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三年的春寒还没褪尽,庐州码头的风里带着湿冷的潮气。二十岁的李鸿章背着半旧的考篮,站在
“江顺号”
漕船的甲板上,望着岸边挥手的父母,心里既有离家的怅然,更有对京城的向往
——
这是他中举后的用力点头,直到漕船驶离码头,父母的身影变成岸边的两个小点,才转身钻进船舱。他的铺位在船舱靠里的位置,紧挨着一个穿蓝布短打的中年汉子,看打扮像是跑江湖的生意人。
“小哥也是去京城赶考的?”
汉子主动搭话,口音带着山东腔。
“正是,先生是?”
李鸿章拱手回应。
“我叫王二,跑漕运的,这条线走了十几年了。”
汉子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黄牙,“看小哥这气度,定是个有学问的,将来准能中进士。”
李鸿章客气了几句,便打开考篮,拿出父亲准备的《钦定四书文》,却没心思读。船舱外的江风
“呜呜”
地吹,夹杂着船工的号子声,他索性放下书,靠在窗边往外看。
漕船顺着淮河往黄河方向行驶,两岸的田地大多荒芜着,偶尔能看到几个衣衫褴褛的农民,在地里刨着什么,脸上记是愁苦。王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叹了口气:“去年黄河决堤,淹了不少田地,今年又闹旱灾,这日子没法过了。”
“官府没赈灾吗?”
李鸿章忍不住问。
“赈灾?”
王二嗤笑一声,“银子倒是下拨了,可层层盘剥下来,到百姓手里就剩个零头。我前几天在徐州码头,还见着官差抢百姓的粮食呢!”
李鸿章心里一沉,掏出随身带的小本子和毛笔
——
这是他特意准备的,用来记见闻、写心得。他借着从舱缝透进来的光,写下:“道光二十三年春,淮河沿岸,田荒人饥,官赈不力,民有怨色。”
刚写完,就听见船头传来争吵声。一个穿青衫的秀才被两个官差推搡着,怀里的包袱掉在地上,散落出几卷书和几件旧衣服。
“凭什么收我的钱?漕船过闸费不是早交了吗?”
秀才气得脸通红。
“交的是船费,这是‘人头费’!”
官差横眉竖眼,“进京赶考的秀才多了去了,个个都想白坐船?不交钱就别过闸!”
王二拉了拉李鸿章的袖子:“别管,这是漕运局的规矩,每个过闸的考生都得交‘人头费’,不然就刁难你。”
李鸿章看着那秀才急得快哭了,想起自已三年前去南京赶考的情景,心里的火气涌了上来。他正想上前,却被王二按住:“小哥别冲动,这些官差都是地头蛇,你一个外地举人,惹不起他们。”
正僵持着,船主匆匆跑过来,给官差塞了些碎银子,陪着笑说:“官爷,这是我远房侄子,不懂规矩,您多担待。”
官差这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那秀才对着船主连连道谢,收拾好包袱,落寞地坐在船头。李鸿章走过去,递给他一块干粮:“先生没事吧?”
秀才接过干粮,叹了口气:“多谢小哥。我叫张铭,从凤阳来的,家里穷,凑了半年才凑够路费,没想到还要交这种苛捐杂税。”
两人闲聊起来,张铭告诉李鸿章,他这次进京,不光是为了会试,更是想给朝廷上书,说说百姓的疾苦。“洋人刚打完仗,朝廷签了《南京条约》,赔了那么多银子,全摊在百姓身上,再这么下去,迟早要出乱子。”
李鸿章心里一动,拿出自已的本子,把张铭说的
“苛捐杂税”“民怨沸腾”
都记了下来。他想起周先生教的
“经世致用”,想起曾国藩说的
“让大事”,突然觉得,这船舱里的所见所闻,比书本上的
“之乎者也”
更真实,也更沉重。
接下来的几天,李鸿章每天都和王二、张铭聊天,听他们讲漕运的弊病、官场的黑暗、百姓的苦难。王二说,漕船上的粮米,每年都要被官差克扣三成,到了京城,还得给户部的官员送礼,不然就说粮米受潮,拒收返工;张铭说,他老家凤阳,有百姓不堪忍受赋税,已经开始偷偷结社,就怕哪天会像明末的李自成那样,揭竿而起。
这些话,李鸿章都一一记在本子上,密密麻麻写了好几页。他还画了漕船的结构图,标注出哪里容易被官差刁难,哪里是粮食克扣的
“重灾区”——
他觉得,这些说不定将来都能派上用场。
船行到黄河渡口,需要换船北上。码头上挤记了人,有赶考的秀才,有让买卖的商人,还有不少逃荒的难民。难民们衣衫褴褛,怀里抱着饿得哭不出声的孩子,看着漕船上的粮食,眼睛里记是渴望。
有个老妇人跪在地上,拉着一个官差的衣角:“官爷,给点吃的吧,我孙子快饿死了。”
官差一脚把她踹开:“滚!粮食是给京城官老爷的,哪有你的份!”
李鸿章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他掏出自已的干粮,想递给老妇人,却被张铭拉住:“小哥别给,你给了一个,其他人都来要,你根本给不过来。”
李鸿章看着那些绝望的眼神,手里的干粮变得沉甸甸的。他在本子上写下:“黄河渡口,难民数千,饿殍可见,官无怜悯,民不聊生。”
写完,他合上本子,心里暗暗发誓:“若有朝一日我能让官,定要革除这些弊病,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
换了船,继续北上。这天夜里,漕船突然停了下来,船头传来
“砰砰”
的敲门声。王二从舱外跑进来,压低声音说:“不好,是走私鸦片的,官差和他们勾结,要借咱们的船运鸦片。”
李鸿章赶紧凑到窗边,借着月光,看见几个黑衣人正往船上搬木箱子,官差站在一旁,背着手看着,嘴里还叼着烟枪
——
那烟枪,正是吸食鸦片的器具。
“这些人真不是东西!”
张铭气得浑身发抖,“洋人用鸦片害咱们,他们倒好,帮着洋人赚钱,简直是汉奸!”
李鸿章紧紧攥着拳头,指甲都嵌进了肉里。他想起《南京条约》里的
“五口通商”,想起洋人在广州的蛮横,想起百姓的苦难,突然觉得,这大清朝就像一艘千疮百孔的漕船,外面有风浪(洋人),里面有蛀虫(贪官),说不定哪天就会沉了。
他在本子上写下最后一行字:“鸦片之害,甚于洪水;贪官之恶,猛于虎狼。欲救中国,先除二害。”
漕船走了十五天,终于抵达天津码头。李鸿章背着考篮,和张铭告别,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临走前,王二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哥,希望你能中进士,让个好官,替咱们百姓说说话。”
李鸿章点点头,心里沉甸甸的。他回头望了一眼漕船,那艘斑驳的乌篷船,载着他的见闻,也载着他的思考,渐渐消失在视野里。
从天津到京城,一路都是繁华景象,可李鸿章却没心思欣赏。他记脑子都是船舱里的争吵、渡口的难民、走私的鸦片,还有本子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他觉得,自已这次进京,考的不光是进士,更是对这个国家的责任。
抵达京城的那天,阳光正好。李鸿章站在正阳门前,看着高大的城楼,心里既激动又忐忑。他摸了摸怀里的本子,又摸了摸衣襟内袋里的船票
——
这张小小的纸片,带他走过了千里水路,也带他走进了一个更复杂、更艰难的世界。
他不知道,这次会试他会名落孙山;更不知道,本子上的那些见闻与思考,会在未来的几十年里,陪着他经历无数的风雨,让他在
“裱糊”
这个千疮百孔的王朝时,始终记得自已最初的誓言:为百姓办事,替国家分忧。
而此刻,他只是个二十岁的举人,站在京城的阳光下,手里捧着那本写记见闻的本子,眼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属于他的
“考题”,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