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秦野去世的第7年。
飞机转高铁再转大巴,这里是他的家乡。
细雨无声落下,
墓碑上烈士秦野之墓几个字,
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你眼睛生疼。
1
明明已经七年了,可剜心剔骨的痛楚,却和他刚离开时没有任何不同。
不是说时间能治愈一切吗
为什么有些伤口,反而在岁月里溃烂得越深。
雨势渐大,寒意钻进骨髓。
今天是你和秦野的生日,
曾经同月同日生的缘分,让你天真又热烈地许下誓言,
既然同生,那便共死。
但秦野急切捂住你的嘴,后半句终究没有说全。
那时的他,眼神里满是你曾看不懂的担忧。
生日快乐,秦野。
你轻声说,声音在寂静的雨声中显得格外空荡。
接着模仿他的语气,低低回应自己,
生日快乐,汤暖。
你努力回想他是怎么叫你的名字的,
声调、停顿、尾音里的温柔……
却发现自己越来越想不起来了。
恐慌攫住了你,比雨水更冷。
2
准时登上前往西南的飞机,
你在他的遗愿清单上,打上最后一个勾。
默默在心里说,
秦野,你要的千山万水,我都替你走遍了……现在,是不是可以来找你了
再度睁眼,你站在明亮宽阔、莫名让人心生敬畏的大厅。
恍惚间,最后的记忆碎片拼凑起来——
剧烈的颠簸、刺耳的警报、惊慌的尖叫、氧气面罩的脱落……
是了,飞机失事。
你忽然笑了,眼泪同时滑落。
老天待你不薄,竟以这样的方式成全你。
若是自己主动选择离开,秦野在另一个世界定要生你的气。
为什么认定这里是地府呢。
大概是因为他消失后,你便信了神佛——
除了祈祷,你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护他周全。
那些没有他的日夜,你求了又求。
后来他回来了,满身是伤,却毕竟回来了。
你以为神明终于听见了你的声音。
可秦野的内脏、骨头、腿、耳朵、眼睛……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他躺在病床上,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
握着他冰凉的手,你的心仿佛被撕裂,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你哭的不能自已,但仍坚信他会好起来。
但他没有。
他太累了。
3
很快,一个形似牛头、面目却并不狰狞的人引你走进一间静室。
阎王端坐椅上,马面静立其侧。
她声音温柔,带着神明的疏离与公正：
此次空难乃天界疏漏,吾等会予每位亡者补偿。你有三个选择：一、重入轮回,上万种人生与物种可选,前尘尽忘。二、返回人间,延续你原本的阳寿,直至自然终结。三、回到你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但无法改变任何既定事实,最终你仍会于此空难中逝去。
你毫不犹豫,声音干涩却坚定：我选三。
阎王微微一愣,随即轻笑：有趣。你是今日最快做决定的一个。
4
再睁眼,是熟悉的屋顶,
空气里弥漫着家里常用洗衣液的淡香。
你猛地侧过头,摸过手机：凌晨三点。
秦野就睡在身边,呼吸平稳深沉,胸膛轻轻起伏。
温暖的体温隔着薄薄的睡衣传来,真实得让你瞬间屏住呼吸。
你捂住嘴,生怕一丝声响会惊醒这易碎的梦。
指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抚过他的眉骨、眼睫、鼻梁、嘴唇……
一遍又一遍,像盲人阅读珍宝。
这种触手可及的幸福,巨大得让你陌生。
你贪婪地凝视着他,
想把他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每一次呼吸的韵律,都刻进记忆最深处,烙在灵魂里。
失去他的痛苦从未减轻分毫,可关于他的记忆,鲜活的细节,
却在七年孤寂的时光里一点点磨损、模糊。
这比痛苦本身更让你害怕。
眼睛越来越涩,你终于控制不住,
蹑手蹑脚下床,躲进卫生间,
蜷缩着抱住双腿,压抑地抽泣,全身止不住地剧烈发抖。
因为工作性质的特殊和危险,
秦野从不让你留他的照片。
烈士陵园墓碑上那张,还是他警校时期的证件照,青涩得让人心疼。
刚刚,那张脸就在你面前。
5
泪水模糊中,你想起上一世的昨天刚接到母亲的电话。
语气一如既往的冷静甚至冷漠,
提醒你弟弟要买房了,首付还差不少。
你男朋友不是警察吗总能有点积蓄吧你们暂时又不结婚,先帮帮你弟弟。
看着镜子里瘦骨嶙峋的自己,你义正言辞地拒绝,
秦野的钱是他拿命换的津贴和工资,不是给弟弟买房的。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尖锐的斥责,
说你白眼狼,找了个男人就忘了娘家人。
你默默挂了电话,你的亲生母亲,
甚至不知道你的爱人已经去世。
但你早已清醒,
见过真正的爱是什么样的人,能毫不犹豫分清爱和不爱。
秦野教你什么是爱,如何学会被爱,
以及——什么是家。
他是你唯一的港湾,而现在,你回到了这个港湾还在的时候。
6
没过多久,卫生间门被轻轻打开。
秦野睡眠一向警醒,尤其是在家以外的地方。
但在家里,在你身边,他总会睡得沉一些。
见你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他的语气柔软的厉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浓浓的担忧,
怎么了小暖做噩梦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真的是秦野的声音,清晰、真实,
带着毋庸置疑的关切,落进你耳里像久旱逢甘霖。
你咬住嘴唇,不断摇头,想说自己没事,
却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越哭越凶,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将你轻轻抱起,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伸手在洗漱台上铺好干毛巾,把你放上去坐着。
你低着头,徒劳地用手背拼命擦眼泪,却怎么都擦不干。
他心疼地望着你,揉揉你的头发,把脸颊边的碎发别到耳后。
接着轻轻握住你的手腕,不让你再折磨自己,
好啦,我来擦,你乖乖坐好。
边说着,边用柔软的纸巾一点点帮你拭去泪痕。
做噩梦了吗秦野继续耐心询问,
你只能点头,顺势紧紧抱住他的腰,
把脸埋进他温热的胸膛。
用尽全身力气去感受他的体温、他的气息、他胸膛的震动——
这些漫长岁月里你最先遗忘,也最拼命想记住的东西。
失而复得,本该高兴的。
可你却哭得更凶,眼泪滚烫,浸湿他的睡衣。
是难过,也是开心。
是七年积压的所有委屈和思念,找到了唯一的出口。
这感觉,
比开心还要开心,比难过还要难过。
7
秦野轻轻拍着你的背,等你缓过来一些,才低声问,
梦到什么了嗯他声音低沉,柔得让人心碎,
什么梦把我家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暖吓成这样。
你顶着浓重的鼻音,断断续续地回应他,
梦见……你在前面的路口等我,可我……却怎么也跑不到你身边。怎么跑都够不到你……
这已经是你所能说出的、最轻程度的噩梦了。
上一世,你就常做噩梦。
没有他确切消息的日子里,
你总梦见影视剧、小说里那些关于卧底的残忍画面,
或是社会新闻中关于毒贩的恐怖描述……
每次醒来都是一身冷汗,心跳急促得像是要蹦出胸腔。
失眠成了常态,每一个无法入睡的夜晚,
都仿佛一次又一次在无尽的黑暗里提前经历失去他。
直到……梦成了真。
医生后来告诉你,秦野被救回来时,
身体和精神濒临崩溃,
他亲眼目睹了太多远超常人想象的暴行：剔骨、剜肉、杀人、砍肢……
每一个词都离你平静的生活那么遥远,
却又因为发生在他身上而变得无比真切,
每一个字都像刀扎在你心上。
为了更懂他经历了什么,你去找那些极端猎奇的科普文章和纪录片来看。
越看越是浑身发冷,越是痛到无法呼吸。
你无法想象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8
秦野揉揉你的头发,将你搂得更紧,下巴抵着你的发顶。
傻不傻。他的声音又轻又软,
开口说着你听过最温柔的承诺——不用你跑。站着别动,等我来找你就好。
嗯,知道啦。你努力让语气轻快起来,
模仿着这个时间点,那个尚且乐观开朗、未觉察到离别残酷的汤暖。
双腿缠上他的腰,他稳稳托住你,将你抱回床上。
在他怀里寻了个最舒适的姿势,你却舍不得睡了。
时隔七年,
再次听着他的呼吸,重回心安的感觉。
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你默默数着他的睫毛的。
原来,一个夜晚竟可以这么长,
长到可以在他怀里停留这么久。
你太幸福,太珍惜,
也太怕一闭眼再睁开,会发现这一切只是一场逼真的梦。
天光渐渐亮起,秦野生物钟很准,
想轻轻起身去做早餐,你却抱着他的胳膊不肯放。
秦野,不要走好不好,再躺五分钟……
你嘟囔着,只敢这样说出真心话。
秦野笑了笑,握住你的手吻在掌心,轻声回应,好。
或许是真的放松下来,或许是一夜情绪起伏太大,
眼皮沉重得厉害,你终于扛不住,阖上了眼。
迷迷糊糊中,感受到有人想轻轻抽走胳膊,
你又下意识拽住他,不断往他温暖的怀里蹭了又蹭。
小暖老大,申请上个厕所。
秦野哑着嗓子,带着无奈的笑意。
你这才松开手,含糊应道：准了。
遵命！
他声音里的笑意更明显了,轻轻吻了下你的额头才起身。
9
这样的黏糊日子过了几天。
直到这天下午,刚挂掉闺蜜岚岚的电话,
你继续整理从原公司寄回的最后一批私人物品纸箱,
没留意秦野比平时早回来了。
他站在书房门口,
看着你从纸箱里拿出来的离职证明和同事们送的告别礼物,
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汤暖。他很少连名带姓叫你,
你什么时候辞职的为什么没告诉我
你心里一慌,手里的相框差点掉地上。
你没想到这么快被发现,本想找个更合适的时机慢慢说的。
我……我就是想换份工作,正好有时间多陪陪你。你试图轻描淡写。
陪我用得着辞职吗
秦野语气严厉,带着被你排除在人生重大决定之外的挫败和心疼,
你不是很喜欢这份工作吗汤暖,我不需要你为我做这样的牺牲！
你突然有些委屈和生气,口不择言,
牺牲我只是想在你不知道还能留多久的时间里多看看你！这算什么牺牲！难道要等你躺在医院我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再后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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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
你惊恐地捂住嘴,心脏狂跳。
秦野眼神复杂地看着你,
里面有震惊、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医院小暖,你到底在说什么你最近真的很不对劲。
你无法解释,低着头,眼泪涌了上来。
秦野看你哭了,所有火气瞬间被浇灭,只剩下满满的无奈和心疼。
大步走过来,将你紧紧搂进怀里,语气懊悔,
对不起,我不该吼你。我只是……只是怕你后悔,是我不好。
不,是我不好,我不该瞒着你。你在他怀里哽咽,
我只是害怕……秦野,我真的很害怕。你无法说出害怕什么。
他叹了口气,吻你的发顶,
别怕,有我在。工作的事……没关系的,以后想工作了再说。但答应我,以后任何事,都要跟我商量,我不想从别人嘴里知道你的事,好吗
你在他怀里用力点头。
争吵来得快,去得也快,
因为你们都太珍惜能在一起的时光,舍不得浪费一分一秒在赌气上。
10
第二天醒来,已是正午。
秦野已经去上班了。
你下意识一动,却察觉身下异样。
掀开被子——血渍早已渗透床单,深浅交错。
你睡得太沉,竟毫无察觉。
急忙扯下床单,却见床垫上也染了一片红。
脑中嗡的一声。
工作后的秦野睡眠极浅,只有在家才能睡得沉。
你慌忙起身,安慰自己染得不多,还能补救。
拿纸巾吸、打水刷……光腿跪在地上擦了许久,腿都麻了,痕迹却还在。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你强忍住恶心——
自从知道秦野的经历后,你就再也闻不得血味。
擦不干净了。
腰酸得厉害,你想站起来,却使不上力。
11
不知何时,秦野出现在门口。
熬夜小猫醒啦看我带了什么
他提起手中的袋子,是你最爱的烧烤和馄饨。
香味扑鼻,你却毫无胃口。
下一刻,他脸色沉了下来,怎么跪在地上
他快步走近,看到水盆、毛巾、床垫,顿时明白了一切。
秦野……腿、腿麻了。你结结巴巴,满心愧疚。
秦野低着头一言不发,将你抱起来走进浴室,
把你放在洗漱台上,语气有些严厉：怎么不穿鞋腿这么冰。
他拿毛巾用温水浸湿,轻轻为你擦拭腿间的血迹,接着往下,直到脚踝。
暖意涌来,你忍不住打了个颤。
对不起,我忘了例假时间。
你小声道歉。
回到这一世不久,你还不适应现在的身体。
上一世秦野去世后的你,反而每次例假都痛得厉害,
不像现在这样毫无知觉。
下次别洗,等我回来处理,别跪在地上。
他揉着你发红的膝盖,拿来新睡衣,
刚给你买好洗干净的,现在穿正好。
秦野动作轻柔,低头帮你穿上裤子,再一颗一颗扣好上衣扣子。
你忍不住仰起头,在他额头落下一吻。
对不起,害你今晚要睡沙发了。
秦野与你额头相抵,声音低哑,近乎呢喃,
别说对不起。这不是错误。
眼睛发酸,你还是不能习惯做错事不被责骂,毕竟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你点点头,我就是怕你睡不好。
秦野笑了笑,摩挲你的脸,
怎么会,有你在,我就睡得很好。
秦野的父母在他10岁时就去世了,
他说,在别人家不能睡太熟,怕添麻烦。
你说,我们自己的家,想睡多久睡多久。
你总告诉自己,要加倍对他好,把所有人的份数都给够。
却不知道,秦野也一样。
12
我开动啦。
刚才的小插曲融化在最后一个吻里。
你脸红红的,饿得发慌。
但眼前的烧烤和馄饨,你却一点也吃不下。
在秦野此时的记忆里,你是个无肉不欢的人,
小时候肉都留给弟弟,长大后你对肉的渴望从未停止。
直到他出事。
你强装镇定地吃了几口馄饨和素串。
秦野笑盈盈地望着你：小馋猫今天怎么这么乖终于学会荤素搭配了
你看他高兴,自己也笑起来：那当然,向秦警官学习！
食不知味,恶心一阵阵往上涌,但你还是忍着吃了很多。
只想让秦野开心——在他还活着的日子里。
沙发被单层铺开,倒也像是个有模有样的床。
不知为何,你总觉得时间过的又慢又快,
慢的让你觉得,原来你和秦野每天可以一起做这么多事,说这么多话。
但又快到让你觉得,离那个未来不远了。
第二次的拥有,却仍旧让你觉得都是遗憾。
看来,你真的是个很不知足的人啊。
许是白天太过温馨,你没有做噩梦,
但胃里的东西让你难受,你想着忍忍没关系的。
可接连两小时,你被恶心感裹挟,
冷汗浸透睡衣,终于忍不住冲进卧室的洗手间。
跪倒在马桶前,撕心裂肺的干呕,
直到胃里只剩下酸水。
呛出的生理盐水模糊了视线,例假也在无声流淌。
难受到极致的身体感受,仿佛回到了秦野不在的时候。
孤独、无助和痛苦再次涌上心头。
地板很凉,但你浑身无力,连站起的力气也没有了。
缓一下,会好的。
你安慰着自己。
13
秦野轻敲浴室的门,
还没好吗小暖。
他以为你只是在处理例假,没有听见你压抑的呕吐声。
但,此刻,你回答不了,因为已经没有力气发出任何声音。
秦野在门外耐心等了两分钟,
短暂的寂静也让你终于积攒了一些力气,挣扎着站起身来。
胃空得发疼,
打开门,你埋进秦野怀里,
我想喝粥,帮我煮好不好。
秦野替你理了理额前的碎发,眼神里满是担忧,
好。看出来你这些天胃口不好了。
他太过了解你。
躺回床上,你感觉喉咙发干,鼻子酸胀,
发烧了吗
你不确定地思考着。
睁开沉重的眼皮,你看到厨房冒着氤氲的热气,
秦野半裸着上半身,专注地看着锅里的粥,
宽阔结实的背肌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好看。
真好。真的好好。
你喃喃自语,眼眶又湿润了。
越是幸福,越是要掉眼泪。
你再也做不回那个不懂离别滋味、无忧无虑的汤暖了。
起身找到退烧药,趁秦野不注意吃下两粒。
乖巧地坐回厨房,此刻,你只想喝口粥。
14
第二天是秦野的休息日。
你一整天都像个小尾巴似的黏着他。
真的好喜欢和秦野黏黏糊糊腻腻歪歪的贴贴抱抱亲亲啊。
记忆里,你俩似乎一直是热恋期。
秦野笑着揉你的头发,把洗好的草莓推到你面前,
最近怎么这么黏人像只小考拉。
你笑了笑,突然看到他锁骨处的旧疤——
那是他第一次执行反恐任务时被刀划伤的,当时他瞒了你整整三个月。
秦野。你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哑,
你不要走好不好。
他一头雾水,嗯,我就在你身边。
你忍不住继续坦白,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变得很奇怪,你会害怕吗会不要我吗
秦野顿了顿,
随即拿起个草莓喂到你嘴边,眼神认真,
你就算明天变成外星人,长出三只眼睛五条胳膊,我也只会忙着研究怎么给你造艘宇宙飞船,带你回娘家看看。
你被他荒诞的比喻逗笑,一不小心呛到,
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
他慌忙放下碗拍你的背,语气焦急无奈,
慢点慢点！
15
窗外飘起细雨,你们窝在沙发上看老电影。
当主角说出我会回来找你的台词时,
你突然浑身发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秦野立刻察觉,用厚厚的毛毯把你裹紧,
额头贴上你的前额,眉头蹙起,
体温有点高,好像烧起来了。我们去医院看看好不好
你像是被针扎了一样,死死抓住他的手腕,
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肤里,声音尖锐而恐惧,
不要！我不去！我不要去医院！
上辈子,他就是在医院里,在你面前,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那之后,消毒水的味道成了你余生都摆脱不掉的噩梦。
秦野愣了两秒,显然被你过激的反应惊到了,
但语气很快软化下来,变得更加温柔,
好好好,不去不去。那我们玩个游戏分散下注意力好不好
在他怀里,你惊魂未定,点了点头。
他变魔术般从沙发靠垫后掏出一副扑克牌,
比大小。输的人要老实回答赢的人一个问题。
很快,第一局你就输了。
秦野洗着牌,状似随意地问,
你最近总在看日历,是在数什么重要的日子吗
他的目光看似落在牌上,实则余光紧密地关注着你的表情。
你喉咙发紧,指尖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声音平稳,
数…数我们还有多少天可以一起过生日呀。
秦野如释重负般笑了笑,轻吻在你嘴角,
很快了,就一周。正好那天我休息。
——他被通知即将离开的日子,也恰恰就在那天。
第二局,还是他赢。
秦野眼神温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小暖,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瞒着我任何事都可以告诉我。
你心脏狂跳,用力摇摇头,挤出一个笑,
没有啊。就是有点感冒没精神。
秦野似乎被气笑了,小暖,你是不是忘了我是干什么的
你忍不住往后缩了缩,拳头握的更紧了,
真的没......没有事情瞒着你......
秦野抚平你的手掌,捧到唇边吻在掌心,
嗯,想说的时候告诉我好吗。
第三局,你赢。
你神色复杂,说出他想知道的瞒着他的事,
秦野,你不要走好不好。
但他仍旧不懂你的意思,好,这次休假我多申请几天。
你点点头,埋进他怀里,偷偷擦干眼角的泪。
第四局,他赢。
秦野沉吟了一下,问了个看似简单的问题,
我的小考拉现在最爱吃什么除了肉以外。
他记得你这些天对肉的兴致缺缺。
你犹豫着,小声开口,
其实……我不太爱吃肉了。现在觉得,吃什么菜都行,清淡点挺好。
秦野深深看了你一眼,然后点点头,语气如常,
好,我记住了。
但他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忧虑,并没有逃过你的眼睛。
16
生日那天,秦野早早起床。
不一会儿,厨房里便弥漫起诱人的香气,是长寿面的味道。
你被熟悉的香气唤醒,迷迷糊糊睁开眼,
看到他在厨房忙碌的宽厚背影,心中瞬间被巨大的幸福和同样巨大的酸楚填满。
走过去,靠在厨房门框上,你静静地看着他。
秦野似是察觉到你的目光,
转过头来,露出一个灿烂又温柔的笑容,
生日快乐,我的小考拉。早餐马上就好。
自从那日之后,他便总爱这样叫你。
早餐过后,秦野神秘兮兮地说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即使内心早已知道目的地是哪里,你仍旧控制不住地满心期待,跟着他上了车。
车子最终在那栋可以看见大海的别墅前停了下来。
他牵着你走到面海的落地窗前,
海浪正轻轻拍打着下方的私人沙滩,声音舒缓宁静。
轻轻地搂住你的肩膀,他用下巴蹭着你的发顶,柔声开口,
喜欢吗以后,每年的生日我都想这样过。就在海边,只有我们两个人,看日出日落,听海浪的声音。
你靠在他温暖的怀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心中涌起一阵无法抑制的酸涩。
你知道,这样平静幸福的时光于你而言,是一种奢侈的偷来的假象。
上辈子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冲击着你的感官——
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他毫无血色的苍白脸庞、那双再也无法睁开的眼睛……
接着,你感觉到他身体微微僵硬,欲言又止。
你知道他想说什么的。
那把悬了许久、名为离别的铡刀,终于要落下了。
小暖,他声音低沉下去,
我……接到通知。要去云南出一趟任务。接下来这段时间,可能……会很久。联系也会很不方便。
你早已在心里设想过无数次此刻的反应,
告诉自己不要再像上一世那样崩溃大哭,不要让他带着担忧和愧疚离开。
可真的听到这句话,
眼泪还是瞬间涌了上来,视线一片模糊。
你猛地转过身,丢下一句,我去下洗手间,
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最近的卫生间。
靠在冰冷的门上,你用手死死捂住嘴,压抑着破碎的抽泣声,浑身颤抖。
你不要走好不好。
你不要走好不好。
你不要走好不好。
.......
秦野,你不要走好不好。
你在心里无数次默念,终究是苦涩地咽下去一个又一个字。
你不知道,一门之隔,秦野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盯着磨砂玻璃上你模糊颤抖的身影,垂在身侧的拳头攥得死紧,
眼底翻涌着无法言说的痛苦与挣扎。
等你用冷水反复拍脸,勉强稳住情绪出来时,
脸上还带着水痕,却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没事,工作重要。我…我就是有点意外。
强装镇定的模样,只让秦野眼中的痛色更深。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伸手将你紧紧搂进怀里,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你揉进骨血里。
吃蛋糕吧！我们还没许愿呢！
你从他怀里挣脱,努力让气氛轻松一点。
上一世因为你难过得厉害,秦野一直在安慰你,直到被电话叫走,
你们连蜡烛都没来得及点。
这一次,你不想再错过。
蛋糕上插着数字蜡烛,小小的火苗跳跃着。
你们一起吹灭蜡烛。
闭上眼睛,你仍旧默默地在心里许下那个明知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愿秦野平安。
明知结局,却仍卑微地奢望着神明能再次为你网开一面。
17
夜晚是朋友们张罗的聚会。
岚岚和秦野队里的几个好友都来了,
客厅挤满了年轻鲜活的面孔,笑声混杂着烧烤的烟火气,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你坐在秦野身边,看着他被兄弟灌酒时无奈又纵容的笑,
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一张张熟悉的脸——
林海洋,2018年,27岁,执行任务时头部重伤,诊断脑死亡,苏醒概率接近于零。
陈诚意,2019年,26岁,为掩护队友右腿中弹,终生残疾。与妻子俞岚岚于2021年结婚。
……
秦野,2020年,28岁,警号027617永久封存,遗物一箱,墓碑一方。特批与其父秦南山和其母林秋婉一同葬于南云省川江革命烈士陵园。
他们此刻还在闹着、笑着,互相抢着最后一块烤翅,
仿佛人生漫长,永不落幕。
你却像握着一本写满结局的生死簿,每一页都沉得烫手。
心脏像被一只湿冷的手攥紧,疼得你几乎喘不过气。
你借口去洗手间,扶着洗手台深呼吸。
岚岚很快跟了进来,神秘兮兮地从背后拿出一个系着丝带的小盒子,
25岁生日快乐,小暖！专门给你挑的！
你努力扬起嘴角,接过礼物,嗯！谢谢岚岚！
她却没急着走,靠在门边打量你,忽然轻声说,
小暖,你有没有发现……你最近和秦野越来越像了。
你一怔,啊
她歪着头回忆,你好久没穿裙子了,衣服全是黑白灰,连个亮色都没有。
说话喜欢‘嗯’,喜欢点头,话也变少了……最重要的是,你发呆时的样子,还有抱手臂的姿势,简直和他一模一样。
你望着镜中的自己,一时哑然。
原来在失去他的七年里,你早已在无意识中,一点一点活成了他的样子。
仿佛这样,他就从未离开。
岚岚看得出,秦野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所有压抑的情绪如洪水决堤,你猛地抱住岚岚,眼泪失控地涌出。
岚岚……什么都别问……求你了……
岚岚愣了一下,随即轻轻拍你的背。
......
从洗手间出来时,你没想到秦野就等在门口。
岚岚悄悄对你使了个眼色,转身溜回喧闹的客厅。
你僵在原地一秒,迅速扯出一个笑,迎上去想找个借口——
秦野却什么也没问,一把将你拉进怀里,宽阔温热的手掌捧住你的后脑。
声音低哑,贴在你耳边,
在我怀里哭好吗
翁的一声,所有的隐忍都一瞬间坍塌,
你真的……真的不想哭的。
可他的胸膛太温暖,你的盔甲太薄了。
别怕,他掌心抚过你颤抖的背,一字一句,清晰而沉,
我一定,一定会回来。信我。
你在他怀中狠狠一颤。
从前他从不这样承诺。
第一次出任务前,他甚至狠心提了分手,
因为每一次出发,都可能是最后一次。
可这回,他竟在笨拙地、一遍又一遍安慰你。
18
秦野离开的前一夜,你们相拥而眠,
却谁也没有真正睡着。
黑暗中,他一遍遍轻抚你的头发和脊背,
仿佛要将你的模样刻入指尖的记忆。
小暖,答应我,他声音哑得厉害,
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替我好好看着这个世界。
你在黑暗中点头,眼泪无声浸湿他的睡衣前襟,
嗯。你也要答应我,一定要……一定要尽最大努力,保护好自己。我等你回来。
好。他应得沉重,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第二天清晨,他没有叫醒你,只是在你额间印下一个长久而轻柔的吻。
你闭着眼,假装熟睡,
听着他极其轻微地收拾好东西,轻轻关上房门。
你立刻光着脚跑到窗边,躲在窗帘后,
看着他的背影一步步走出楼门,走向那辆来接他的车。
你知道他会回头,便抬起手,轻轻地挥了挥。
他果然回头,仰起脸准确找到了你的窗口,
朝你笑了笑,用口型无声地说：好好生活。
你笑着点头,直到他坐进车里,车子彻底驶离视线,
才允许自己沿着墙壁滑坐下来,痛哭失声。
其实,你不是没有想过,与神明对抗,告诉秦野一切,
可是,你没有阻止秦野的勇气。
你没有资格,要他真的不走。
缉毒警,是行走在刀尖上的舞者,
以生命为赌注,赌万家安宁。
是秦野父亲、母亲的事业,
是秦野在未曾遇到你之前就决定好为之付出的梦想。
秦野的牺牲,换来的是数以万计家庭的美满。
你怎么忍心要他放弃。
能有幸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已是幸运。
仍能记得你第一次对他的表白,他是这样回应的,
对不起,我这辈子都不会恋爱的。
潜台词是——我这一生,都要奉献给国家。
你已经痴缠过一次,侥幸成功,撬动了秦野的心门。
也努力过第二次,无论如何不要分手。
不能再过贪心了。
19
等待的日子,比上一世更加煎熬。
三年零六个月十七天,一千二百九十六天。
你清楚地知道倒计时终点是什么。
你仍旧每周去两次寺庙祈福。
祈祷神明的垂怜。
你过得异常平静,平静得有些麻木。
你把他留下的衣服仔细叠好收进衣柜,
学着煮他常给你熬的那款粥,却始终熬不出那个味道。
偶尔,你会一个人去那栋海边别墅,一坐就是一整天。
只是身边再也没有他。
时间一天天流逝,你数着日子,
既盼它快一点——快到能再次见到他,即使是结局。
又怕它太快——快到你们的故事再次仓促落幕。
直到那天清晨,你心里异常平静,
电话终于响起,是医院打来的。
和上一世一模一样的话术,让你去一趟。
坐在熟悉的病房外,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得让你几乎窒息。
你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才推开门。
他躺在那里,和记忆中的模样分毫不差,
全身插满了管子,脸色苍白如纸,
只有监护仪上微弱起伏的曲线证明着他还在挣扎。
这一次,你没有崩溃大哭。
只是静静地走过去,握住他那只没有输液、却依旧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秦野,我来了。
你轻声说,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惊讶。
秦野似乎有所感应,
睫毛颤抖着,极其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
眼神涣散,却努力聚焦在你脸上。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极其微弱的气音。
你俯下身,将耳朵凑到他唇边。
……对……不……起……
……小……暖……
……好……好……活……着......
最后几个字,耗尽了他全部的生命力。
监护仪发出刺耳的长鸣。
他的手在你手中轻轻一颤,随即彻底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变得沉重而冰冷。
医生和护士冲了进来。
你被挤到一边,安静地看着他们进行一系列无效的抢救。
你没有再哭天抢地,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灵魂已经抽离。
因为你早知道结局,也因为你知道,这并非永别——
在你看过山河之后,你们会在另一个世界重逢。
之后的日子,仿佛是上一世的精确复刻,
却又因为预知而更加残忍。
葬礼、追悼会、授予荣誉……你像一个提线木偶,冷静地完成一切。
然后,你拿出那份遗愿清单。
20
还有七年,你要好好遵守和阎王的承诺——按部就班等待死亡的来临。
你带着他的照片,再一次的,走遍了他曾经想去而没能去的地方。
你在雪域高原的经幡下举起他的照片,寒风凛冽；
在蔚蓝海岛的日落里对着照片低语,浪涛声声；
在无垠沙漠的星空下抱着照片入眠,星河璀璨……
你不敢想象,如果是秦野,会和如此风景多么般配。
人们称赞你的坚强,说你是烈士遗孀的楷模。
只有你自己知道,
这不是坚强,这只是一场漫长的、赴死的准备。
你是在完成他好好活着的遗言,
也是履行自己替你看遍千山万水的承诺,
只为能心安理得、毫无亏欠地去见他。
第七年,你们的生日。
你站在他的墓碑前,雨丝冰冷。
秦野,你要的山河湖海,我替你走遍了。
你轻声说,语气平静无波,
现在,承诺都完成了。我可以来找你了吗
21
第二日,
你起床,戴上他送你的银色素戒——遗物之一。
出门前,再一次回头仔细看了看这个充满了你们共同回忆的家——
每一处都有他的影子。
机场广播响起登机提示时,没有任何犹豫。
你找到靠窗的座位,系好安全带,闭上眼。
飞机起飞,冲入云层,平稳飞行。
阳光透过舷窗照在你脸上,暖洋洋的。
恍惚间,你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选择前的时刻。
阎王姐姐温和的声音在你脑海中响起,
历经此程,可知结局依旧。是否会后悔选择第三选项
你在心里微笑,坚定地摇头。
能再真切地拥抱他一次,能再感受他的体温,能有机会好好告别,能让他最后记住的不是你崩溃的眼泪而是你努力微笑的样子……怎么会后悔。
从未后悔。
突然,机身猛地一震,随即是剧烈到可怕的颠簸。
氧气面罩瞬间脱落,惊慌的尖叫和哭喊声充斥耳膜。
你却只觉得一种奇异的平静包裹了你,嘴角微微扬起。
秦野,你看,我没有食言。
我没有用任何方式主动放弃生命。
我只是……在走向你必然离开的命运时,选择了同时走向你。
这一次,别再对我说‘对不起’。
也别再让我‘好好活着’。
等我。
剧烈的冲击感传来,意识被温暖的黑暗迅速吞没。
没有疼痛,唯有解脱。
（全文完——有空会写小番外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