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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浊酒论鬼
民国廿二年,豫北安阳。旷日持久的旱灾,像是一个贪婪的巨兽,吸干了土地的最后一滴水分,让原本肥沃的平原咧开一道道干渴焦黑的伤口。虽已入夏,夜风却算不得温和,卷起干燥的尘土,带着一股混杂了枯萎禾苗和绝望气息的土腥味,扑打着这座位于城西的小小饭铺。月光还算明亮,清冷地泼洒下来,给这片干涸的大地镀上了一层凄清的惨白,仿佛罩上了一层薄纱,却掩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荒凉。
洹水烧酒铺里,唯一的一盏油灯灯芯被拨得短短的,努力释放着昏黄如豆的光晕,勉强照亮着几张饱经风霜的脸庞。墙壁被经年的油烟熏得乌黑发亮,角落里堆着杂乱的农具,空气中弥漫着劣质土烧酒的辛辣、咸菜的齁咸以及汗液与尘土混合的复杂气味。
张大胆呲溜一声,灌下了粗陶碗里最后一口辛辣呛喉的洹水烧。那酒液像一道火线,从喉咙直烧到胃里,带来一阵短暂的眩晕与暖意。他把空碗重重撂在吱呀作响、满是油渍的破木桌上,满足地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喷出的浓重酒气让桌上的油灯火焰都似乎摇曳了一下。
角落里,几个被岁月和苦难压弯了脊背的老农,像受惊的麻雀般挤在一起,就着一碟黑乎乎的咸菜疙瘩,啜饮着寡淡的村酿。他们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交头接耳,仿佛生怕稍大的声响会惊扰了窗外沉沉的夜色,引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西头乱坟岗子,近来邪性得很呐。老孙头呷了一口几乎看不见颜色的酒,用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背抹了抹嘴,浑浊的眼睛里透着难以掩饰的恐惧,眼角的皱纹都因紧张而挤得更深了。就前几日,李老四家那头犟牛不知怎的挣断了缰绳,跑丢了。李老四打着灯笼找到后半夜,你猜咋着在乱坟岗子边上,看见一口埋了没多久的新坟,被扒开了半边!那薄皮棺材板都撬烂了,碎木屑掉了一地,里头……唉,空空如也,连根骨头都没剩下!干干净净,像是被舔过一样!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味那可怕的场景,声音又压低了几分:肯定不是野狗干的!野狗扒坟,哪会那么齐整那棺材板上的痕迹……老蔫你也看见了,说说,那像是爪子印吗分明……分明像是手指头从里面往外抠的!
被点名的赵老蔫猛地一哆嗦,手里的酒差点洒出来。他脸色蜡黄,咽了口唾沫,才颤巍巍地接口:可……可不是嘛!那印子,乌黑乌黑的,带着泥水印子,看着就瘆人!我这心里头,到现在还扑腾呢。不只是这个,这几日,夜里稍微敢从那附近过的,都说觉着后脖颈子阴风恻恻,好像有个湿漉漉的人跟在背后低声哭,回头又啥都没有。王老五,就前儿晚上,在城里帮工多喝了几盅,晕乎乎的非要从那儿抄近道,结果咋样回家就一头栽倒,发起高烧,满嘴胡话,说什么……有个没脸的、浑身滴水的人问他……问他‘重不重’……哎哟我的娘诶,可吓死个人了!
饭铺的王掌柜,一个精瘦的中年人,一边用一块看不出本色的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油腻的桌子,一边忧心忡忡地朝张大胆使眼色:大胆儿,听见没月圆夜阴,今儿个又是十五,阴气最重。你那路回家,必经那岗子西边,邪性之地啊!听句劝,酒钱我给你记着,就在我这后院柴房将就一宿,铺点干草,总比撞上那东西强!等天亮了,日头高了,再回去也不迟!
张大胆大名张永贵,在这四里八乡,因其胆大包天而出名。他个子不高,但骨架粗大,常年的酒精和落魄生活让他显得有些虚胖,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潮红。此刻,他被酒意顶得满面红光,闻言嘿嘿一笑,摇晃着站起身,破旧的凳子在他身下发出痛苦的呻吟。阎王爷见了我……都得……都得客客气气递根烟,称兄道弟!几座荒坟,几条没主儿的野骨头,还能翻了天去怕个球!他下意识地拍了拍腰间,那里硬邦邦的,别着一把走夜路防身的、锈迹斑斑的破旧柴刀,活人、乱兵、土匪,老子啥没见过活的我都不怵,还怕死的
他趿拉着那双早已露出黑乎乎脚趾的破布鞋,身影歪斜地、义无反顾地没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身后饭铺里传来的那些关于乱坟岗的、充满恐惧的窃窃私语,像夜枭的羽毛,轻轻扫过他的耳廓,却并未落入他心里那潭早已冰封的死水。他甚至带着一丝不屑的冷笑,觉得这些乡邻真是胆小如鼠。
2
前尘铸胆
他的胆量,在这方圆几十里是出了名的。人们传说他生来就缺根怕筋,是三煞星转世。但只有张大胆自己,在偶尔清醒的深夜里,对着冰冷的月光才知道,这身所谓的胆量,并非与生俱来,而是用比妖魔鬼怪更可怕、更残酷的人间惨剧煅烧出来的,是真正在血与火、生与死的边缘走过一遭后,留下的麻木与绝望。
三年前,他还是张永贵,一个在安阳城里守着不大不小绸布庄的体面生意人。妻子婉娘温柔腼腆,女儿小丫刚会咿呀学语,粉雕玉琢,是他的心头肉。日子虽不算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温馨踏实。他记得铺子里那种棉布和丝绸混合的、暖洋洋的味道,记得婉娘在灯下为他缝补衣裳时专注的侧影,记得小丫摇摇晃晃扑进他怀里,用软糯的声音喊着爹爹。
然而,乱世之中,安稳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幻梦。那一年,军阀混战,一伙溃败的散兵游勇如同失控的蝗群,涌入了安阳城。烧杀抢掠,火光冲天。他的绸布庄,他半生的心血,被一把火点燃,鲜艳的绸缎在烈焰中化为飞舞的黑灰,如同祭奠的纸钱。他拼命想护住妻女,但在疯狂的人流和明晃晃的刺刀面前,个人的力量渺小如蝼蚁。混乱中,他与婉娘和小丫失散了。
城破后的第三天,他才从藏身的破庙里出来,发疯似的在断壁残垣和尸横遍野的城墙根下寻找。他翻过一具具焦黑、肿胀、面目全非的尸身,呼唤着婉娘和小丫的名字,喉咙喊出了血。最终,他没有找到婉娘,只在一堆焦黑的瓦砾和残肢中,看到了女儿小丫那只他亲手戴上的、如今已被烧得变形扭曲、沾满黑灰与暗红色血渍的小银镯。
那一刻,张永贵的心,就像那只银镯一样,被烈火烧熔,被重物砸扁,彻底死了。活下来的,只是顶着张大胆这个名号的空壳。他亲眼见过炮火下扭曲狰狞的人脸,听过垂死者的哀嚎,感受过至亲骨肉瞬间湮灭的、撕心裂肺却哭不出声的剧痛。一颗心,早已在人间炼狱里淬炼得冷硬如铁,麻木如死灰。鬼怪它们再恐怖,能恐怖过溃兵手中滴血的刺刀再凄惨,能惨过他怀中那只永远冰冷、再也无法响起清脆铃声的小银镯**活人的世界,有时候比最深的地狱鬼域更让人心寒胆裂,更让人绝望。**
他回到乡下老家,变卖了所剩无几的家当,终日与酒壶为伴。他喝酒,不是为了壮胆,更多的是为了麻痹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内心空洞的、比任何妖魔鬼怪都更深刻的痛苦与记忆。
3
月下诡遇
田埂窄如鸡肠,因干旱而坚硬板结,踩上去硌得脚疼。两旁待收的高粱,也因缺水而长得蔫头耷脑,在浓得化不开的黑夜里伫立着,黑压压地连成一片,像两堵无尽的、沉默的墙,不仅遮挡了本就微弱的月光,也仿佛隔绝了远处村庄里可能存在的最后一点人间灯火。之前的虫鸣蛙鼓,此刻竟诡异地完全停歇了,四周静得可怕,是一种令人心慌的、死寂般的静。只有他自己踉跄的脚步声、粗重的呼吸声,以及怀里酒壶偶尔晃荡发出的细微声响,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和响亮。
不知走了多久,眼看就要接近那片令人谈之色变的乱坟岗。那是一片地势略高的荒地,坟头起伏,残碑断碣在月光下投下幢幢鬼影,几棵歪脖子老树张牙舞爪地伸向天空。就在这时,一阵没由来的、极其突兀的冷风,如同一条滑腻冰冷的毒蛇,猛地从他后颈的衣领钻了进去,瞬间游走遍全身。这风邪门至极,完全不似夏夜应有的暖风,倒像是数九寒天从千年冰窟窿里吹出来的阴风,带着一股河底淤泥和水草腐烂的腥湿气息。
这阵风让他残存的酒意瞬间醒了大半,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天灵盖。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柴刀柄,眯起被酒气熏得通红的眼睛,警惕地向前望去。
只见前方路边一棵枝桠虬结、半枯半荣的歪脖子老槐树下,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影!月光勉强透过稀疏的枝叶,斑驳陆离地洒在那人身上,明明暗暗,更添几分诡异。他壮着胆子又走近几步,借着月光看得稍微清楚了些:那是个男人,身形异常佝偻,像是背上压着千斤重担,穿着一身极其不合时宜的、又脏又破的灰布长衫,那长衫湿漉漉地紧贴在他身上,还往下滴着浑浊的水珠,在干燥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仿佛刚从水里爬出来。长发散乱,像水草般黏连在一起,遮住了大半张脸。
这位老哥,那人影开口了,声音又沙又哑,飘忽不定,仿佛是从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传来,带着浓重的水汽和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夜深露重,一个人走路,闷得慌吧
张大胆心头猛地一凛,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但旋即,那股子被苦难磨砺出的混不吝劲头,和心底那片万念俱灰的死寂,迅速压过了本能升起的不安与恐惧。他甚至产生了一种怪异的厌倦感,对这装神弄鬼的把戏感到不耐烦。他粗声粗气地,带着浓重的酒意应道:有啥闷的!天当被子地当床,清风明月做伴,自在得很!
巧了,那人慢慢抬起头,长发缝隙间,隐约露出一双毫无神采、空洞得如同两个深渊的眼睛,那眼睛里似乎没有一点光,只有一片沉沉的死气,我也往前村去,这夜路实在难行,搭个伴,彼此壮壮胆,可好他的脸在斑驳的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极不自然的、死鱼肚子般的惨白。
张大胆心里冷笑一声,几乎可以肯定:来了,饭铺里老孙头他们说的‘东西’,找上门了。他混不吝地一摆手,故意放大嗓门,像是要驱散周围的阴冷:成!爱跟就跟!不过老子今晚喝得有点高,脚程快,你跟得上就行,掉沟里可别怨我!他刻意表现出醉汉的蛮横,一方面是为了壮自己的声势,另一方面,也是一种试探。
4
背鬼过水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默不作声地走在狭窄的田埂上。张大胆走在前面,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人走路几乎没有任何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一片没有重量的叶子,或者是一缕烟雾,贴着地面飘行。而那股子如同实质般的阴冷寒气,却始终如影随形,紧紧包裹着他,让他后脖颈的汗毛都根根倒竖起来,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空气中那股河底淤泥和水草腐烂的腥湿气味,也越发浓重了。
行至一条因前几日抽水浇地而形成的小水沟前。沟不宽,约莫一步就能跨过,但连日干旱,水流细小,两岸是松软泥泞的淤泥。那男人忽然停下脚步,声音里带着一种奇怪的、像是长期溺水者哽咽又像是喘不过气来的哭腔,断断续续地说:老哥……行……行行好……我实在……实在走不动了……浑身没一丝力气……骨头缝里都透着寒……像是被水泡了三天三夜一样……你……你发发慈悲,背我过这道水吧……
若是平日清醒时,张大胆绝不肯吃这种亏,背一个大男人过泥泞的水沟。但今夜,或许是残余的酒劲仍在血液里燃烧,或许是心底那股破罐子破摔、想要与什么东西硬碰硬的邪劲顶着他,又或许,是他从这鬼物的哀求中,隐约感觉到了一丝它对于过水的忌惮(民间确有鬼物难渡水的说法)。他竟咧嘴笑了笑,那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有些狰狞,他蹲下身,啐了一口唾沫到旁边的泥地里:中!看你这副鬼样子,也确实可怜!上来吧!算你欠老子一顿酒钱!过了河可得认账!
那男人动作有些僵硬地、缓缓地趴上了他的背脊。就在那冰冷僵硬的身体接触到他后背的瞬间,张大胆心里猛地咯噔一下——太轻了!轻得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根本不像背着一个成年男子,甚至不如半大小子沉,简直就像背了一捆晒得干透、没有一点水分的高粱秸,或者是一件空荡荡的湿衣服。而且,那身体冰冷得像一块在冰窖里冻了许久的石头,隔着两人薄薄的衣衫,传来一股透骨的湿寒之气,几乎感觉不到任何活人应有的体温和肌肉的柔软弹性。更诡异的是,越往河心泥泞最深的地方走,背上的分量越发飘忽不定,时有时无,仿佛随时会化作一缕青烟,从他背上消散在夜风中。
一丝丝的冷汗,瞬间从他额角、后背渗了出来,与那鬼物身上传来的阴冷寒气混合在一起,让他感到一阵冰火交加的难受。但他咬紧牙关,暗骂一句:狗日的,果然不是人!
反而故意将背上那轻飘飘的、冰冷的东西往上用力颠了颠,两条胳膊像铁钳一样,更加用力地搂紧了那两条冰冷、僵直、如同两根冰棍般的腿。**想吓唬老子让老子心慌把你扔下去没门!**
他心里发着狠,脑海里不由自主地闪现出当年溃兵明晃晃的刺刀、冲天的火光,以及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绝望。与那些记忆中的沉重与恐怖相比,此刻背上这轻飘的鬼物和冰冷的触感,反而显得有几分……可笑和徒劳。这种对比,奇异地给予了他一种扭曲的勇气。
5
问重窥脸
死寂般的沉默,混合着脚下踩过泥泞发出的噗呲声,以及细小水流的声音,构成了这夜路上唯一的伴奏。这种沉默,比喧嚣的夜晚更让人感到压抑和心慌,它像是在不断挤压着人的神经。
终于,那男人幽幽地开口了,冰冷的气息像小蛇一样吹拂着他的耳根和脖颈,激起一层层的鸡皮疙瘩:老哥……我……我重不重
这句话,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破了这寂静的气球,也试图扎破张大胆强装镇定的外壳。张大胆浑身的汗毛唰一下全部立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地狂跳,像是要挣脱束缚蹦出来。他知道,真正的较量开始了。鬼物这是在用最经典的方式试探他的心智,一旦他表现出恐惧,说出轻或者因害怕而不敢回答,就等于露了怯,给了鬼物可乘之机,后续的侵害便会变本加厉。
他深吸一口带着河泥腥味和身后鬼物身上腐臭味的冷空气,强行压下喉咙口的恶心感,故意哼哧哼哧地喘了两口粗气,显得十分费力似的,然后用骂骂咧咧的口气吼道:重!咋不重死沉死沉的!跟个打场的石磙似的!你他娘的是吃秤砣长大的还是兜里揣了金元宝舍不得扔
这话一出,背上的重量没有任何过度地骤然剧增!仿佛瞬间有一座无形的小山压了下来,压得他腰猛地一弯,脊椎骨咯咯作响,膝盖一软,差点当场跪倒在泥泞里。每一步都深深陷入淤泥,直到脚踝,需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拔出来,向前挪动一寸都异常艰难。那鬼物在施加压力,不仅要压垮他的身体,更要借此机会,彻底摧垮他的精神防线,将极致的恐惧注入他的灵魂。
张大胆闷哼一声,脖子上、额头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脸憋得通红。他咬紧牙关,几乎是凭借着一种本能般的倔强在支撑。就在几乎要坚持不住的瞬间,他脑海里再次闪回当年抱着女儿小丫那只烧焦的、小小的尸身时的沉重——那才是真正的、足以压垮一个人所有希望和生趣的、让人绝望窒息的重量。与那份记忆中的沉重相比,背上这鬼物施加的、纯粹物理上的重量,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一股莫名的怒火涌上心头,他低吼一声,像是跟这鬼物,也像是跟这该死的命运赌气,竟咬着后槽牙,调动起全身每一丝力气,一步一个深坑,硬生生地、踉跄着从齐踝深的泥泞中挣扎出来,艰难地爬上了对岸。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街,甚至不成调子地、嘶哑地吼起了当地梆子戏里最粗犷的一段唱词,用这荒腔走板的声音来对抗这死寂的恐怖。
上岸,踏上相对坚实的路面后,那恐怖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重量,又诡异地消失了,瞬间恢复了之前的轻飘,甚至比之前还要轻,仿佛背上只剩下一件空荡荡的湿衣服。
那鬼物似乎沉默了片刻,黑暗中,张大胆几乎能感觉到它那空洞眼睛里流露出的惊疑不定。显然,它没料到这个看似普通的醉汉,意志竟如此顽强难缠,完全不受它重量变化这一经典恐吓手段的影响。
短暂的沉默后,它又用那种令人头皮发麻、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声调说:老哥……你……你回头看看我……我脸色咋样怕是赶路赶得急了,又受了风寒,不太好……你帮我瞧瞧,是不是很难看
最凶险、最关键的关口来了。张大胆心知肚明,这一回头,看到的多半是超出常人想象极限的、足以将人活活吓死的恐怖景象。民间传说中,有多少人就是败在了这一回头上。但他此刻,却被一种破罐子破摔、甚至带着点老子倒要看看你能丑成什么样的癫狂好奇心给攫住了。他把心一横,一种看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的极度厌倦感涌上心头。他猛地、几乎是带着一种挑衅意味地扭过头去——
月光下,一张脸几乎紧贴着他的脸!那张脸根本无法用言语准确形容:整体呈现出一种绿中透红、红里发黑的诡异颜色,像是长满了潮湿滑腻、正在不断蠕动的苔藓,又似被烈火灼烧过,布满了扭曲增殖的疤痕和腐烂的皮肉;一双眼睛只剩两个不断渗出粘稠黑水的空洞,深不见底;而嘴角却撕裂般地咧到一个正常人绝不可能达到的弧度,直接咧到了耳根,露出里面森白的、尖利如同锯齿般的牙齿。整张脸都在散发着浓郁的、如同河底腐烂多年的水草和动物尸身混合在一起的恶臭,几乎令人窒息。
好……看……吗鬼脸呲着牙,用一种混合着哭泣和狞笑的怪异语调问道,黑色的涎水从嘴角滴落。
张大胆的心脏在这一刻骤然缩紧,仿佛被一只冰手死死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退去,带来一阵眩晕。但他瞪圆了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鬼脸,瞳孔因极度刺激而放大。就在这极致的恐怖中,他脑海里闪过的却不是对鬼怪的惧怕,而是妻子婉娘在火海中最后回头看他时,那张被烈焰和浓烟熏烤得扭曲、沾满灰烬、充满惊恐与绝望的面容——那是他记忆中关于恐怖最深刻、最真实的烙印。
对比之下,眼前这张刻意幻化出的鬼脸,反而显得……虚假和造作。他竟咧开嘴,喷着浓烈的酒气,用一种近乎癫狂、带着嘲讽和挑衅的语气笑道:好看!真他娘的好看!跟年画上镇宅的关公似的,红绿红绿的,多喜庆!多威风!比城里戏台上那些涂脂抹粉的角儿还带劲!你这气色,好的很呐!
那鬼物明显彻底愣住了,眼中的鬼火剧烈地、混乱地闪烁不定,它完全没料到这醉汉的神经竟粗壮到如此地步,面对这般恐怖景象,非但不惧,反而评头论足起来。
6
惊心缠斗
诡计接连失败,鬼物显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躁与困惑。它的声音开始失去那种故作阴森的平稳,带上了细微的颤抖,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老哥……算……算了……放我下来吧……我……我歇过来一点儿了,能……能自己走了……
这哀求背后,隐隐透露出它对即将到来的天明的恐惧。
那不行!张大胆一听,反而来了劲头。他胳膊如两把铁钳,死死箍住鬼物那冰冷僵直的腿脚,非但没有松开,反而迈开步子,沿着田埂小跑起来,脚下的泥土被踩得飞溅。说好送到前村,俺张大胆吐口唾沫是个钉!半道把你扔在这荒郊野岭,算怎么回事传出去,人家还说我张大胆不仗义!
那鬼物在他背上开始了更加剧烈的挣扎。它的身体仿佛没有骨头,时而变得滑腻如涂了油的泥鳅,扭动着想要从他的钳制中滑脱;时而又伸出冰冷彻骨、指甲尖利如钩的鬼手,不再是试探,而是凶狠地抓挠他的脖颈、脸颊和手臂。张大胆只觉得后颈一阵刺痛,肯定是被划破了。但他索性把心一横,把头埋得更低,用后脑勺和坚实的肩膀对着后面,任凭那鬼手在他粗糙的皮肤上留下道道血痕,火辣辣地疼。但这点皮肉之苦,比起记忆中被烈火灼烧、被绝望吞噬的痛苦,简直微不足道,反而更加激发了他骨子里的那股蛮横劲儿。
同时,鬼物开始施展更为凶险的幻术,试图从精神上摧毁他。四周的景象陡然剧变:原本寂静的田野阴风怒号,风声如同万千冤魂在耳边集体凄厉哭喊,尖锐的声音直刺脑髓;黑影幢幢,从黑黢黢的高粱地里伸出无数只苍白浮肿、滴着水的手,密密麻麻地抓向他的脚踝,想要将他拖入无尽的深渊。张大胆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又骤然睁开,眼中血丝更重,他不管不顾,反而加速前冲,对着虚空破口大骂:哪来的孤魂野鬼在此吵吵!挡你张爷爷的路,活腻歪了!都给老子滚开!
他这股一往无前、混不吝的横劲,仿佛形成了一层无形的屏障,那些恐怖的幻象触碰到这层屏障,竟如阳光下的冰雪般,纷纷扭曲、消散,无法真正触及他的心神。
鬼物见状,幻术再变。前方的路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汹涌奔腾、粘稠猩红的血河,河面上漂浮着肿胀的残肢断臂和狰狞的头颅,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张大胆脚步只是略微一滞,随即脸上露出一丝疯狂的笑意,他非但不躲,反而朝着那血河中心作势欲踩,口中大叫:正好!老子酒喝多了,正渴得嗓子冒烟!这红颜色的水,看着就开胃!尝尝咸淡!
说着,他真的抬起脚,作势要踏进那幻象之中。那血河幻象剧烈地波动起来,在他脚落下的瞬间,如同破碎的镜面般骤然消失,恢复了原本坑洼不平的田埂。
物理挣扎与幻术恐吓均告无效,鬼物显然慌了神。它开始转变策略,进行最恶毒的精神攻击——攻心。它用极其凄惨哀婉的声音,模仿着不同人的哭腔,在他耳边低语。时而幻化成他记忆中妻子婉娘无助的呼唤:永贵……永贵……救我……水好冷……我好怕……
时而变成女儿小丫稚嫩而惊恐的哭喊:爹爹……背背丫丫……丫丫怕黑……有坏人追……
这声音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精准无比地狠狠刺中张大胆内心最柔软、最鲜血淋漓的伤口。他的身形猛地一滞,如同被雷击中,脚步瞬间慢了下来,眼眶不受控制地红了,鼻腔酸涩难忍。背上的鬼物敏锐地察觉到他精神的剧烈波动,窃喜之下,那哀婉的低语变得更加逼真,更加撕心裂肺,如同魔音贯耳,不断冲击着他脆弱的心理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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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胆的呼吸变得粗重,过去的痛苦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有那么一刹那,他真想松开手,瘫倒在地,任由这无尽的悲伤和这诡异的鬼物将他吞噬。但就在这意志即将崩溃的边缘,他猛地用牙齿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尖锐的疼痛让他瞬间清醒了不少。他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不知擦去的是汗水、泪水还是血水,随即用一种嘶哑、破裂、却蕴含着极度愤怒的嗓音吼道:滚!都给老子滚!俺家婉娘和小丫早登极乐了!她们才不会被这阴沟里的水困住!你们这些不得超生的孤魂野鬼,也配学她们!再学舌,老子把你们舌头揪下来!
这股由极致痛苦转化而来的熊熊怒火,仿佛在他体内点燃了一把火,烧尽了短暂的软弱。他不仅没有松开,反而将背上那不断挣扎、变幻的鬼物抱得更紧,双臂肌肉贲张,几乎要勒进那虚幻的躯体里。脚步也再次加快,甚至带着一种决绝的、要与这鬼物同归于尽般的疯狂,跌跌撞撞地向前冲去。这场缠斗,早已超越了人与鬼的对抗,变成了一个被苦难摧毁灵魂的人,与代表着他内心恐惧和痛苦记忆的化身之间,一场不死不休的意志较量。
7
鸡鸣魂散
就在这诡异、激烈、无声胜有声的追逐与缠斗中,东方天际,那浓得化不开的墨色,终于被一股顽强而微弱的力量,撕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透出了一丝鱼肚般的、灰白色的光。这光虽然微弱,却代表着黑夜即将过去,生机即将回归。
几乎就在那丝光亮出现的瞬间,远处依托着起伏丘陵而建的村落里,传来了第一声清冽、高亢、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公鸡啼鸣:喔——喔喔——
这声音如同九天之上降下的一道无形利剑,带着至阳至刚的气息,锐利地刺穿了沉重阴森的夜幕,也仿佛直接刺穿了背上那鬼物的核心!
背上的鬼物发出一声尖锐到几乎要撕裂耳膜的、充满了极致恐惧与绝望的惨嚎!它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扭动、抽搐,原本时而凝实时而虚幻的形体,此刻像接触了烙铁的冰块一样,飞速地淡化、透明化,那冰冷的触感也在迅速消退。它感受到了真正的、形神俱灭的威胁。放开我!求求你!放开我!太阳要出来了!我再也不敢了!大人饶命!饶命啊!它的声音充满了最原始、最卑微的乞求,再无半点之前的阴森诡异,只剩下可怜巴巴的、濒临毁灭的恐惧。
太阳都出来请你了,急啥天亮了正好,一起去前村,老子请你喝碗热乎乎的胡辣汤,驱驱你这身寒气!张大胆感受到它的虚弱和恐惧,一种混合着报复性快意、胜利感和执拗情绪的复杂心绪涌上心头。他狞笑着,双臂如同铜浇铁铸,死死箍住那对正在变得如同烟雾般虚幻的腿脚,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再陪老子耍耍!你这‘人’还挺有意思!
不!不!——大人!爷爷!祖宗!小鬼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我不该招惹您!求您放手!求您了!我再也不敢了!让我走吧!——鬼物疯狂地挣扎,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身形越来越淡,几乎透明得像一层随时会破裂的水膜。它能感觉到天地间阳气正在急速攀升,那是对它这种阴邪之物最致命的毒药。
鸡鸣声落,天地间有那么一刹那极其短暂的寂静。随即,更多的鸡鸣声从远近不同的村庄里此起彼伏地响起,交织成一片宣告黑夜结束的盛大乐章。
张大胆只觉得背上一轻,那股一直存在的阴冷纠缠感瞬间消失,他一个收势不及,向前踉跄了好几步,差点摔个嘴啃泥。他稳住身形,猛地回头一看——身后空空如也,哪还有什么长发落魄的男人只有一块沉甸甸、湿漉漉、散发着浓重腐木和腥臭泥土气息的旧木板,哐当一声,掉落在了刚才他站立位置的地上。
8
余悸顿悟
张大胆拄着膝盖,弯着腰,胸膛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早已浸透了他那件破旧的衣衫,紧紧贴在皮肤上,此刻被晨风一吹,冷得他打了个哆嗦。刚才全靠一股狠劲撑着,现在危险解除,脱力感和后怕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让他手脚发软,心跳依旧快得像是要炸开。
他直起身,惊疑不定地看着地上那块木板。迟疑了片刻,他还是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其拾起。就着越来越明亮的晨光,他仔细打量:这确确实实是一块残破不堪的棺材板!木质腐朽发黑,边缘参差不齐,还残留着几片暗红色的、早已剥落的漆皮,以及几道深深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用指甲疯狂抓挠过的痕迹,甚至还能看到一些黑色的、疑似干涸血迹的斑点。一股混合着死亡、腐朽和阴湿的恶臭,从木板上散发出来。
棺材板……真的是棺材板……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方才所有的硬气、蛮横与癫狂,如同退潮般迅速从他体内消失。无边的后怕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水,瞬间淹遍全身,让他从头顶凉到脚心,手脚冰凉,牙齿都不受控制地开始格格打颤。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将那块邪门的木头扔出去老远,仿佛多拿一秒都会沾染上不祥。
然后,他像是被无形的鬼怪追赶一般,撒开腿,没命地朝着家的方向狂奔而去。他不敢回头,只觉得那条走过的路、那棵老槐树、那条小河沟,甚至两边的庄稼地,都在背后用无数双阴冷的眼睛盯着他,风声掠过耳边,都像是鬼物的呜咽。他一口气跑回村,冲进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砰地一声死死插上门闩,背靠着门板,浑身脱力地滑坐在地上,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剧烈喘息和无法抑制的全身颤抖。
阳光慢慢地、坚定地透过破旧的窗棂照射进来,一道道金色的光柱中尘埃飞舞,逐渐驱散了屋内的阴冷和黑暗。过了许久,张大胆的心跳才渐渐平复。他望着从窗外斜射进来的、温暖明亮的阳光,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被自己扔在院角的那块棺材板(或许是出于一种奇怪的心理,他刚才狂奔时,竟鬼使神差地没有完全扔掉,而是带回了家),惊魂稍定之后,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的情绪,在他那潭死水般的心底慢慢漾开,扩散。
他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情。他明白了鬼物的伎俩无非就是制造恐惧、幻象和利用人心的弱点。他明白了它们为何怕横的、怕不要命的、怕心死的。原来,它们的力量源泉,正是活人内心滋生的恐惧。一旦恐惧失效,它们的种种手段便如同纸老虎,脆弱得不堪一击,连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第一声鸡鸣都抵挡不住。
这其中的道理,细细想来,竟与这吃人的世道惊人地相似:你越是害怕,越是退缩,那些欺压你的东西——无论是兵痞、土匪、苛捐杂税还是命运的捉弄——就越是张牙舞爪,得寸进尺;但你若是被逼到绝境,豁出一切,连阎王殿都敢闯上一闯,反而可能吓退宵小,挣得一线渺茫的生机。
昨晚的胜利,并非仅仅因为他天生胆大包天,更深层的原因,是他早已在心狱中走过一遭,经历过人世间最极致的痛苦,对于很多常人恐惧的事物,已然心死,近乎麻木,故而能够无所畏惧。他的大胆,是一种绝望之下的副产品。
这不是简单的鲁莽,而是像他这样的中原百姓,在无数天灾人祸、兵荒马乱的苦难夹缝中,被残酷的现实一次次磨砺出的、最质朴也最顽强的生存哲学——横竖是个死,不如死得硬气点。
这种硬气,有时是面对不公的怒吼,有时是面对灾难的沉默坚守,有时,就是像他这样,在面对超自然的恐怖时,展现出的一种近乎本能的、不屈的倔强。
9
尾声
自此以后,豫北安阳西乡便多了一个神乎其神、版本不一的传说:醉鬼张大胆,不仅半夜背过鬼,还凭借一身泼天的胆气和混不吝的劲头,把鬼背得魂飞魄散,最后只留下一块棺材板。人们说他命硬,煞气重,是鬼神难近的凶人,连乱坟岗的野鬼见了他都要绕道走。
张大胆依旧喝酒,但眼神里却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那不再是纯粹的麻木和绝望,偶尔会闪过一丝经历过大事后的沉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弱的释然。他偶尔还会在夜晚走过那条路,只是怀里,总揣着那只用红绳系着、贴肉放着的小银镯。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彻夜买醉、浑浑噩噩,仿佛那夜的经历,不仅赶走了一个纠缠他的鬼物,也把他那部分沉沦在痛苦深渊里的魂魄,重新背回了一些到阳间。
他知道,那晚他背起的,不只是一个来自阴间的鬼,更是他自己早已遗忘的、对抗命运的麻木勇气;而他最终放下的,也不只是一块象征死亡的棺材板,更是对过往无尽恐惧和痛苦的某种执念。他或许永远无法完全摆脱过去的阴影,但至少,他证明了,即使是在最黑暗的夜里,只要还有一丝不认输的硬气,就还能走下去。
活着,本身就需要比见鬼更大的勇气。而在这片多灾多难却生生不息的土地上,这种近乎固执的勇气,是无数像张大胆一样的小人物,能够跌跌撞撞活下去的、唯一的、也是最坚实的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