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励行眼底最后一点温度也散了。
深宅后院的腌臜事,他见得多了。
为个名分,为点宠爱,亲生姐妹都能相互倾轧,置对方于死地。
可那又如何?
钟家的事,与他沈励行何干。
只是这笔账,他会亲自去镇南侯府算。
他眼神一厉,再无半分犹豫,猛地将衣角从她手中扯了出来。
那力道之大,让钟毓灵在昏迷中都发出一声闷哼。
沈励行却恍若未闻,转身,大步流星地跨出了门槛。
……
冰。
刺骨的冰。
钟毓灵觉得自己坠入了一个无边的冰窟。
雪花砸在脸上,刀割似的疼。
她跪在雪地里,面前是一个缺了口的狗食盆,里面装着些剩饭冷羹。
宋氏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嘴角噙着一抹残忍的笑意。
“畜生,就该吃畜生食。”
“吃了,今天就饶了你。”
钟宝珠娇笑着在旁附和:“姐姐,快吃呀,你看大黄都比你吃得香呢。”
她饿得胃里绞痛,可那份屈辱,却像一只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
场景一换。
是阴暗潮湿的柴房。
她被绑在木桩上,许嬷嬷举着沾了水的藤条,一下下抽在她身上。
“大小姐,夫人说了,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
“这一鞭,是教你安分!”
皮开肉绽的痛楚传来。
“这一鞭,是让你记住,谁才是钟家的主子!”
她哭着求饶,声音嘶哑。
“我没有……我什么都没看见……求求你,嬷嬷,别打了……”
“啊——!”
钟毓灵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冷汗浸透了背心,黏腻湿冷。
她茫然地睁着眼,视线里却不是柴房,也不是钟家那个破败的小院。
入目是雕花的床柱,身上盖着柔软干净的棉被。
房间很大,也很空旷,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能看到桌椅模糊的轮廓。
“吱呀——”
房门被推开,一个穿着青色衣衫的小丫鬟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走了进来。
丫鬟见她醒了,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公事公办地将药碗放在床头矮几上。
“世子妃,这是二公子吩咐的,您趁热喝了吧。”
又是二公子。
钟毓灵垂下眼帘,乖巧的端起药碗,甚至没有问一句这是什么药,便仰头一饮而尽。
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滑下,像是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她胃里一阵翻搅。
丫鬟似乎没料到她这么配合,愣了一下,才伸手接过空碗。
“咚、咚、咚。”
门外响起了三声沉稳的敲门声。
管家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世子妃,您可醒了?”
钟毓灵点点头。
在旁边的丫鬟一时无言,这点头的动作,外头的人哪能瞧得见?
果然是个傻子。
丫鬟索性帮她开口:“世子妃已经醒了。”
管家又道:“春桃,你帮世子妃梳整一番,今日是回门的日子。”
“是。”身旁叫春桃的丫鬟应声。
她在钟毓灵带来的包袱里找了半天,才找出一套看起来还能穿出去的素色襦裙,放在床边:“世子妃,奴婢帮您更衣。”
钟毓灵低头,才发现自己身上的里衣早已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她点点头,慢吞吞地换上那身干净的素色襦裙。
春桃手脚麻利,很快为她挽了个简单的发髻。
钟毓灵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门外廊下,竟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是沈励行。
他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一身玄色锦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
见她出来,沈励行的目光便如利刃般直直地射了过来。
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
一身素衣,洗得有些发白,衬得那张小脸更是没有半分血色。
仿佛一阵风过,就能将她吹散了去。
钟毓灵走到他面前,刚要开口,手腕就被他一把攥住。
她惊得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想要挣脱。
沈励行的手指已经搭在她的脉门上,只停留了一瞬。
已经不烫了。
烧退得倒快。
这身子骨瞧着弱不禁风,恢复起来,竟有几分惊人的韧劲。
他松开手,眼底的情绪深沉难辨。
沈励行转过身,只丢下两个字。
“走吧。”
钟毓灵一怔,茫然地抬起头。
“大哥哥也要和我一起嘛?”
沈励行扯了扯嘴角,那笑意却未达眼底,透着一股子森然的寒气。
“你们镇南侯府送来一个惊喜,我这个做小叔的,自然要亲自登门道谢。”
“算一算,这笔欺君罔上的账。”
钟毓灵双眼一下睁大,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大哥哥!”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好像很害怕的样子:“我能不能……不去?”
沈励行脚步一顿,垂眸看向那只抓着自己袖口的、瘦得只剩骨头的手。
“不行。”
两个字,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他毫不留情地拂开她的手,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
管家适时地上前,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世子妃,请吧。”
钟毓灵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只能咬着下唇,提起裙摆,小跑着跟了上去。
马车辘辘,驶离了国公府。
车厢内,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钟毓灵缩在角落,小手无意识地绞着自己那发白的衣角,将布料揉搓成一团。
她悄悄抬起眼帘,飞快地瞥了一眼对面。
沈励行闭目养神,身形稳如山峦,周身的气场却似一张无形的网,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却连眼皮都未曾动一下。
钟毓灵又垂下眼去。
一路无话。
直到马车缓缓停下。
“二公子,世子妃,镇南侯府到了。”
车夫恭敬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沈励行倏地睁开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温度。
他率先起身,弯腰出了车厢。
钟毓灵也只能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跟了下去。
脚刚落地,她便看见了府门前站着的一行人。
为首的,正是她的父亲,镇南侯钟远山,旁边是继母宋氏,以及她那位艳光四射的妹妹,钟宝珠。
见到沈励行亲自陪着钟毓灵回来,钟远山脸上瞬间便堆满了热络的笑容。
“二公子也来了。”
宋氏也连忙跟着行礼。
而一旁的钟宝珠,一双美目却直勾勾地黏在了沈励行身上,再也挪不开了。
这就是沈励行?
传闻中的纨绔子弟,仗着国公府的名头,肆意妄为。
可她没想到,真人竟是这般丰神俊朗,气度不凡。
那一身玄色锦袍,衬得他身姿挺拔,眉眼深邃,举手投足间皆是令人心折的矜贵与威势。
比那病弱的世子,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钟宝珠的心怦怦直跳。
若是当初这门亲事是跟他的,该有多好,自己也用不着让钟毓灵这个傻子李代桃僵了。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沈励行的目光,恰好淡淡地扫了过来。
只一眼,钟宝珠就觉得浑身一颤,脸颊却不受控制地飞上两抹红霞,愈发羞赧地垂下了头。
沈励行收回视线,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
“侯爷客气。”
“进去说吧。”
他撂下这四个字,便径直朝府内走去,完全没把门口这群人放在眼里。
钟远山尴尬地愣在原地,连忙转身跟上,经过钟毓灵身边时,他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压低了声音,语气又急又怒。
“国公府到底是什么态度?有没有生气?”
钟毓灵被他抓得生疼,瑟缩了一下,抬起一双茫然又无辜的眼睛,一个劲儿地摇头。
“我……我不知道……”
“废物!”
钟远山见她一问三不知的蠢样,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父亲。”
一个娇柔的声音插了进来。
钟宝珠袅袅婷婷地走上前,挽住钟远山的手臂,柔声劝道。
“您就别为难姐姐了。”
她瞥了一眼垂着头的钟毓灵,语气里满是轻蔑的怜悯。
“姐姐她又能说出什么来呢?”
宋氏也赶紧打圆场:“老爷,二公子还在前厅等着呢,先进去再说吧。”
钟远山这才恨恨地甩开钟毓灵的手,理了理衣冠,快步朝前厅追去。
宋氏与钟宝珠紧随其后。
偌大的庭院,转眼只剩下她一人。
她被所有人遗忘在了原地,像个多余的物件。
风吹起她单薄的衣衫,带来一阵凉意。
钟毓灵手指在袖中蜷了蜷,默默地跟了进去。
前厅之内,气氛沉凝。
沈励行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次都像敲在人的心上。
钟远山与宋氏陪坐在下首,脸上堆着僵硬的笑,连大气都不敢喘。
钟宝珠则坐得稍远一些,一双含情目,始终痴痴地胶着在沈励行身上。
钟毓灵进来时,没有人看她一眼。
她识趣地缩到最后的位置上坐下,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良久,沈励行终于停下了敲击桌面的动作。
他抬起眼皮,那目光如出鞘的利刃,直直刺向钟远山。
“侯爷,明人不说暗话。”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压迫感。
“当初国公府与侯府定下的亲事,为何临时换了人?”
来了。
钟远山脸上的笑容几乎挂不住,连忙起身,拱手道:“二公子误会了!天大的误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