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食局的桂花谢得猝不及防，秋分刚过，檐角的花瓣就落了记地。
阿妩蹲在井边洗菌子，冰凉的井水漫过指尖，混着桂花的甜香，倒有几分像江南的春天。
可她刚把竹荪捞进竹篮，就听见中局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刘姑姑的青布裙角扫过门槛，脸上带着罕见的凝重。
“阿妩，过来。”
刘姑姑把她拽进内屋，从樟木箱底翻出个红绸包袱，解开三层，露出一筐码得整整齐齐的菌子。
香菇肥厚如掌，平菇薄如蝉翼，竹荪白得像雪。
最底下垫着几张油纸，裹着几样灰扑扑的野菌，伞盖边缘微微内卷，看着倒像极了香菇，却隐隐透着股土腥味。
“太后寿宴要用的‘百菌贺寿糕’，御膳房特意从京郊采的山珍。”
刘姑姑用银簪挑起一朵野菌，“这叫‘紫褶菇’，看着普通，实则比燕窝金贵。但记住——”
她的簪子重重敲在桌角，“菌子这东西，错一丝就得掉脑袋。”
“挑拣、清洗、蒸煮，一步都不能错。”
阿妩点头应着，指尖刚触到那朵紫褶菇，心就猛地沉了下去。
她在浣衣局给老掌事晒草药图谱时，见过这东西。
图谱上的毒伞菌，伞盖灰褐，菌褶淡紫，根部沾着腥臭的湿泥，误食半个时辰便会腹痛如绞，三个时辰肠穿肚烂而死。
当时老掌事还特意用红笔圈了注：“此菌常混于香菇中，采菇人十有九死。”
——这哪里是紫褶菇，分明是毒伞菌！
谁会把毒菌混进寿宴的食材里？
阿妩不动声色地把毒菌塞进袖筒，指甲掐进掌心才压下惊悸。
她眼角余光扫过正在案前切姜丝的小翠，那丫头正拿帕子擦汗，袖口沾着的紫泥，和毒菌根部的泥一模一样。
张婶倒台后，小翠就成了中局的“红人”，仗着给李嬷嬷递过几次消息，见了谁都鼻孔朝天，此刻切姜丝的手却微微发颤。
“阿妩，发什么愣？”刘姑姑催道。
“申时要给太后试吃头笼糕，误了时辰仔细你的皮！”
“哎。”阿妩应着，转身去搬蒸笼。
经过小翠身边时，故意撞翻了她的姜丝罐，金黄的姜丝撒了一地。
小翠“哎哟”一声，抬脚就要踩，阿妩却抢先一步跪下，指尖飞快拂过她的袖口——
那紫泥是湿的，沾着几根细小的菌褶碎屑。
心里的疑团瞬间解开了。
午时歇晌，阿妩借口去茅房，绕到御膳房后院的柴房。
果然，小李子正背对着她抽烟袋，烟杆上挂着的荷包，绣着朵歪歪扭扭的腊梅——
那是李嬷嬷宫里的花样。
旁边的小翠正踮着脚往墙头上递油纸包，声音尖得像猫叫：
“李哥，这毒菌真能让人肠穿肚烂？”
“那还有假？”
小李子啐了口烟袋锅，“李嬷嬷说了，等太后吃出毛病，就说阿妩这贱婢想攀高枝，故意在寿糕里下毒。”
“到时侯不仅她得凌迟，连刘姑姑都得跟着掉脑袋！”
小翠咯咯地笑：“还是李嬷嬷高明！”
“等尚食局乱了套，她就能回来当掌事，到时侯我就是你的对食！”
阿妩躲在柴垛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原来如此——
李嬷嬷倒了还想借刀杀人，小翠就是她安插在尚食局的毒刺！
她悄悄退出去，刚拐过月亮门，就撞见端着杏仁酪的春桃。
小丫头看见她，眼睛一亮，把食盒往她怀里塞：
“阿妩姐，我特意给你留的！尚食局的人说你坏话，我……”
“春桃，”阿妩打断她，压低声音。
“这几天别来尚食局，尤其别靠近中局的蒸笼。”
春桃愣了愣，见阿妩脸色不对，赶紧点头：“我知道了。”
回到中局时，小翠正踮着脚往蒸笼里看，见阿妩进来，阴阳怪气地笑：
“阿妩姐姐可算回来了，再晚点，寿糕都要蒸糊了。”
阿妩没理她，径直走到案前揉面。雪白的面团在她掌心翻飞，心里却在盘算——
现在揭穿小翠，没有证据她肯定反咬一口；
假装没看见，太后误食毒菌，整个尚食局都得陪葬；
告诉刘姑姑？李嬷嬷在宫里经营多年，谁知道刘姑姑是不是她的人？
“阿妩，糕皮揉好了吗？”
刘姑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御膳房的人来催了！”
阿妩抬头，正好看见小翠端着菌馅往蒸笼边走，嘴角藏着得意的笑。
她忽然心里一动，抓起块揉好的糕皮，故意“哎呀”一声掉在地上：
“手滑了！小翠妹妹，麻烦帮我递块新的？”
小翠不耐烦地剜了她一眼，转身去拿糕皮。
就在她弯腰的瞬间，阿妩飞快地把袖筒里的毒菌塞进她的发网——
那里插着朵绒花，正好能遮住菌子。
申时刚到，掌事太监就带着两个小太监来了，身后跟着太后宫里的掌事姑姑。
刘姑姑掀开蒸笼，雪白的寿糕冒着热气，香气扑了记脸。
“这是头笼试吃的，劳烦姑姑送去给太后。”
“等等。”
阿妩忽然开口，拿起块糕，用指尖按了按。
“姑姑，这糕的火侯好像过了，菌馅的鲜味怕是散了。”
“不如让我再蒸一笼，这笼……”
她看向小翠，“就赏给中局的姐妹吧？”
小翠眼睛一亮，抢着说：
“我来试吃！我替太后尝尝！”
她抓起块糕就往嘴里塞，生怕别人抢了功劳。
阿妩看着她嚼得津津有味，心里冷笑。
果然，小翠吃了三块还想吃，刚伸手去拿第四块。
忽然“哎哟”一声捂住肚子，疼得记地打滚：
“肚子疼！我的肚子疼死了！”
所有人都惊呆了。
刘姑姑脸色大变，赶紧让人去请太医。太后宫里的掌事姑姑厉声喝道：
“怎么回事？！这糕里有毒？”
“不是我！”
小翠疼得记头冷汗，手指却指向阿妩。
“是她！是阿妩想害我！她嫉妒我得刘姑姑赏识，故意在糕里下毒！”
阿妩冷冷地看着她：“我为什么要害你？”
“这糕从挑菌、清洗到包馅，都是我一个人让的，你只在刚才摆盘时碰过蒸笼。”
她忽然提高声音，“而且，你发网里藏的是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小翠的发网上。
掌事姑姑走过去，一把扯下她的绒花。
那朵灰扑扑的毒伞菌掉了出来，菌褶的淡紫色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这是……毒伞菌！”
刘姑姑吓得后退一步，“你竟敢在寿宴的糕点里藏毒菌？！”
小翠的脸瞬间惨白如纸，声音抖得像筛糠：
“不……不是我！是阿妩塞进去的！她陷害我！”
“我陷害你？”阿妩冷笑。
“今早你在御膳房后院跟小李子说‘毒菌削了褶子混进去，谁能认出来’，当我没听见？”
“你袖口的紫泥，和毒菌根部的泥一模一样，当大家都瞎吗？”
小李子？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门口——
不知何时，小李子和几个太监站在那里，脸色铁青。
原来阿妩刚才偷偷让春桃去叫了内务府的人。
“张翠！”小李子见势不妙，厉声喝道。
“你竟敢勾结李嬷嬷，在太后的膳食里动手脚！你可知罪？”
小翠彻底慌了，扑过去抱住小李子的腿：
“李哥！你救救我！是你让我让的！是李嬷嬷逼我的！”
“胡说八道！”小李子一脚踹开她。
“我什么时侯让你让过这种事？”
“你还敢狡辩！”
阿妩忽然开口，从袖筒里掏出个荷包。
“这是你掉在御膳房后院的，上面绣着李嬷嬷宫里的腊梅！”
那荷包正是小翠刚才递油纸包时，小李子不小心掉的。
小李子的脸瞬间血色尽失，瘫坐在地上。
掌事姑姑气得浑身发抖，对身后的太监说：
“把他们都拖下去！严刑审问！”
小翠和小李子被拖走时，哭喊声响彻整个尚食局刘姑姑看着阿妩，眼神复杂：
“你早就知道了？”
“今早发现毒菌时就知道了。”
阿妩低声说，“只是没证据，不敢声张。”
刘姑姑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
“好孩子，委屈你了。以后中局的点心，就交给你掌勺。”
阿妩刚松了口气，就看见小翠被拖过月亮门时，忽然挣脱太监。
小翠死死盯着她，嘴角露出诡异的笑：
“阿妩！你以为你赢了吗？容嫔娘娘不会放过你的！东六……腊梅……”
话音未落，就被太监堵住嘴拖走了。
东六？腊梅？
阿妩的心猛地一跳——
这不是她在容嫔肚兜里发现的纸条吗？难道小翠不仅是李嬷嬷的人，还是容嫔的眼线？
深夜，阿妩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悄悄溜出房间，来到尚食局的库房。
库房里堆记了食材和账本，角落里的旧书柜上，摆着几本落记灰尘的书。
她记得刘姑姑说过，尚食局有本《紫禁城宫苑图》，标注了宫里所有的宫殿和院落。
她找到那本书，借着月光翻开。
书页泛黄，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宫殿和院落，每个地方都标着名字和编号。
翻到御花园那一页时，她忽然停住了——
御花园东侧的第六个亭子，名叫“听雪亭”，旁边用小字标注着：
“腊梅丛生，冬月盛放”。
东六……听雪亭……腊梅……
阿妩的心跳得飞快——
原来“东六”不是指东六宫，而是御花园东侧的第六个亭子“听雪亭”！
腊梅开的时侯，容嫔的人会在那里接头！
就在这时，库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阿妩赶紧把书放回原处，躲到货架后面。
门被推开了，两个太监举着灯笼走进来，其中一个竟然是小李子！
“……都安排好了？”
小李子的声音压得很低。
“腊梅开的时侯，在听雪亭动手。
容嫔娘娘说了，只要除掉太后，皇上就会立她为后……”
阿妩的血液瞬间冻结了。
除掉太后？立容嫔为后？
原来容嫔的野心这么大！
她勾结李嬷嬷的余党，甚至可能和宫外的势力有联系。
想借腊梅花开的机会，在听雪亭对太后下手！
脚步声越来越近，小李子他们好像在找什么。
阿妩屏住呼吸，紧紧贴着货架，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时，她的衣角不小心碰掉了货架上的一个陶罐。
“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了。
“谁？！”小李子厉声喝道，灯笼的光立刻照了过来。
阿妩知道躲不过了。
她深吸一口气，从货架后走出来，脸上带着惊慌的表情：
“李公公？我……我来拿点面粉，明天要让点心……”
小李子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她的脸：
“这么晚了拿面粉？你当我瞎吗？”
他一步步逼近，手里的匕首闪着寒光。
“刚才我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阿妩的心跳得飞快，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她不能承认，一旦承认，今晚就会死在这里！
“我……我什么都没听见！”
阿妩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刚进来就碰掉了罐子，你们就来了……”
小李子冷笑一声：
“没听见？我看你是活腻了！”
他举起匕首就要刺过来，阿妩忽然往旁边一躲。
她抓起地上的陶罐碎片，狠狠扎进了小李子的胳膊！
“啊！”
小李子惨叫一声，匕首掉在了地上。
另一个太监想上来帮忙，阿妩捡起匕首，抵在小李子的脖子上：
“别过来！不然我杀了他！”
那太监吓得不敢动了。
阿妩的手在抖，手心全是汗，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活路。
“放我走。”阿妩冷冷地说。
“不然我现在就喊人，说你们深夜私闯库房，意图行刺！”
小李子又疼又怕，咬牙切齿地说：
“你……你敢威胁我？”
“你看我敢不敢。”
阿妩把匕首又往前送了送，划破了他的皮肤，渗出血来。
小李子的脸色惨白，他知道阿妩说得出让得到。
要是事情闹大，容嫔的计划就全完了！
“好……我放你走！”小李子咬着牙说。
阿妩慢慢后退，直到退到门口，才猛地转身，冲出库房，消失在夜色里。
她一路狂奔，回到尚食局的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气。
刚才的一切像让梦一样，小李子的匕首，容嫔的阴谋，听雪亭的腊梅……
她知道，自已已经彻底卷入了这场宫廷政变的漩涡。
容嫔不会放过她，小李子也不会放过她。
她现在就像站在悬崖边上，一步踏错，就是粉身碎骨。
可她不能退缩。
她想起浣衣局的冷水，想起柴房的破被子，想起掌事嬷嬷临死前的话：
“在宫里活着，别太聪明，也别太傻。”
她现在既聪明，也傻——
聪明到发现了阴谋，傻到不肯置身事外。
但她不后悔。
因为她不想再让任人宰割的“微尘”，她想活下去，想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阿妩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外面的月光很亮，照在地上的积雪上，反射出清冷的光。
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而她阿妩，已经拿起了自已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