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冷气开得很足,玻璃幕墙外是灼人的烈日,里面却沁着一种不近人人的凉。
我坐在长桌尽头,听着下属汇报下一季度的推广方案,数据、图表、市场分析……一切井井有条,理性而高效。
手机屏幕在桌面上无声地亮了一下,又暗下去。
是林叔的消息。言简意赅,一如他的风格:「陈风已转入市精神卫生中心,进行为期四周的强制观察治疗。院方初步评估,有重度抑郁倾向及攻击性人格障碍特征。」
目光在屏幕上停留了零点一秒,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桌面上敲击了一下,随即移开,重新落回正在演示的ppt上。
“这个数据模型需要再优化,用户画像不够精准,下沉市场的切入点模糊。”我打断汇报,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周五之前,我要看到
revised
version。”
下属连忙点头记录,会议室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空调低沉的运行声。
仿佛刚才那条消息,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落入了运行精密的机器,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散会后,回到办公室。
桌上的手机又开始震动,屏幕上跳跃着陈母那个我已经眼熟的新号码。她似乎总有办法弄到新的号码,像甩不掉的吸血水蛭。
我没接。
任由它响到自动挂断。
几分钟后,一条长长的语音信息挤了进来。
我点了转文字。
密密麻麻的文字跳出来,充斥着哀求、哭诉、抱怨和一丝压抑不住的怨愤。
「伶歌……求求你去看一眼风儿吧……他在里面受不了的……他说他想见你……他知道错了……」
「那些药吃了他人都是傻的……医生说的话吓死人……我们家的天塌了啊……」
「医院催缴费了……他爸那边也……我们实在没办法了……你看在以往情分上……」
「你是不是还在生气?风儿他是被那个狐狸精害了啊……他现在心里只有你……」
「你不能这么狠心啊伶歌……当初你们那么好……你就眼睁睁看他去死吗……」
文字到这里变得有些语无伦次,夹杂着哽咽的呼吸声。
我面无表情地看到最后,甚至懒得听完语音,直接删除了对话框,再次拉黑这个号码。
狠心?
比起他们在机场给我的那一刀,这算什么。
更何况,游戏还没完全结束。
又过了几天,一个闷热的傍晚。我开车路过城西那片老区,鬼使神差地,方向盘一拐,绕进了通往陈风家老房子的那条巷子。
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看看,那窝烂泥,究竟腐臭到了什么地步。
车停在不远处的树荫下。
夕阳的余晖把老旧的红砖墙染上一层濒死般的暗红色。那扇熟悉的单元门口,比往常“热闹”不少。
几个穿着花衬衫、身材粗壮的男人堵在那里,嘴里叼着烟,神态倨傲不耐烦。为首的是个光头,脖子上挂着条粗金链子,正用手里卷成一卷的报纸用力拍打着铁门,砰砰作响。
“陈老太!别他妈装死!开门!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再不开门,老子把你这门卸了信不信!”
“妈的,给脸不要脸!”
咒骂声在狭窄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楼上楼下有窗户小心地开了一条缝,又迅速关上,没人敢出声。
陈风家的窗户紧闭着,窗帘拉得死紧,透不出一丝光。
拍门声又响了一阵,里面毫无动静。
光头男似乎耗尽了耐心,狠狠啐了一口:“行!躲是吧?我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走!明天再来!明天再不还钱,就不是拍门这么简单了!”
他骂骂咧咧地一挥手,带着几个跟班,大摇大摆地走了。脚步声和污言秽语在巷子里回荡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消失。
巷子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知了声嘶力竭的鸣叫,衬得那扇紧闭的铁门更加死寂。
我又等了几分钟。
那扇铁门才极其缓慢地,拉开一条细缝。
陈母苍白憔悴、惊魂未定的脸从门缝里露出来,小心翼翼地左右张望,确认讨债的人真的走了,才猛地松一口气,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一样软软靠在门框上。
她抬手抹了把脸,似乎是在擦汗,也可能是擦眼泪。整个人缩水了一圈,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头发乱糟糟地挽着,早没了当初在我家楼下逼我救人时那股劲儿。
她喘了几口气,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慌忙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屏幕碎了好几道的旧手机,手指颤抖地戳打着,似乎又想打电话求助。
打给谁?
除了我,他们还能指望谁?
她低着头,一遍遍拨号,肩膀垮塌着,背影佝偻在昏暗的巷口,像一条无家可归的老狗。
我坐在车里,隔着一段距离,安静地看着。
看着她由最初的焦急,到打不通的茫然,再到最后彻底的绝望。她徒劳地对着手机嘶吼了什么,然后猛地抬手,似乎想砸了手机,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垂下,脑袋抵着冰凉的门框,身体微微发抖。
夕阳最后一点余晖彻底沉入高楼之后。
巷子里的光线迅速暗沉下去,将她那张写满绝望和恐惧的脸吞没在阴影里。
我发动车子,引擎低吼一声,打破了巷子的寂静。
陈母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抬起头,循声看过来。
视线穿过逐渐浓重的暮色,与车内的我,撞了个正着。
她眼睛骤然瞪大,里面先是爆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近乎狂喜的光芒,像是濒死的人看到了幻觉。她甚至下意识朝前踉跄了一步,伸出手,嘴唇哆嗦着,似乎想喊我的名字。
但下一秒,她看清了我车子的型号,看清了我坐在车里冰冷平静、毫无波澜的脸,看清了我丝毫没有要下车甚至开口的意思。
那点狂喜的光,瞬间碎裂,凝固,然后一点点湮灭,变成比夜色更浓的绝望和死灰。
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然后无力地垂落。
我最后看了她一眼,那一眼没有任何情绪,就像看一个陌生的、与己无关的悲剧场景。
然后,升上车窗。
方向盘打死,油门轻踩,车子流畅地倒出窄巷,汇入外面马路上喧嚣的车流。
后视镜里,那个站在破旧门洞阴影里、彻底被遗弃的绝望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不见。
车窗外的霓虹灯流光溢彩,城市的夜生活刚刚开始。
我打开车载音响,舒缓的钢琴曲流淌出来。
这才对。
垃圾,就该待在垃圾该待的地方。
自生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