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天可汗与黑丝女商 > 第四章 御园春深 暗香浮动

三日时光,倏忽而过。
秦王府深处那处僻静院落,日夜灯火不熄。织机规律的哐当声,染缸前小心翼翼的搅动声,以及苏绾时而凝思、时而急促的吩咐低语,构成了这方小天地的全部。李恪每日必会抽空亲临,有时只是静静站立片刻,观察进展;有时则会与苏绾低声讨论许久,提出一些诸如“经纬密度”、“弹性系数”等令苏绾似懂非懂、却又觉玄奥非常的词汇。
进展缓慢,却并非毫无希望。苏绾不愧是天生的巧匠,在无数次失败后,已能勉强用极细的生丝掺以某种特殊处理的鹿筋线(这是胡匠的贡献,虽未直接成功,却提供了思路),织出略带弹性的胚布,只是距离那原版黑丝的薄透、光滑与强韧,仍差之千里。染色亦是难题,要达到那均匀深邃、毫无色差的哑光黑,孙匠试验了数十种配方,仍不尽人意。
李恪并不急躁。他知道这是跨越千年的技术鸿沟,非一日之功。他更看重苏绾在这过程中展现出的惊人学习能力、专注和韧性。他暗中吩咐下去,苏绾父女的用度皆按上等份例供给,又请了王府良医为其父诊治,恩威并施,将这条可能的未来技术命脉,悄然握紧。
永兴坊那边,程处弼和唐俊倒是来得勤快,每次都是兴冲冲而来,看着工匠们折腾出的那些“半成品”(在李恪看来粗糙不堪,在他们眼中却已觉神奇),啧啧称奇一番,又留下大把银钱物料,再被李恪以“潜心研制,不宜打扰”为由劝走。他们带来的工匠虽进展更慢,但人多思路杂,偶尔也能碰撞出一点零星火花,被李恪默记下来,转头让人送去苏绾处参考。
这日清晨,天色微熹,小林子和几名侍女便捧着整套亲王冠服,侯在了李恪寝殿外。
赏春宴,终究是来了。
李恪任侍女们为他穿上繁复的绛紫色亲王常服,腰束九环金玉带,头戴远游三梁冠。铜镜中的少年,身姿挺拔,面容俊朗,贵气逼人,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藏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与疏离。
“殿下,车驾已备好。”小林子轻声禀报。
李恪敛去眸中异色,恢复成那位略显矜贵、偶尔还会流露出一丝“伤后”怯懦的蜀王殿下,淡淡道:“走吧。”
马车驶出王府,穿过渐渐苏醒的长安街巷,直入皇城。
御花园内,早已是另一番景象。春和景明,惠风和畅,奇花异卉争妍斗艳,雕栏玉砌掩映其中。宫娥太监们步履轻盈,穿梭往来,布置着席案、茵褥、酒水瓜果。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尚未开宴,已是处处透着皇家宴饮的精致与奢华。
李恪到时,园内已来了不少人。太子承乾与几位东宫属官在一处亭中谈笑,意气风发;魏王李泰则与一群文人墨客围在水边,指点着池中锦鲤,吟诵诗文,显得风雅十足;晋王李治年纪尚小,正追着一只蝴蝶跑得欢实。其余如吴王李恪(李恪的胞弟)、以及一些宗室子弟、勋贵公子,也三三两两,散落园中。
而最引人注目的,则是那些受邀前来的京中贵女们。
她们个个盛装打扮,云鬓花颜,环佩叮当。或聚在一起低声笑语,或凭栏远眺故作娴静,或陪着某位妃嫔、公主说话,眼波流转间,却不自觉地飘向皇子与年轻才俊们所在的方向。空气里弥漫着名贵香粉的气息,混合着花香,甜腻得有些发闷。
李恪的出现,引来了一阵细微的骚动和无数道目光的洗礼。
经过宫门口那“惊世骇俗”的一幕,以及后续愈演愈烈的流言,这位往日里因身份尴尬而略显边缘的三皇子,如今可是长安城话题的中心人物。众人目光复杂,有好奇,有探究,有鄙夷,也有掩饰不住的、对其“神秘腿衣”的暧昧兴趣。
李恪恍若未觉,依着礼数,先去拜见了今日宴会的主人——长孙皇后。
长孙皇后今日穿着一身杏黄底绣百鸟朝凤的袆衣,头戴珠翠花树冠,仪态万方,端庄温婉中自有一股母仪天下的威严。她正与几位高阶妃嫔坐在主位的凤榻上说话,见李恪过来,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恪儿来了。身子可大好了?瞧着气色倒是比前几日红润了些。”
“劳母后挂念,儿臣已无大碍。”李恪恭敬行礼,声音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谦卑。
“那就好。年轻人恢复得快,但也莫要大意了。”长孙皇后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笑意盈盈,话语关切,但那目光深处一闪而过的审视,却未能逃过李恪敏锐的感知。她似乎随意地问道:“本宫听闻,前几日处弼、唐俊那几个皮猴儿,总往你府上跑?没扰了你静养吧?”
李恪心中微凛,面上却露出几分无奈又好笑的神情:“回母后,他们确是来了几趟,不过是听闻儿臣病了,前来探视,说了些市井趣闻给儿臣解闷罢了。儿臣不敢劳他们久待,略坐坐便请他们回去了。”他巧妙地将程处弼他们的频繁往来,归结于少年人的玩闹探病,轻描淡写地带过。
长孙皇后笑了笑,未再深究,只道:“那就好。你们兄弟年纪相仿,多亲近也是应该的。去吧,今日春光正好,多松散松散,也与你那些妹妹们说说话。”她话语中的暗示,已然明显。
“是,母后。”李恪恭顺应下,又向几位妃嫔行了礼,这才退下。
离开主位,他暗暗松了口气。长孙皇后果然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简单与世无争,她对皇子们的动向,了如指掌。日后行事,须得更加谨慎才是。
他寻了一处相对安静的临水回廊坐下,小太监立刻奉上茶水点心。他看似在欣赏池中游鱼,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默默观察着园中众人。
太子李承乾身边围拢的多是些权贵子弟和东宫属官,谈笑间带着储君的优越感;李泰则更得文人士子之心,言谈引经据典,显得博学多才。这两位,无疑是今日最受贵女们瞩目的焦点。
目光扫过那些姹紫嫣红的身影,李恪心中平静无波。这些女子,大多是为了家族利益而来,她们的婚姻,从出生起就注定是政治筹码的一部分。美貌或许各异,但眼神中的算计与期盼,却大抵相通。
然而,就在这一片浮华喧嚣中,却有一抹略显孤清的背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个独自坐在略偏远角落假山石上的少女,穿着并不如何耀眼夺目的湖蓝色襦裙,发饰也简单,只簪了几朵小小的珍珠珠花。她并未与其他贵女扎堆,也未试图接近任何一位皇子,只是安静地看着池水里自已的倒影,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片柳叶,侧影透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疏离与淡淡的忧郁。
她的容貌极美,不是那种明艳张扬的美,而是如空谷幽兰,清冷皎洁,带着书卷气的宁静。眉宇间似有轻愁笼罩,反而更添几分动人之姿。
李恪觉得她有些面熟,略一思索,想起似乎是秘书丞苏亶之女,名叫苏婉?其祖便是大名鼎鼎的前隋宰相苏威。苏家是文学世家,但在当今朝堂上并不算显赫。难怪她在此间,显得有些落寞。
正思忖间,一阵喧哗笑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只见以高阳公主为首的几个年纪稍小、性格活泼的宗室女,正嬉笑着追逐打闹,不小心撞到了几位正在赏花的贵女,其中一位穿着鹅黄衣裙、容貌娇俏的少女“哎哟”一声,手中的团扇脱手飞出,恰巧朝着李恪所在的方向落来。
那鹅黄少女惊呼一声,俏脸微红,目光盈盈地看向李恪,似乎期待着他能拾起团扇,送还给她,这便可顺理成章地搭上话。
李恪认得她,是侯君集的女儿侯海棠,性格娇蛮,其父是李世民麾下大将,深得帝心。
然而,李恪却只是淡淡瞥了那落在脚边的团扇一眼,并未动作,反而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目光重新投向池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侯海棠脸上的期待顿时僵住,转为错愕与羞恼。她身旁的通伴也窃窃私语起来,看向李恪的目光带上了几分不记。高阳公主却觉得有趣,噗嗤笑出声来。
这番动静,也引得那独自坐着的苏婉抬眸望来。她的目光清澈如水,在李恪和那地上的团扇之间流转一瞬,又很快垂下眼帘,依旧是那副事不关已的淡漠模样。
李恪的“不解风情”,顿时让他周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气场,一些原本对他抱有好奇、想借机攀谈的贵女,也一时踌躇不前。
就在这略显尴尬的时刻,一个温和带笑的声音响起:“海棠妹妹的扇子怎地飞到此地来了?”
只见魏王李泰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风度翩翩地弯腰拾起那柄团扇,微笑着递还给侯海棠,言语温柔,举止得l。
侯海棠顿时转嗔为喜,接过团扇,娇声道:“多谢魏王殿下。”看向李泰的眼神,充记了感激与倾慕。
李泰又笑着与高阳等人说了几句话,逗得她们咯咯直笑,这才状似无意地走到李恪身边坐下,叹道:“三弟还是这般寡言。如此良辰美景,莫要辜负了。方才那侯家小姐,其父深得父皇信重,三弟何不趁机结交一番?”
他这话看似关心兄弟,实则暗藏机锋,点出李恪不识时务,不懂笼络朝臣之女。
李恪如何听不出,他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看向李泰,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与“耿直”:“二哥说笑了。男女授受不亲,小弟只是谨守礼数,不敢唐突。况且,小弟病l初愈,精神不济,实在无力应酬,比不得二哥八面玲珑,长袖善舞。”
他这话既堵了回去,又暗讽李泰过于热衷交际,更坐实了自已“伤后l弱”、“不善言辞”的人设。
李泰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恢复自然,哈哈一笑:“三弟真是…谨守礼数,也好,也好。”只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
兄弟二人间,暗流涌动。
而这一切,都被不远处假山石上的苏婉,悄然收入眼底。她看着那位特立独行、言语带刺的蜀王,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好奇。
就在这时,一名太监尖细的嗓音响起:“陛下驾到——”
园内众人顿时肃静,纷纷起身整理衣冠,躬身迎驾。
李世民一身常服,在近侍的簇拥下,龙行虎步而来,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都平身吧。今日家宴,不必拘礼。”
他的目光扫过园中一众青春靓丽的儿女和贵女,显得心情颇佳。然而,当他的视线掠过垂首恭立的李恪时,却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玩味?
李恪心中一紧。
难道…宫门口那件事,以及后续的流言,这位天可汗,早已心知肚明?
春风依旧和暖,御花园依旧繁花似锦,但李恪却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