掉了。
我不在乎。
我需要一把刀。一把锋利,听话,不会背叛我的刀。
小豆子,就是最好的人选。
崔妈妈也看出了我的意图,她找我谈过一次话。
裴絮,你这是想做什么在教坊司里,搞这些拉帮结派的东西,可不是好事。她的话里带着警告。
妈妈,我不是在拉帮结派。我给她倒了杯茶,我只是觉得,咱们教坊司,也该换换新鲜血液了。
您看,现在莺莺姐走了,我一个人,又要练舞,又要应付外面那些达官贵人,实在是分身乏术。很多事情,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去帮我处理。
小豆子这孩子,虽然出身低了点,但心思单纯,人也忠心。我把她调教出来,以后她就是我的左膀右臂,也是您的。咱们教坊司,才能真正铁板一块,您说是不是
我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把我的私心,包装成了为整个教坊司着想。
崔妈妈沉吟了半晌,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随你吧。只要你不把我的场子给搅黄了就行。
她默许了。
有了崔妈妈的首肯,我做事就更方便了。
我让小豆豆开始负责采买,管理库房,甚至是人事调动。这些以前都是崔妈妈的亲信才能够得着的位置。
一开始,很多人不服。那些老人儿,阳奉阴违,故意给小豆子使绊子。
小豆子哭着来找我。
我只告诉她一句话:他们是蛇,你是打蛇的棍子。蛇咬你,不是你的错,是你手里的棍子,还不够硬,不够疼。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第二天,库房的一个管事,就被她抓住了贪墨的把柄。人赃并获,直接被打了二十板子,赶出了教坊司。
杀鸡儆猴。
这一下,所有人都老实了。
再没人敢小看这个以前人人都瞧不起的小丫头。他们开始怕她,敬她。因为他们知道,小豆子的背后,站着的是我,裴絮。
我的势力,在教坊司里,像藤蔓一样,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
崔妈妈都看在眼里,但她没说什么。
因为我给她带来的利益,比柳莺莺在的时候,多了十倍不止。
那些王公贵族,富商巨贾,为了看我一舞,一掷千金。教坊司的流水,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崔妈妈乐得合不拢嘴,对我自然也是越发倚重。
我成了教札司里,真正说一不二的人。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过下去。
直到那天,宫里来人了。
来的是皇后娘娘身边的贴身女官,传懿旨,召我入宫,为皇上献舞。
这是天大的荣耀。
整个教坊司都沸腾了。
崔妈妈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她拉着我的手,嘱咐了一遍又一遍,一定要抓住机会,若是能得了皇上的青眼,那我们教坊司就真的要飞黄腾达了。
我笑着应下。
心里,却是一片冰冷。
我知道,我真正的麻烦,来了。
从我决定培养小豆子,掌控教坊司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从一枚棋子,变成了一个想要自己下棋的棋手。
可这个棋盘上,真正执棋的人,又怎么会容忍一个棋子,跳出他的掌控呢
崔妈妈,她不是。
那她背后的人,是谁
现在,他终于坐不住,要亲自见我了。
皇宫。
那才是真正的,吃人的地方。
11
进宫那天,排场很大。
皇后娘娘派了软轿,由宫里的太监和宫女一路护送。
我坐在轿子里,闭着眼睛,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
崔妈妈把我当成摇钱树,但她最多算个大堂经理。她背后,一定还有个真正的老板。这个人能量很大,能把教坊司开得风生水起,还能精准地把控着京城里这些达官贵人的喜好。
这个人,是谁
之前我锋芒太露,又在教坊司里安插自己的人手,已经触碰到了他的底线。
所以,他要见我。
借着皇上的名义,在皇宫里,这个最尊贵,也最危险的地方。
他要敲打我,或者,直接除掉我。
轿子停了。
我被领到一处偏殿,几十个宫女围上来,为我梳洗,更衣,上妆。
她们给我换上的舞衣,华美得不像话。薄如蝉翼的鲛人纱,上面用金线绣着展翅的凤凰,裙摆上缀满了米粒大小的南海珍珠,走动间,流光溢彩。
这身衣服,不像是给舞姬穿的,倒像是给妃子穿的。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冷笑。
捧杀。
他们要把我捧到最高处,让我成为众矢之的。皇后,后宫的那些娘娘们,看到我这身打扮,会怎么想
还没开始跳舞,就已经给我树了一圈的敌人。
手段,倒是挺高明。
晚上,御花园设宴。
皇上,皇后,还有几位得宠的妃子都到了。
我跪在下面,连头都不敢抬。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一个低沉,带着一丝慵懒的男声,从上方传来。
那就是皇上。
我缓缓抬头。
说实话,皇上长得并不算特别英俊,年纪大概三十出头,常年沉迷酒色,眼下有着浓重的乌青。但他身上那股九五之尊的威严,却是实打实的。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圈,重点在我那身华丽的舞衣上停留了片刻。
他的眼神,没什么温度,但带着一种审视和评估。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人,就是崔妈妈背后的老板。
他就是那个执棋人。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教坊司,什么首席舞姬,都不过是他豢养的金丝雀,是他用来取悦自己,或者用来拉拢朝臣的工具。
柳莺莺是,以前的我也是。
现在,我这只金丝雀,不甘心只在笼子里唱歌了,我想自己做主。所以,主人不高兴了。
就是你,能把破伞舞出花来皇上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奴婢不敢,是大家抬爱。我垂下眼。
开始吧,朕等着看呢。他挥了挥手,像是打发一只小猫小狗。
音乐响起。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了场地中央。
我今天要跳的,依然是《洛神赋》。
但我没有用伞。
我的手里,空无一物。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皇上,他的眉毛也微微挑了一下。
我开始舞动。
我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用一把无形的伞。我的手腕翻转,仿佛握着伞柄。我的指尖划过空气,仿佛拂过绸面。
我在用我的身体,我的神韵,去凭空创造一把伞。
那把伞,时而合拢,是少女的娇羞。时而撑开,是仙子的飘逸。时而急速旋转,是内心的挣扎。时...最后,我用一个撕裂的动作,仿佛将那把无形的伞,撕得粉碎。
然后,我开始跳那段残翼之舞。
我的舞姿,比上元节那晚,更加悲怆,更加决绝。
那不是在跳舞。
那是在讲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抗争,关于不屈,关于一个美丽的生命,宁愿折断翅膀,也不愿被囚禁的故事。
我在跳给谁看
我在跳给在座的所有人看。
更是在跳给他,那个高高在上的,以为能掌控一切的皇上看。
我用我的舞蹈告诉他:
我裴絮,不是你的金丝雀。
你想折断我的翅膀,可以。
但你,休想让我为你唱出一句颂歌。
一舞终了,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被我的舞,震住了。他们看懂了,又似乎没看懂。
只有皇上。
他定定地看着我,眼神幽深,晦暗不明。
良久,他忽然鼓起了掌。
好,好一个‘残翼之舞’。他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
他伸出手,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与他对视。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残忍的笑意。
朕,很喜欢。
既然你的翅膀这么硬,这么想飞。
那朕,就成全你。
他凑到我耳边,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让我如坠冰窟的话。
明天,朕会下旨,封你为妃。
朕的笼子,比教坊司大得多。
朕倒要看看,你这只鸟儿,还能飞到哪里去。
12
封妃的圣旨,第二天就下来了。
我成了裴才人,从一个舞姬,一步登天,成了皇上的女人。
消息传回教坊司,所有人都惊呆了。崔妈妈更是喜极而泣,觉得我光宗耀祖,给她长了天大的脸。
只有小豆子,在给我送行的时候,眼睛是红的。
首席……她拉着我的手,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别叫我首席了,以后,叫我主子。我拍了拍她的手,小豆子,记住我跟你说的话。从今天起,教坊司,就交给你了。
我走之后,崔妈妈一定会再扶持一个新的首席出来,跟你打擂台。你要做的,不是跟她争,是忍。
忍到她犯错,忍到崔妈妈对她失望,忍到所有人都觉得你无能的时候,再一击致命。
最重要的是,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永远不要让任何人,包括崔妈妈,知道你的底牌。你要让他们觉得,你就是我留下的一条狗,一条只会摇尾乞怜的狗。
小豆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登上了去往皇宫的轿子。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从我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我就踏入了一个更大,更华丽,也更残酷的牢笼。
在这里,我的敌人,不再是柳莺莺那种段位的蠢货。而是皇后,是贵妃,是整个后宫里,那些笑里藏刀,吃人不吐骨头的女人们。
还有那个,把我当成笼中鸟,想要欣赏我垂死挣扎的,九五之尊。
他以为,他赢了。
他把我从一个小池塘,捞进了一片看似广阔,实则处处是暗礁的深海。
他想看我被风浪拍打,被鲨鱼撕碎。
入宫的第一天,皇后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她赏了我一碗安神汤,那汤里,放了足以让任何女人再也无法生育的凉药。
我笑着喝了下去。
当着所有人的面。
然后,一转身,我就吐了出来。
并且,我让我的贴身宫女,把这件事,不小心传到了太后的耳朵里。
第二天,皇后就被太后叫去,训斥了整整一个时辰。
入宫的第三天,淑妃在御花园偶遇我,故意把我推下水,想让我染上风寒。
我顺势倒了下去。
但我没喊救命,而是在水里,跳了一支舞。
一支在水中,凄美绝伦的溺水之舞。
那一幕,正好被路过的皇上,看得清清楚楚。
当晚,皇上翻了我的牌子。
淑妃被罚禁足三个月。
……
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
我像一个走钢丝的演员,在后宫这个舞台上,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我示弱,我隐忍,我借力打力。
我从不主动出手,但我会让每一个想伤害我的人,都付出代价。
皇上总是来看我。
他不宠幸我,他只是来看我。像看一个有趣的玩物。
他喜欢看我跟那些女人们斗,喜欢看我在绝境里挣扎求生的样子。
他觉得,他掌控着我的一切。
他不知道的是,他每一次来我这里,我都会在他身上,留下一点点,只有我自己知道的,特殊的香气。
那是一种极其罕见的,产自西域的香料。无色无味,但可以安神,助眠。
长期使用,会让人产生依赖。
一旦停用,就会心烦意乱,夜不能寐。
他更不知道的是,我通过小豆子,已经买通了宫里最不起眼的一个,负责给他清洗衣物的老太监。
我让他,把他所有换下来的衣服,都拿去用一种特殊的皂角水浸泡。
那种皂角,会与我身上的香料,产生一种奇妙的反应。
它不会致命。
它只会,在不知不觉中,一点一点地,侵蚀他的身体,让他的精力,日渐衰退。
他以为,他是猎人。
他不知道,他早就是我的猎物。
今天,是他连续来我宫里的第十天。
他靠在软榻上,看着我练舞,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
裴絮,他忽然开口,你是不是,很恨朕
我停下舞步,走到他身边,为他捏着肩膀。
皇上是天,奴婢是地。地,怎敢恨天
他闭上眼,似乎很享受我的按摩。
你这只鸟儿,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他轻笑一声,只是,朕还是喜欢你那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皇上,我用一种梦呓般的,温柔的声音说,您听,外面好像,起风了。
他没在意。
他不知道。
这场风,是我刮起来的。
京城之外,边关之地,我已经用我这些年,从他这里,从那些达官贵人手里,赚来的钱,养了一支,只属于我自己的军队。
他们的将领,是当年被他冤枉,满门抄斩,只留下一个独子的忠臣之后。
而我,是他们唯一的,主上。
我等了这么久,忍了这么久。
现在,风,终于来了。
你以为你是执棋人
不。
我才是。
这个天下,这个棋盘,很快,就要换主人了。
笼中鸟,不但能唱自己的歌。
还能,掀翻你的整个鸟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