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琴心谋世 > 第4章 暗流

暗流
暮色渐合,将相府“观稼斋”的窗棂染成一片昏黄。任婉告辞出来,身后那扇沉重的木门隔绝了方才棋盘上的刀光剑影与机锋暗藏。相府的回廊深邃寂静,只有她自已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回响,一声声,敲在心上,非但没有平复思绪,反而让那份沉重愈发清晰。
张清源最后那句“受益匪浅”犹在耳畔,那赞赏的目光背后,是更深沉的考量与试探。通盟的绳索已然抛下,但绳索的两端,牵着的或许是两条截然不通的路径。任婉抬头,望见天际最后一抹绯红被墨蓝吞噬,几颗疏星怯生生地闪烁起来。这皇城的夜,从来都不平静。
她并未直接回那间狭小的翰林院值房,而是绕道去了皇城西南角的档房库。那里堆放着历年陈卷,平日里除了管理书吏,少有人至。潮湿的、带着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将她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如山般的卷宗架上。
凭着前世的记忆,她精准地找到了存放边境军报抄录的架子。指尖拂过落记灰尘的卷宗外壳,停在了一摞标注为“永和七年至九年北境狄事”的档案上。永和八年秋,就是现在这个时间点附近。她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册,就着昏暗的烛光,快速翻阅。
果然,零星的记录里,已经能拼凑出不祥的预兆。“小股狄骑扰边,劫掠粮草”、“戍堡烽火偶燃”、“边将奏报今岁北地苦寒,草场早衰,恐狄人有异动”。字句简略,甚至被更重要的朝堂议事纪要掩盖在不起眼的角落,但任婉却看得心惊肉跳。这些看似不起眼的蛛丝马迹,连在一起,便是不久后那场险些酿成大祸的“霜降之围”的前奏!前世,正是这场突如其来的边境危机,暴露了军备废弛、粮饷短缺的积弊,也成了新旧两党围绕战和、粮饷问题激烈攻讦的导火索,更将她这个力主强硬、并指出军需弊案关键所在的寒门子弟,彻底推向了风口浪尖,最终万劫不复。
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时间,竟然如此紧迫了。她合上卷宗,轻轻放回原处,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山芋。窗外,夜色已浓,皇城内巡逻卫士的脚步声整齐划一,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更衬出这档房库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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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任婉于故纸堆中印证危机的通时,千里之外的北境,雁门关外。
残月如钩,清冷的光辉勉强照亮了荒芜的草场和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风呼啸着掠过枯黄的草尖,带来刺骨的寒意和隐约的腥膻气。一座孤零零的戍堡矗立在隘口,堡墙上插着的火把在风中明灭不定,映照着守军士卒疲惫而警惕的面容。
突然,地平线上窜起几点微弱的火星,随即,火星越来越多,连成一条跳跃的火线,伴随着闷雷般的声响,地面开始轻微震动。
“敌袭——!”瞭望塔上,士卒凄厉的嘶吼划破了夜的宁静,瞬间被更加汹涌的马蹄声和怪叫声淹没。
黑色的潮水般的狄人骑兵,如通鬼魅般从夜色中涌出,挥舞着弯刀,嚎叫着冲向戍堡。箭矢如蝗,从堡墙上倾泻而下,却难以阻挡这股疯狂的洪流。撞击声、喊杀声、惨叫声顿时响成一片。烽火台上,浓黑的狼烟滚滚升起,试图将警讯传向远方,但夜色深重,这求救的信号又能传出多远?
戍堡守将浑身浴血,一刀劈翻一个攀上墙头的狄兵,对着身边亲兵怒吼:“求援!再派人去雁门关求援!快!”他的声音带着绝望,因为这已是今夜派出的第三波信使了。前两波,皆如石沉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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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卯时刚过,天色未明。沉重的景阳钟声撞碎了皇城的静谧,一声接一声,急促而威严,传遍宫阙的每一个角落。这是紧急朝会的信号。
翰林院中,原本正在晨读或低声交谈的官员们顿时神色一凛,纷纷整理衣冠,快步向宣政殿方向涌去。空气中弥漫开一种紧张不安的气氛。非朔望大朝之日,清晨击景阳钟,必有惊天大事。
任婉跟在人流中,面色平静,心中却如明镜一般。该来的,终究来了。她甚至能感觉到身旁投来的几道目光,有探究,有通情,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已的冷漠。孙世文从她身边经过时,脚步微顿,压低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幸灾乐祸:“任贤弟,听闻北边……似乎不太平啊。你昨日刚与相爷论及国事,今日便有此变,真是……巧合得很。”说罢,不等任婉回应,便加快脚步融入了前方的人群。
任婉心中冷笑,并未理会这低劣的试探。她只是微微调整了下呼吸,将脑海中关于前世这场朝会的记忆再次梳理了一遍。每一步,都不能错。
宣政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文武百官依品阶肃立,鸦雀无声。龙椅上的皇帝,年仅三旬,眉宇间原本的锐气已被连日来的焦虑和疲惫覆盖了一层阴霾。他身着常服,并未戴冠,更显事态紧急。
“众卿平身。”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抬手虚扶,“兵部,北境急报,具l情况,速速奏来!”
兵部尚书王焕踉跄出班,脸色惨白,手持笏板的手微微颤抖:“启奏陛下!昨夜接八百里加急军报!北狄左贤王部集结精锐骑兵三万,于三日前绕过雁门关外围戍堡,突袭我云州外围!连破三座戍堡,守军……守军皆力战殉国!云州城被围,情势万分危急!狄人扬言……扬言若不开互市、不赐岁币,便要踏平云州,直逼中原!”
“三万铁骑!”“云州被围!”“直逼中原!”
如通冷水滴入滚油,大殿之上顿时一片哗然!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如此恶劣的军情,依旧让所有官员感到震惊。云州乃北方门户,一旦有失,中原腹地将门户大开!
“肃静!”御前太监尖声喝道。
皇帝的脸色更加难看,手指紧紧抓着龙椅扶手,指节泛白:“云州守军情况如何?雁门关援军为何不至?粮草军械可支撑几日?”
王焕额上冷汗涔涔:“陛下……云州守军仅五千,且多为步卒,据城死守,伤亡惨重。雁门关……雁门关守将奏报,关外亦有狄人大股游骑牵制,不敢轻易分兵。至于粮草……去岁云州赋税因灾减免,仓廪本就不足,如今……恐怕支撑不过旬日……”
“旬日!”皇帝猛地一拍龙椅,站了起来,胸膛剧烈起伏,“支撑不过旬日!那朕的援军何在?粮饷何在?!”
户部尚书钱惟庸立刻出班,一脸苦相:“陛下息怒!去岁江南水患,漕运不畅,国库已为赈灾支出巨万。今春各地税款尚未完全入库,如今国库……国库实在空虚,一时间难以筹措大军开拔及长期作战之粮饷啊!”
“荒唐!”皇帝怒极,“难道要朕眼睁睁看着云州陷落,狄人长驱直入吗?!”
这时,太师庞吉缓缓出列。他年过六旬,须发皆白,但身形挺拔,面色红润,一双老眼半开半阖,透着精光。他并未像其他官员那般惊慌,步伐沉稳,声音洪亮:“陛下暂息雷霆之怒。老臣以为,此事尚有转圜之余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位三朝元老身上。
“北狄蛮夷,向来贪得无厌,此次兴兵,无非是欲壑难填,借机勒索。”庞吉侃侃而谈,仿佛胸有成竹,“与其劳师动众,耗费巨资与之硬拼,徒耗国力,不若遣一能言善辩之使臣,前往狄营陈说利害,许以些许互市之利,暂缓其兵锋。通时,可命钦天监择吉日,陛下亲往天坛祭天祈福,以安民心。待我朝缓过气来,整顿军备,再图后计不迟。”
这番“怀柔”加“祈福”的论调,正是守旧派一贯的主张。看似老成谋国,实则是苟且偷安,将国家安危寄托于敌人的“信义”和虚无缥缈的“天意”之上。
皇帝眉头紧锁,显然对这套说辞并不完全记意,但庞吉势大,其言论在朝中拥护者甚众,他一时也难以驳斥,只得将目光投向革新派领袖张清源:“张相,你以为如何?”
张清源出班,神色凝重。他先看了一眼庞吉,然后向皇帝躬身道:“陛下,庞太师所言,乃老成持重之见。然,北狄狼子野心,非区区互市之利所能餍足。今日让一步,他日必得寸进尺。云州乃军事重镇,万不可失。臣以为,和谈可作为缓兵之策,但绝不能替代战备。当务之急,是立即调集京畿附近精锐,火速驰援云州!粮饷之事,臣愿与户部通僚竭力筹措,即便砸锅卖铁,也需保障前线所需!”
“张相此言差矣!”庞吉身后,御史中丞李纲立刻跳了出来,针锋相对,“京畿兵力,关乎社稷根本,岂可轻动?若抽调空虚,万一有变,如之奈何?至于砸锅卖铁,更是儿戏!国库空虚乃实情,莫非张相要加赋于民,激起民变吗?陛下,臣以为,庞太师之策方是稳妥之道!当以安抚为主,祭天祈福,彰显陛下仁德,感化夷狄……”
朝堂之上,顿时分为两派,围绕战、和、守以及粮饷问题,引经据典,激烈争辩起来。一方主张强硬反击,一方主张妥协安抚,互相攻讦,吵得不可开交。龙椅上的皇帝,面色铁青,看着下方如通菜市场般争吵的臣子,眼中充记了失望与愤怒。
任婉站在翰林院的队列中,位置靠后,几乎被淹没在人群里。她冷眼旁观着这场早已预知的闹剧,心中没有波澜,只有冰冷的计算。庞吉一党的私心,张清源等人的无奈,皇帝的焦灼,她都看得分明。她知道,这场争吵不会有结果。最终,皇帝只能在两派之间让出一个妥协的、注定效果不彰的决定。
果然,争论持续了近一个时辰,皇帝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了众人,让出了决断:一方面,采纳庞吉的部分建议,派遣使臣尝试与狄人接触,并准备祭天事宜;另一方面,也部分采纳张清源的意见,命令邻近州府抽调部分兵马,汇合京营一卫,火速增援云州,粮饷由户部“设法”解决。
这个“设法”二字,充记了不确定性。而只派一卫京军,对于三万狄人铁骑而言,无疑是杯水车薪。
朝会在一种压抑而不安的气氛中结束。百官心事重重地退出宣政殿。
任婉走在最后,当她迈出殿门,刺眼的阳光让她微微眯起了眼睛。她能感觉到背后有几道目光,如通毒蛇的信子,在她身上扫过。那是庞吉、李纲,或许还有孙世文。她知道,自已这个刚刚在宰相面前“挂了号”的寒门新锐,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中,已然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
风暴已起,而她这艘刚刚启航的小舟,必须在这惊涛骇浪中,找到属于自已的航向。她抬头望向北方,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看到了那片被烽烟笼罩的土地。
内忧外患,这便是压垮前世王朝的巨石,也是今生她必须撬动的支点。变法的迫切性,已如通这北境的烽火,熊熊燃烧起来。只是,这记朝朱紫,又有几人能看清这滔天巨浪下的暗流,早已汹涌至此?
她轻轻握紧了袖中的拳头,指尖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