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再次敲响,文启峰的日子仿佛被上了发条,按着既定的节奏平稳前行。孙守静渐渐适应了这种规律的生活:清晨醒来,感受一下那丝微薄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灵力运转,然后洗漱更衣,前往讲堂。
最初的紧张和忐忑,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慢慢沉淀。他越来越熟练地扮演着“孙夫子”的角色,将那副温和又略带古板的面具戴得严丝合缝。只是面具之下,那双眼睛始终保持着冷静的观察与思考。
今日的课程,依旧是识字。
巨大的宣纸上,写着今日需要掌握的五个字符:“日”、“月”、“星”、“火”、“水”。这些都是构成世界的基本元素,也是日后理解更复杂功法口诀的基础。
孙守静手持戒尺,点在“日”字上。
“此字为‘日’,”他的声音平稳苍老,回荡在讲堂,“太阳之精,普照万物,白昼之主,至阳至刚。”
他一边说,一边在沙盘上工整地范写。台下,弟子们跟着念诵,声音参差不齐。平民子弟们大多伸长了脖子,努力记忆着那看似简单却笔画分明的符号,小脸上记是认真。而世家子弟区域,则明显心不在焉。一个个眼神飘忽。
教到“火”字时,孙守静看着台下几张明显露出困惑和记忆困难的小脸,心中微动。原身的教学方法是纯粹的重复记忆,枯燥且低效。他犹豫了一下,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他轻轻用戒尺敲了敲沙盘边缘,吸引大家的注意。
“看这‘火’字,”他放缓了语速,手指在沙盘上勾勒,“其形,是否像一簇向上燃烧的火焰?底下两点,如通薪柴,上面腾起的,便是火苗。”他尽可能用简单形象的语言描述着。
接着,他又指向“水”字。“再看‘水’字,中间一竖,像不像水流的主道?旁边的几点,便是飞溅的水花,或是汇入的支流?”
这是一种最基础的象形联想记忆法,在他原来的世界司空见惯,但在这个似乎只强调机械背诵的环境里,却显得颇为新奇。
效果立竿见影。
那几个原本愁眉苦脸的平民弟子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仿佛抓住了什么窍门,跟着比划的手指都变得更有力了些,口中喃喃重复:“像火苗…像水流…”
就连几个走神的世家子弟也被这稍微不通的讲解方式吸引,暂时收起了玩物,投来些许好奇的目光。
孙守静心中微微一喜,但立刻告诫自已:适可而止,不能太过。他只是提供了最浅显的形象辅助,并未深入任何可能触及“原理”的领域。
课堂继续进行,弟子间的差异愈发明显。世家子弟们往往一点就通,甚至有些不耐烦,觉得进度太慢。而平民子弟则学得异常吃力,每一个字都需要反复记忆和书写,但他们眼神中的专注和渴望,却远比那些世家子来得强烈。
孙守静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放慢了整l进度,在经过那些书写尤为困难的平民弟子案前时,会稍作停留,看看他们的沙盘,用鼓励的语气说一句:“笔画顺序对了,多写几遍便好。”或者“这一笔略有偏差,看夫子再写一次。”
他没有过多的溢美之词,但那平和的态度和细微的关注,足以让那些原本忐忑的孩子感受到一丝安心,更加努力地埋头练习。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刺啦”声传入孙守静耳中。声音来自后排角落。他不动声色地踱步过去。
只见一个看起来颇为机灵但也有些顽皮的平民男孩,正用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细铁钉,偷偷在矮案的边缘刻画着一个刚刚学会的“山”字,刻得歪歪扭扭,木屑簌簌落下。
那男孩完全沉浸在“创作”中,直到一片阴影笼罩了他,才愕然抬头,正对上孙守静平静无波的目光。男孩的脸瞬间变得煞白,手一抖,铁钉掉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周围的弟子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纷纷望来,讲堂内顿时鸦雀无声。
所有弟子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夫子的雷霆之怒。损坏公物,在宗门里也是要受罚的。
孙守静看着那男孩惊恐的眼神,又看了看那个刻得不成样子的“山”字,心中闪过原身记忆里对此类事件的处理方式—通常是严厉斥责,甚至罚抄门规。
但他并没有立刻发作。他俯身,捡起那根铁钉,放在掌心看了看,然后又看了看案上的刻痕。
“为何要刻在上面?”他的声音依旧平和,听不出喜怒。
那男孩吓得舌头打结:“我…我…我想记得牢些…”
“是想记得牢些,还是觉得好玩?”孙守静追问,目光如炬。
男孩低下头,不敢回答。
孙守静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整个讲堂的弟子都听清:“案几虽陋,亦是公器,不当损毁。此其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所有弟子:“其二,字乃圣人创造,承载道理,沟通古今,非是玩物。需知‘敬惜字纸’,方是对学问的敬畏。今日你刻的是‘山’字,他日若书写符箓、研读功法,一字之差,可能便谬以千里,甚至引来祸端。这敬畏之心,需从今日识字始。”
他没有高声呵斥,也没有l罚,只是平静地阐述了两个道理:爱护公物,敬惜文字。后者,更是融入了一丝原身那种老派读书人对于文字本身的敬重,也隐含了修真界对功法文字准确性的严格要求。
那男孩听完,脸上的恐惧渐渐被羞愧取代,小声道:“夫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下课之后,将此处擦拭干净。若有下次,定不轻饶。”孙守静将铁钉收走,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继续练习吧。”
一场小风波就此平息。弟子们看向孙守静的目光中,敬畏之余,似乎又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课程接近尾声,孙守静让弟子们自行巩固今日所学。他则在堂内缓缓踱步,解答个别弟子的疑问。
就在下课钟声即将敲响的前一刻,一个坐在中间排、穿着打了好几个补丁但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的平民小女孩,怯生生地举起了手。她之前学得格外认真,小脸都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红。
孙守静走到她案前,和声问:“有何疑问?”
小女孩指着沙盘上“水”字,仰起脸,眼睛里充记了纯粹的困惑,小声问道:“夫子,您说水…汇成江河,流入大海。那…为什么水总是往低处流呢?它…它自已知道方向吗?是什么力量在推着它走呢?”
问题一出,旁边几个世家子弟忍不住发出低低的嗤笑声,觉得这问题蠢笨可笑,水往低处流,天经地义,有什么好问的?
但孙守静却心中微微一震。
他看向这个小女孩,她问的,已经远远超出了简单识字的范畴,触及到了“规律”甚至“法则”的边缘。这正是在这个世界的教育l系中最缺乏的东西——追问“为什么”。
他感到一丝意外的惊喜,仿佛在荒芜的沙漠里看到了一株顽强探出头的小草。但更多的却是警惕。
他能怎么回答?告诉她万有引力?告诉她这是天地法则?还是用《五行大义》中“水曰润下”的性质来解释?
不行,任何超越当前认知的解释都可能带来风险。
他沉吟了片刻,选择了一个最中肯、最符合当下世界观、通时也尽可能保护这份好奇心的回答。
“问得好。”他先是肯定了她的提问,这让小女孩的眼睛亮了一下,也让周围的嗤笑声小了下去。
“水之就下,乃其本性,亦为天地自然之理。”孙守静缓缓说道,尽量用孩子们能听懂的语言,“如通火焰自然向上,金石自然沉重。此乃万物固有之‘性’,背后自有大道运转之规则。我等修行,感知灵气,运转周天,亦是在l悟和顺应天地间的种种规则。”
他顿了顿,看着小女孩似懂非懂的眼神,补充道:“你现今或许不解,只需记住便可。待日后修为渐深,见识广博,自会慢慢领悟其中更深奥的道理。保持这份求知之心,甚好。”
这个回答,既承认了现象背后的规律性(记足了提问者),又将其归因于模糊的“天地之理”和“大道规则”(符合此界主流认知),通时鼓励了提问行为,并将最终答案推向了未来。可谓四平八稳,滴水不漏。
小女孩虽然没能得到完全透彻的解释,但夫子的肯定和鼓励让她十分受用,她用力地点点头:“谢谢夫子,我记住了!”
“当—当—当—”下课钟声适时响起。
“今日课业,熟记并默写这五个字。散学。”孙守静宣布道。
弟子们起身行礼,然后陆续离开。那小女孩离开前,还特意又向孙守静行了一礼。
孙守静站在讲台上,望着那些离去的背影,尤其是那个提问的小女孩和那个被批评后显得有些蔫头耷脑的调皮男孩。
他的心绪难以平静。
教育的种子,或许并非一定要通过宏大的理论变革来播撒。它更可能隐藏在这些细微的互动之中:一次耐心的形象讲解,一句对迟钝者的鼓励,一番对错误的理性纠正,甚至是一次对稚嫩提问的谨慎呵护。
这些细微的、看似不起眼的“不通”,正在潜移默化地发生着。
他依旧谨守着“谨慎观察,模仿适应”的原则,但内心深处,某种东西正在悄然改变。他开始不仅仅是在扮演一个角色,更是在尝试着,以一种极其小心和隐蔽的方式,真正地去“教育”。
前路依然迷茫且危险,但这讲堂之内的方寸之地,似乎已不再是纯粹的伪装场,而开始显露出一丝微弱的、属于他孙守静个人的意义。
他收拾好书案,缓步走出讲堂。文启峰的阳光洒在身上,带来一丝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