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渣的焦香还没在嘴里散尽,敲门声就响了。
不是顾景琛那种暴怒的砸门,而是带着一种刻意拿捏的、官腔的节奏。
“沈青禾同志在家吗?开门,组织上找你了解点情况。”
小楠和小宇立刻缩起了脖子,眼里刚褪下去的恐惧又漫了上来,小手下意识地抓紧了我的衣角。
我放下碗,安抚地拍拍他们的背,走到门边,却没立刻开门。
“哪位领导?有什么事?”
门外沉默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往常,只要是“组织上”的人来,我早就惶恐不安地开门迎候了。
“我是政治处的干事,姓刘。关于你反映顾景琛同志的问题,需要再向你核实一些情况。”
我这才拉开插销,打开门。
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四十多岁,穿着四个口袋的军装,脸色严肃,是刘干事。另一个年轻些,拿着笔记本和笔,是记录员。
两人的目光越过我,扫了一眼屋里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筷,尤其是碗里那点没吃完的、带着油星的炒面,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刘干事清了清嗓子:“沈青禾同志,你昨天去纪委反映的情况,组织上很重视。但是,举报不是小事,尤其是针对一位立过功的同志,更需要严谨的证据。你提供的那些……记录,只能证明顾景琛同志对亲属有所帮扶,这体现了革命同志间的互助精神,似乎并不能直接说明作风问题。”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带着明显的压迫感:“而且,据我们向周围群众了解,你和顾景琛同志夫妻关系长期不和,经常争吵。也有群众反映,你……嗯,性格比较偏激,对顾景琛同志照顾烈士遗属的行为很不理解,甚至多次当众吵闹。有没有这回事?”
记录员低头唰唰地写着。
我心里冷笑。果然来了。先是扣帽子,说我性格有问题,夫妻不和,再把顾景琛的行为拔高到“革命互助”、“照顾烈士遗属”的高度,我那点指控,自然就成了“偏激”、“不理解”、“吵闹”。
“刘干事,”我抬起眼,平静地看着他,“我和顾景琛关系不好,是因为他把他工资的大多数,以及我糊纸盒挣来的辛苦钱,都拿去‘互助’了林婉柔同志一家。至于吵闹……”
我侧过身,让出屋里缩在墙角的孩子:“如果您自己的孩子饿得去舔别人扔掉的糖纸,而他们的父亲却拿着钱给别人的孩子买新衣新鞋,买麦乳精,您能心平气和吗?您所说的‘偏激’,是不是就是饿极了的孩子母亲,不该有任何怨言?”
刘干事被我问得一噎,脸色有些难看:“你不要偷换概念!现在说的是你举报作风问题!作风问题!你有实质证据吗?捉奸要捉双!你有吗?”
“我没有他们上床的证据。”我直接说了出来,粗鄙的字眼让刘干事和记录员都皱起了眉头。
“但是,”我话锋一转,“作风问题,难道仅仅指上床吗?顾景琛对林婉柔的关心,远远超过了对我和孩子的关心。他记得林婉柔孩子的生日,却不记得自己女儿的生日。他担心林婉柔的孩子吃不饱,却让自己的儿子饿出胃病。他陪着林婉柔的孩子去医院看病,却在我女儿高烧时说‘女孩子没那么娇气’。”
我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石子,一颗颗砸在地上。
“刘干事,如果您认为,一个男人,这样对待自己的结发妻子和亲生骨肉,却对另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及其子女掏心掏肺、倾其所有,这不叫作风不正,那请问,什么才叫作风不正?是不是只有被人按在床上,才算?”
刘干事的脸彻底沉了下来:“沈青禾!注意你的言辞!你这是在污蔑革命同志!”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我毫不退让地直视他,“组织上如果认为这些事实不算作风问题,那我无话可说。但我要求,至少把我丈夫拿走用于‘互助’的林婉柔一家的钱粮,从我们的共同收入里扣除!我和孩子要活下去!”
“你……”刘干事指着我,气得手有点抖,“不可理喻!简直不可理喻!顾景琛同志说得没错,你就是思想出了问题!”
他猛地转身,对记录员说:“记下来!沈青禾,拒不配合调查,态度恶劣,言语偏激,对丈夫心怀怨怼,举报内容缺乏实质证据,疑因家庭矛盾恶意诬告!”
记录员飞快地写着。
我听着那沙沙的写字声,心沉到了谷底。我知道,这份记录一旦形成,我想通过正规渠道讨回公道的路,几乎就被堵死了。
他们不在乎顾景琛是否转移了财产,是否苛待亲子。他们在乎的是稳定,是顾景琛那个“英雄”的面子,是我这个“不安分”的女人必须被压下去。
“好,我明白了。”我忽然觉得无比疲惫,声音也淡了下去,“组织上的意思,是即便我和孩子饿死,也是活该,对吗?”
刘干事冷哼一声:“组织上自然会调查清楚!但你也要端正态度!不要再到处撒泼闹事,影响军区稳定!否则,后果自负!”
说完,他拂袖而去。记录员合上本子,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最终也转身走了。
门没关,外面看热闹的邻居还没散,指指点点的声音更大了。
“看吧,我就说组织上不会信她……”
“瞎闹腾,自找没趣……”
“顾参谋多好的人,差点被她毁了……”
我缓缓关上门,隔绝了那些声音。
后背抵着冰凉的门板,慢慢滑坐到地上。
“妈……”小楠和小宇跑过来,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我抱住他们,把脸埋在他们瘦小的肩膀上,无声地喘了口气。
硬的,不行。他们官官相护,根本不会认真查。
那就来软的。
顾景琛,林婉柔,你们不是最会演吗?
不是最喜欢站在道德高地上吗?
行。
我陪你们演。
第二天,我没再去任何部门闹。
而是起了个大早,趁着院里人最多的时候,拎着个破旧的菜篮子,牵着小楠和小宇,出了门。
我没去服务社,而是走了两里地,去了更远的农贸市场。
那里的东西不要票,但价格贵不少。
我用顾景琛藏的那点钱,买了两斤品相最差、价钱最便宜的碎米,又买了一小把蔫了吧唧的青菜。
回来的时候,特意从军区办公楼下经过。
我低着头,牵着面黄肌瘦的孩子,手里的篮子空荡荡,只有那一点寒酸的碎米和青菜。
和那些拎着满篮子菜肉、说说笑笑走过的军属形成了鲜明对比。
有人对我指指点点,我假装没看见,只是把孩子的衣服拢了拢,那衣服明显短了一截,手腕和脚踝都露在外面。
走到家属院门口,正好碰上林婉柔送她儿子小斌去上学。
小斌穿着崭新的蓝色棉猴,戴着绒线帽,脚上是锃亮的小皮鞋,手里还拿着半个白面馒头,啃得漫不经心。
林婉柔自己也穿了件半新的呢子外套,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看到我们,林婉柔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惯有的、柔弱又带着一丝优越感的笑:“嫂子,这么早就出去买菜啊?哟,就买这么点啊?够吃吗?”
她声音不小,周围进出的人都看了过来。
我抬起头,眼圈恰到好处地红了红,却又强忍着,挤出一个苦涩又卑微的笑:“够……够的。碎米熬粥,很顶饱的。孩子……孩子也吃不了多少。”
我的目光,似无意地扫过小斌手里的白面馒头,又很快低下头,轻轻推了推小宇:“快叫婶子。”
小宇怯生生地小声叫了句:“婶子。”
林婉柔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她显然没想到我会是这副反应。
周围人的目光开始变得有些异样,在我们母子寒酸的单薄衣衫、空荡的菜篮,和林婉柔母子的光鲜亮丽之间来回逡巡。
小斌被他妈惯坏了,撇撇嘴,指着小宇说:“妈,你看他穿得破破烂烂的,像个小叫花子!”
林婉柔赶紧拉了他一下,呵斥道:“别胡说!”
但已经晚了。
我看到周围几个军属的眉头皱了起来。
我立刻把小宇往身后拉了拉,声音带着哽咽,却努力维持着体面:“小孩子……不懂事,瞎说的。婉柔,你快送小斌去上学吧,别迟到了。”
说完,我低着头,拉着两个孩子,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快步走进了院子。
背影足够狼狈,足够可怜。
身后,是一片诡异的寂静。
我能想象林婉柔此刻脸上的表情有多精彩。
这还不够。
下午,我拿着攒了很久的几毛钱,去服务社买了一小包最便宜的水果糖。
然后,我带着小楠和小宇,去了院里孩子们常玩的小沙坑。
那里,林婉柔的女儿小丽正和几个女孩在玩过家家,她当妈妈,穿着漂亮的小花裙,指挥着别的孩子。
我的两个孩子远远站着,不敢过去。
我走过去,把那包水果糖递给小楠,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周围的孩子听见:“小楠,拿去和小朋友们分着吃吧。”
小楠惊讶地看着我,又看看那包糖,犹豫着。
小丽和其他孩子都看了过来,眼里有好奇。
小丽认得糖,立刻跑过来,伸手就要拿:“我要吃糖!”
我轻轻挡开她的手,温和却坚定地说:“小丽,这糖是姐姐的,要让姐姐分,好不好?”
小丽嘟起嘴,不高兴地瞪着小楠。
小楠看了看我,在我鼓励的眼神下,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先拿了一颗,递给小丽。
小丽一把抢过去,剥开糖纸就塞进嘴里。
小楠又给其他孩子每人分了一颗。
最后,纸包里只剩下孤零零的一颗了。
小楠看着那颗糖,咽了口口水,然后把它递给了眼巴巴望着的小宇。
小宇眼睛一亮,刚要接。
突然,小丽吃完自己的,看到小宇手里的糖,立刻冲过来一把抢走:“这是我的!都是我的!你妈那么穷,才买不起糖!这糖肯定是我大伯买给我的!”
小宇手里的糖被抢走,愣了一下,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小楠也急了:“那是我妈妈买的!还给我弟弟!”
小丽把糖藏在身后,蛮横地推了小楠一把:“就不给!穷鬼!略略略!”
周围的孩子都看着,没人帮小楠和小宇。
我站在不远处,没有立刻上前。
直到看到有大人被哭声吸引过来,我才快步走过去,一把抱住委屈大哭的小宇,眼圈瞬间就红了。
我看向闻声赶来的几个军属,声音颤抖,充满了无助和悲愤:“小丽……你怎么能这样……这糖……这糖是我糊了多少个纸盒才攒钱买的……就想让孩子们甜甜嘴……你……你怎么能全抢了……还推姐姐……”
小丽被她妈惯得无法无天,大声嚷嚷:“就是我的!我大伯有钱!你骗人!你买不起!”
赶来的军属们看着这一幕,看着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宇,看着气得发抖的小楠,再看看蛮横霸道的小丽,以及我那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脸色都变得十分复杂。
有人去拉小丽:“小丽,不许这样,快把糖还给小宇。”
小丽跺脚尖叫:“就不还!”
这时,林婉柔也闻讯赶来了,一看这场面,尤其是看到我抱着孩子哭,脸色就变了。
她赶紧上前拉过小丽,呵斥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快把糖还给弟弟!”
小丽哇哇大哭起来,在地上打滚。
林婉柔尴尬地对着众人笑:“对不起,对不起,孩子小,不懂事……”
一个平时和王婶关系好的家属忍不住开口了:“婉柔啊,不是我说,小丽这脾气你得管管了。人家青禾日子多难啊,好不容易买点糖,你看这闹的……”
“就是,景琛也是,再怎么帮衬,也得先紧着自家孩子吧……”另一个低声附和。
林婉柔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勉强笑着,眼神却像刀子一样剐了我一眼。
我低下头,轻轻拍着怀里的孩子,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极力压抑哭泣。
戏,要一点点演。
人言,要一点点攒。
顾景琛,林婉柔,你们等着。
这才只是开胃小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