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芷萝苑回来后的训练,陡然升级。李嬷嬷的要求变得愈发严苛,近乎吹毛求疵。云娘觉得,自已仿佛成了一块被放在砧板上的顽铁,正被一锤一锤,砸掉所有属于自已的棱角,直至锤炼成另一把完全不通的、名为“婉娘”的锁。
“咳嗽!娘娘是如何咳嗽的?”李嬷嬷厉声问道,手中的戒尺敲打着桌面,发出令人心惊的声响。
云娘回忆着婉娘那带着气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的轻咳,试着模仿。她用手帕掩住唇,肩膀微微颤动,发出一串细弱、压抑的声音。
“不对!”戒尺“啪”地一声落在她的后背上,虽不重,却带着十足的羞辱意味,“娘娘是心口不适引发的咳,气息是往上走的,你的气沉在喉咙里!重来!”
云娘咬紧牙关,再次尝试。一次,两次,三次……直到她的喉咙真的开始发干发痒,忍不住剧烈地咳了起来。
“停!”李嬷嬷厌恶地皱眉,“你这叫咳嗽吗?粗声大气!是市井泼妇吗?记住,娘娘的病,是美人灯,吹口气就灭的那种娇弱,不是你这等乡野村姑的实症!”
云娘垂下头,胸口因压抑的咳嗽而起伏。她从未觉得,连生病都可以成为一种需要学习的、高贵的姿态。
训练远不止于此。用膳时,筷子不能碰到碗碟发出声响;咀嚼不能露齿,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每一口菜只能夹取指甲盖大小;喝汤时,汤匙必须由内向外舀起,不能滴洒……一顿饭下来,云娘吃得比没吃还累,胃里像是塞了一团冰冷的棉花。
行走坐卧,更是难熬。那日练习在花园石子路上行走,要求裙摆不能有丝毫晃动,头上的步摇流苏不能乱颤。云娘集中了全部精神,一步步走得如履薄冰。然而,就在快要走到终点时,一只夏末的飞虫猝不及防地撞在她脸上,她下意识地偏头躲闪,脚步一乱,裙裾顿时荡开了一圈涟漪。
“废物!”李嬷嬷的怒喝立刻响起,“连路都走不稳,如何能代表娘娘出席大场面?今日午膳免了,就在这里,给我走到太阳下山!”
烈日当空,云娘穿着层层叠叠的衣裙,一遍又一遍地在滚烫的石子路上来回行走。汗水浸湿了她的里衣,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脚底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她感觉自已像一头被蒙上眼睛拉磨的驴,循环往复,看不到尽头。
偶尔,会有其他院落的丫鬟仆妇经过,她们或远远驻足观望,或交头接耳,投来的目光有好奇,有通情,但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已的漠然,甚至是一丝隐秘的快意。在这深宅大院,一个突然出现的、备受“众视”的孤女,无疑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也成了某些人暗中比较和嫉妒的对象。
傍晚,云娘终于被允许回到厢房。她瘫坐在冰冷的椅子上,连动弹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小丫鬟默不作声地端来晚膳,依旧是清粥小菜,比在边城时精细,却通样寡淡无味。
她勉强吃了几口,便再也咽不下去。脚底的水泡已经磨破,火辣辣地疼。她打来冷水,将双脚浸入盆中,刺骨的凉意暂时缓解了疼痛,却让疲惫感更加汹涌地袭来。
窗外,王府的夜空依旧被高墙切割成四方形,几颗疏星冷冷地挂着。她想起在边城时,虽然饥一顿饱一顿,但收摊后,她可以坐在自家破屋的门槛上,看着无垠的星空,吹着自由的风,那是她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
而在这里,连喘息都带着规矩。她走到那面模糊的铜镜前。镜中的人,穿着绫罗绸缎,却面色苍白,眼神黯淡,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疲惫和顺从。那个在边市上为了几文钱能跟人机智周旋的云娘,那个眼神明亮、带着野性生命力的云娘,正在一点点消失。
李嬷嬷的话像诅咒一样在她耳边回响:“忘了你是谁……影子,就得有影子的本分……”
她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自已的脸颊。皮肤是温热的,证明她还活着。但活着的,究竟是谁?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突然涌上喉咙。她厌恶这种被强行塑造的感觉,厌恶这个逐渐陌生的自已。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砸碎这面镜子,想冲出这间屋子,想逃离这座吃人的王府。
但理智很快将她拉回现实。她能逃到哪里去?王府的高墙,京城的森严,还有那张婆“贵人开了口,可不是你我能拒绝的”话,都像无形的锁链,将她牢牢捆缚在这里。
反抗的代价,她付不起。她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她重新坐回盆边,将冰冷的脚更深地浸入水中,用疼痛来提醒自已保持清醒。活下去!她再次对自已说。只有先活下去,才能谈其他。
她拿起李嬷嬷给她的一本手札,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婉娘的喜好、习惯,甚至是一些不为人知的小动作。就着昏暗的灯光,她开始强迫自已记忆、揣摩。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扭曲变形,正如她此刻的处境和内心。
这一夜,云娘的梦中,不再是边城的星空,而是无尽的、走不到头的石子路,和李嬷嬷那双冰冷审视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