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生辰那天,天刚亮柳萌萌就醒了。
她悄没声地溜出红姑的房间,踩着后巷结了薄冰的青石板往街尾走。昨夜刚下过雪,檐角的冰棱滴着水,砸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街对面的当铺刚卸门板,掌柜的正呵着白气扫雪,柳萌萌缩在墙角看了半晌,摸了摸怀里揣着的东西——那是支金步摇,凤头衔珠的样式,是她凌晨从张老爷的小妾梳妆盒里顺来的。
红姑总念叨,说自已这辈子戴过最好的首饰,还是刚进楼时老鸨赏的银钗,早就磨得没了花样。柳萌萌想把这步摇送给她,藏在她的胭脂盒里,等她晨起梳妆时发现,定会骂句“小蹄子又闯祸”,眼里却该是亮的。
她攥着步摇的盒子往回走,手心捂出了汗。快到醉春楼后门时,却见老鸨站在廊下,穿着件簇新的紫缎棉袄,正对着两个龟奴吩咐着什么。柳萌萌心里咯噔一下,想绕开,却被老鸨瞥见了。
“哟,这不是我们的小祖宗吗?跑哪野去了?”老鸨的声音像淬了糖的冰,甜腻又扎人。她身后的门帘掀开,走出个脑记肠肥的男人,穿着件貂皮大氅,腰间的玉佩坠子晃悠悠的,正是楼里的常客,盐商王老爷。
那王老爷的眼神立刻黏了过来,从柳萌萌的发顶滑到鞋尖,像只贪婪的苍蝇,嗡嗡地围着肉打转。他舔了舔嘴唇,对老鸨笑道:“妈妈没骗我,果然是个绝色。这眉眼,这身段,比楼里那些庸脂俗粉强多了。”
柳萌萌的手猛地收紧,步摇的棱角硌在掌心,疼得她指尖发麻。她往后退了半步,想躲进巷子里,却被老鸨快步上前拦住。
“躲什么?”老鸨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力道大得像是要把骨头捏碎,“小蹄子长大了,毛长齐了,也该替楼里挣钱了。王老爷肯点你,是你的福气。”
“我不。”柳萌萌的声音发颤,却死死盯着老鸨,眼里的倔强像刚磨过的刀子,“我不是楼里的人,你们没资格卖我。”
“进了这门,由得你说不?”老鸨啐了口,松开手,柳萌萌的下巴上立刻留下道红印。“当年红姑把你捡回来,喂你吃喂你穿,现在该你报答了。”
王老爷笑得更欢了,伸手就往柳萌萌怀里摸:“别怕,跟着爷,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柳萌萌猛地侧身躲开,怀里的步摇盒子掉在地上,“啪”地一声摔开。金步摇滚了出来,凤头磕在青石板上,衔着的珍珠崩飞了一颗,在雪地里闪着微弱的光。
她顾不上捡,转身就往楼里跑。她知道红姑在房里,知道媚儿姐姐在柴房,知道素心姐姐在算账——她们会护着她的。
可刚跑到楼梯口,就看见红姑被两个龟奴按在柱子上,头发散了,钗子掉在地上。她拼命挣扎,嗓子喊得嘶哑:“放开我!你们敢动她试试!”
媚儿站在走廊尽头,背对着她,肩膀抖得像风中的叶子。柳萌萌看见她手里攥着把剪刀,指节白得吓人,却终究没转过身。
素心不在。后来柳萌萌才知道,那天素心被老鸨支去给城外的李公子送账本,故意拖延了时辰。
“跑啊,怎么不跑了?”老鸨慢悠悠地走过来,踢了踢地上的步摇,“还学会偷东西了?看来是真长大了,知道男人的好东西值钱了。”
王老爷跟上来,喘着粗气笑道:“没事,偷东西好啊,手脚灵活……”
他的话没说完,柳萌萌突然抓起地上的金步摇,用尽全身力气往他脸上砸去。可惜准头偏了,步摇擦着他的耳朵飞过,撞在廊柱上,凤头断了,金链子散成几截,在地上滚得叮当响。
“反了你了!”王老爷恼了,扬手就要打。
“住手!”红姑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推开龟奴,扑过来挡在柳萌萌身前。她的发髻彻底散了,脸上被龟奴划了道血口子,却死死瞪着王老爷,“要动她,先动我!”
老鸨气得脸都绿了,扬手给了红姑一巴掌:“你这贱货,护着她是吧?好,今天我就连你一起罚!”
混乱中,柳萌萌被红姑拽着往后门跑。红姑的手烫得吓人,攥得她手腕生疼。她们跑过柴房,媚儿从里面扔出把剪刀,正好落在王老爷脚边,吓了他一跳。她们跑过素心的窗下,窗纸被手指捅破了个洞,柳萌萌看见素心的眼睛,亮得像含着泪。
到了后门,红姑从怀里掏出个沉甸甸的布包,塞进柳萌萌手里。那布包被l温焐得温热,边角磨得发亮,是红姑平日里装私房钱的那个。
“走!”红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异常坚定,“往东边跑,出了城门一直跑,别回头!去找城南的陈瞎子,就说‘红姑让来讨碗水喝’,他会帮你的!”
柳萌萌攥着布包,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走了,你怎么办?”
“别管我!”红姑推了她一把,力气大得让她踉跄着冲出了门,“记住,别回头!好好活着,活出个人样来!”
后门“哐当”一声关上了,插销落锁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刺耳。紧接着,里面传来老鸨尖利的骂声,红姑的哭喊,还有桌椅被掀翻的巨响。
柳萌萌站在巷口,雪落在她的头发上、睫毛上,冻得她浑身发抖。她想回去,脚却像被钉在地上,迈不动一步。红姑的话在耳边响着:“别回头……好好活着……”
她咬了咬牙,转身往东边跑。布包在怀里沉甸甸的,硌得她心口发疼。她摸了摸,里面除了碎银,还硌着个硬东西——是那半块被划得乱七八糟的玉佩,红姑一直替她收着,说这是她唯一的念想。
雪越下越大,把脚印很快盖住了。柳萌萌不敢停,跑过熟悉的街角,跑过卖糖糕的李记铺子,跑过她曾偷过钱袋的庙会广场。风灌进她的喉咙,疼得像刀割,肺里像揣了团火。
她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再也闻不到那股熟悉的味道——前院昂贵的熏香,后院馊水桶的酸腐气,还有姐姐们身上的脂粉香,混在一起的,醉春楼独有的味道。
天边渐渐亮了,露出鱼肚白。柳萌萌扶着棵老槐树喘气,回头望去,只能看见远处城墙的影子,醉春楼早已被淹没在灰蒙蒙的城郭里。
她打开布包,碎银散落在雪地上,闪着清冷的光。那半块玉佩躺在中间,绿莹莹的,被红姑的l温焐得温润。柳萌萌把它捡起来,紧紧攥在手心,玉佩的棱角硌着掌心,像姐姐们留在她身上的温度。
十六岁的生辰,没有糖糕,没有祝福,只有一场狼狈的逃亡。但柳萌萌知道,她不能哭。
红姑让她好好活着,媚儿姐姐教她要靠自已,素心姐姐给她串过珠链,小翠塞给她过糖……她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了她身上,她不能让她们失望。
她抹了把脸,把眼泪和雪水一起擦掉,辨了辨方向,朝着东边的城门跑去。脚步有些踉跄,却异常坚定。
身后是她生活了十六年的牢笼,是姐姐们用血汗为她撑起的保护伞,是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身前是未知的路,是凛冽的风,是红姑说的“活出个人样”的未来。
柳萌萌跑着,像株被狂风从石缝里拔起的野草,带着记身伤痕,却倔强地向着有光的地方,拼命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