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他用积攒多年的银两,买了个皇家围猎场的禁卫的职位,奉职处离闻知菀最近。
阴差阳错下,他竟然救了闻知菀。
他心中五味杂陈,从未想过再见到闻知菀时,他第一反应居然是恨、是嫉妒。
竟然是恨。
那年冬至场景历历在目,只因她父亲是魏王,从小到大,锦衣玉食,就连呼吸都有人称赞叫好。
而他呢?一门之隔,他像株野草,就连活着都已竭尽全力。
恨她的高高在上,恨她从出生那一刻乃至一生都幸福顺遂,也恨她那几近残忍的天真。
身负重伤的他稳稳的背着小郡主在山林里四处逃窜,闻知菀被吓的哇哇大哭,热泪滴落在他的脖颈。
“你…你流了好多血!你疼不疼呀!你把我放下吧!他们不敢杀我!你快跑!去找我爹爹,我爹爹是魏王。”
吵死了,他想。
来之不易的机会,宋凛怎么舍得把她放下呢?
倘若别人是垫脚石,那么闻知菀就是块万里挑一的垫脚玉。
毕竟很少有人像她身居高位,又这么心软,这么傻。
“郡主放心,卑职愿以血肉之躯,为殿下辟开一条生路。”他沉声开口,眼神划过讥笑。
一切顺利的不可思议。
她闹着要把他留在身边,魏王亲自举荐授业,得此殊荣,军中人人对他刮目相看,话语恭谦。
看着那些人的眼神,他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畅快淋漓。就连比他官职大的人,也纷纷过来与他攀谈。
不够,这样还不够,还要再往上爬。
得了千钱想万钱,当了皇帝想成仙。
上天又在眷顾他,魏王战死沙场了。
她跟他一样,无父无母了。
他一阵窃喜,高高在上的长宁郡主跟他这样的贱民是同类人。
他本来以为自己会是畅快无比,但当看向闻知菀那双红肿沉闷的眼时,宋凛本就空荡的世界久违的下起了一场雨。
声势浩大,他避无可避,连呼吸间也沾染着潮湿的气息。
哄哄她吧。
于是他去用积攒了好久的俸银买下闻知菀随口提起的那根木簪送给她。
他从来没有买过这么贵的东西,送给闻知菀时,稳稳提刀的手都开始发颤。
闻知菀果然很开心。
一日又一日,她嘴上喜欢,却从未带过那根木簪。
原来是骗他的。
一股无名的愤怒和失望蔓延在宋凛心底。
是啊,长宁郡主金枝玉叶,头上一对钗环价值连城。怎么会瞧得上他这副破烂木簪?
就算没有魏王,他与她,也从来都不是同类人。
霜凋夏绿,珠流壁转,他陪着闻知菀度过了许多个年头。
他处心积虑,步步为营。
在他的满心算计下,闻知菀果然爱他、依恋他,比他预计中的多出千倍万倍。
闻知菀开始离不开他。
闻知菀骨子里流着魏王的血,练刀练枪,天赋异禀。风采飞扬间,竟带着七分魏王的影子,博得高门喝彩一片。
那怎么行呢?宋凛急的摔碎了一个茶杯。
三十万玄甲兵,可全是跟着魏王出生入死的兄弟。她若做将领,定是人心所向。到时候,他又该如何上位?
魏王独女可比魏王学生的重量沉多了,更别提——长宁郡主这四个字本就是一座大山。
宋凛找到闻知菀时,她可怜巴巴的坐在地上,呲牙咧嘴的给自己上药。
“我不喜欢姑娘家舞刀弄枪,况且你与我日后是要成亲的,等我拿了军功,何人敢欺你?”宋凛接过她的药,板着一张脸,故作不悦。
他说起谎话时,神色自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看着闻知菀淤青的膝盖,宋凛连呼吸都轻了。
闻知菀没说话,看了他好久好久,久到他开始紧张。
她不会察觉到端倪了吧?
他正要开口,闻知菀打断了他。她托着下巴,渐渐的漾出笑意来,那是真切的,被触动的笑意。
“好。”
宋凛自己都不知,在上药时,他想的究竟是前途,还是真正的心疼她。
25
闻知菀变得平凡、黯淡起来,跟其他女子没什么不同。四书五经、刺绣女红笨拙幼稚。
不,她比别人平和善良,乐善好施,像一个任人拿捏的包子。
市井街巷议论纷纷,闻知菀却毫不在意,或者说,她甘之如饴。
宋凛觉得,这盘棋只差一子,结果已定,他大获全胜。
蛮夷之战,他救了一个女子,宁怀宜。
出身穷苦人家却骑马射箭样样精通,随军吃糠咽菜毫无怨言,夜里挑起烛火为他缝补丁,针脚细密又婉转。
这是闻知菀给不了他的。
漫天黄沙养出来的女子,白日里,豪情万丈的像一把火,同玄甲军一同作战,竟也丝毫不落下风。
唯独在他面前,会露出女儿家的怯弱和娇憨。
军营中,在宋凛摸到她衣料时,神色骤然一变。
粗糙刺痒,没人比他更熟悉。
或许是惺惺相惜,或许是干柴烈火,他决定给宁怀宜一个名分。
大婚前七日,他给宁怀宜买上好的衣裙,买奢华的钗环,接她回府。
仗着闻知菀心软又爱他,以退为进,逼着闻知菀抬她做平妻。
他步步紧逼,任由宁怀宜欺她侮她,竟不知何时,她看他的目光开始陌生起来。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闻知菀嫁给裴知然了。
镇国公世子,最年轻的骠骑将军,他的顶头上司。
十里红妆,明媒正娶。一百二十八抬缠红箱笼蜿蜒如赤龙,白玉璧叠得比嫁妆册子还厚。
这是他给不了闻知菀的。
他心中泛起了从未有过的感觉,悲伤、心痛、酸涩、后悔折磨的他要疯掉。
这是爱吗?
宋凛不懂爱,但他明白,爱一定不是算计。
他怎么会爱上她呢?
但事实就是这样,他爱上了闻知菀。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等到他后悔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他后来曾偷偷的去看过闻知菀好多次,她脸上幸福的笑容做不了假。
裴知然曾经问过他,要准备纠缠闻知菀到什么时候。
他那个时候说的“看到她彻底幸福,我才会放弃。”并非假话。
淳景末年十一月初三,宋凛自刎于镜湖边,含笑安详。怀中一封血书,长宁郡主亲启。
“菀菀亲启,昔年魏王府前一盏糯米羹,煨就今日。彼时年少不懂爱,徒以机心相待,行多诛心之事。而今烛影摇红,羞惭椎心,痛不能自已。
终悟情之一字,原非筹算可量,此恨千死难赎。你走后,我才知世间有情,可跨生死,可越春秋。”
“菀菀,我懂爱了。”
糯米羹?什么糯米羹?大概又是爹爹借着她的名义做的好事吧。
闻知菀拢了拢领口狐裘,大雪纷纷如鹅毛。她的眉眼竟是要比那雪还要冷上几分,还要惊心动魄。
她略一扫完,唇角微露讥嘲,毫不在意的吩咐着婢女。
“拿下去当柴火烧了吧。”
一如宋凛当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