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被细密的竹帘筛过,在静谧的雅间内投下斑驳柔和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普洱特有的醇厚香气,混合着紫檀木茶几淡淡的木质清香。一架古朴的屏风隔绝了外间的视线,角落里一只博山炉里升起一缕极细的白烟,若有似无。窗外偶有黄包车的铃铛声和远处电车的嗡鸣传来,却更衬得这方天地清幽静谧,时间仿佛都流淌得慢了些。
依萍比约定时间早到了一刻钟。她穿着一件素色格纹的棉质旗袍,外面罩着浅米色的针织开衫,头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一个低髻,露出光洁的脖颈和额头。这身打扮褪去了舞台上的耀眼光华,显得格外清新雅致,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端坐在梨花木圈椅上,脊背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尖微微用力有些发白。面前的白瓷杯里,茶水已经添过一次,但她一口未动。
当时钟的指针精准地指向三点时,雅间的门被无声地推开。
一个身着深灰色暗纹杭绸长衫的男人走了进来。他身量很高,肩背宽阔,长衫的剪裁极为合体,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他的面容冷峻,眉峰锐利,鼻梁高挺,一双眼睛尤其深邃,看人时仿佛能穿透表象,带着一种沉静而审慎的压迫感。他手中并未拿任何东西,步伐沉稳,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他的目光在室内轻轻一扫,便精准地落在了依萍身上。
“陆小姐?”他的声音低沉,音色偏冷,但语调平稳,带着应有的礼节。
依萍闻声立刻站起身,微微颔首:“顾先生?我是陆依萍。劳您驾过来一趟。”她的声音比平时更显轻柔,努力维持着镇定。
顾世钧略一颔首,算是回礼。他在依萍对面的椅子坐下,动作从容不迫。茶馆的伙计悄无声息地进来,为他奉上一杯新沏的茶,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
雅间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茶香袅袅。
顾世钧并未寒暄,目光平静地看向依萍,直接切入正题:“五爷大致提过。陆小姐想查什么?”他的目光专注,给予说话者全部的注意力,但也带着一种不容敷衍的锐利。
依萍在他的注视下,深吸了一口气,将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清晰道来:“我想麻烦顾先生,帮我查两个人。一位是经常驾驶一辆黑色雪佛兰轿车泸752369的魏先生,另一位…是常与他见面的,我的九姨太王雪琴。”她提到雪姨时,语气微微滞涩了一下,“我想知道他们的背景,近期的行踪,以及…他们频繁见面的目的。”
顾世钧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茶杯边缘轻轻摩挲了一下。他并没有立刻追问依萍调查的原因,只是确认了几个关键点:“车型、车牌、常见的时间段、大致地点?还有,那位男子的外貌特征,还记得多少?”
依萍尽力回忆着,一一作答。她的描述虽然不算极其详尽,但抓住了几个显著特点。
听完后,顾世钧沉吟了片刻。雅间里静得能听到茶水微凉的细微声响。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依萍脸上,问了一个关键问题:“陆小姐,调查可能涉及隐私,甚至…会触及一些不那么愉快的事实,或许还有潜在的风险。你确定,无论结果如何,都想知道?”
他的问题直白而冷静,像一把手术刀,剥开了温情脉脉的可能,直指核心。
依萍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握紧了放在膝上的手,指尖陷入掌心。但她的目光没有躲闪,迎上顾世钧审视的视线,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我确定。我必须知道真相。只有知道了,我才能…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顾世钧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那是一种超越了年龄和外表的坚韧。他冷峻的脸上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但眼神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欣赏的神色。
“好。”他干脆地应下,没有多余的话,“有消息,我会通过五爷,或者用其他稳妥的方式告知你。”他端起茶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姿态优雅却带着一种无形的距离感,“在此期间,陆小姐自己,务必谨慎。”
“我明白。谢谢您,顾先生。”依萍由衷地说道,心中一块大石仿佛稍稍落地,但另一根弦又因他的警告而绷紧。
顾世钧微微颔首,放下了茶杯。会面似乎可以到此为止了。他站起身,依萍也连忙起身。
“不必送。”他语气平淡地阻止了依萍,转身走向门口。他的手搭上门闩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侧过头,留下最后一句,“茶钱已会过。”
说完,他轻轻推开门,身影很快消失在雅间外的走廊尽头,如同他来时一样安静利落。
依萍独自站在原地,雅间里似乎还残留着他带来的那股冷冽而强大的气息。她缓缓坐回椅中,看着对面那杯几乎未动的茶水,心中充满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刚刚与一股深不可测的力量达成了某种盟约,前路未知,但她却莫名地感到了一丝……安心。
自茶馆会面后,过去了三天。依萍的生活似乎恢复了往常的节奏:白天在家陪伴母亲、偶尔去申报社找方瑜,晚上则去大上海排练、演出。然而,她的内心却始终悬着一根弦,时刻留意着周围的任何风吹草动。
这天下午,她正在阁楼上整理过去写的歌谱,母亲傅文佩拿着一本薄薄的、用牛皮纸包裹的书走上楼来。
“依萍,刚才有个穿着体面的先生送来这个,说是秦五爷让他转交给你的,是最新的流行乐谱,让你看看有没有合用的。”傅文佩将书递过来,语气里带着一丝寻常的欣慰,似乎为女儿能得到秦五爷如此的关照而感到高兴。
依萍的心跳陡然加快,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接过:“谢谢妈。可能是五爷觉得最近的曲目需要更新了。”
等母亲下楼后,依萍立刻反锁了房门。她坐在窗边的书桌前,手指有些颤抖地拆开牛皮纸。里面果然是一本崭新的《西洋流行金曲选编》。她快速而仔细地一页页翻看,心跳如鼓。
终于,在中间一页《夏日最后的玫瑰》曲谱的空白处,她看到了一行极其细小、用铅笔写下的字迹,若不仔细看几乎会以为是印刷瑕疵:
“车:租界注册,挂名‘合众贸易行’。主:魏光雄,苏北籍,曾涉烟土、枪支转运,与青帮‘通’字辈有旧。近日常出入‘百乐门’、‘仙乐斯’及西摩路一带公寓。王每周三、五午后常往西摩路。”
信息简洁、冰冷,却像一把冰锥刺入依萍的心脏。
“魏光雄”……这个名字终于从模糊的猜测变成了具体的恶魔。烟土、枪支、青帮……每一个词都代表着危险与罪恶。而“西摩路一带公寓”,几乎坐实了雪姨的龌龊事。每周三、五午后……时间如此具体!
她猛地合上乐谱,胸口剧烈起伏。愤怒、恐惧、还有一种得知真相后的恶心感席卷了她。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弄堂里嬉闹的孩童和忙碌的邻居,只觉得一阵恍惚——这个看似平静的世界背后,竟藏着如此污浊的暗流。
良久,她走回书桌前,划燃一根火柴,小心翼翼地将那页写有字的乐谱空白边角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落入桌上的瓷碟里。她必须毁掉这一切,不能留下任何可能危及母亲或牵连顾先生的证据。
接下来的周三和周五,依萍都借口要去学校找方瑜或者去书店,特意绕路经过西摩路附近。她不敢靠得太近,只是坐在黄包车里,或用买报纸做掩饰,远远地观察。果然,在周五下午,她看到了那辆熟悉的黑色雪佛兰停在一条弄堂口。不久,一个穿着艳丽旗袍、戴着墨镜和纱帽的身影(尽管做了伪装,但那走姿依萍绝不会认错)匆匆钻进了车里,车子迅速驶离。
亲眼所见的证实,比纸上的文字更令人窒息。依萍感到一阵反胃,她扶住路边的墙壁,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站稳。顾世钧的情报,准确无误。
又过了几天,在大上海的演出之夜。
依萍正在演唱一首婉转的情歌,目光流转间,无意中扫过二楼那些通常挂着厚重帘幕的包厢。其中一个包厢的帘幕似乎比往常拉开得多了一些,里面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霓虹和舞台反射上去的微光,勾勒出一个模糊的、挺拔的男性轮廓。
他坐在阴影里,指间似乎有一点猩红明灭(雪茄或烟),正静静地注视着舞台方向。
是顾世钧。
依萍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歌词几乎卡在喉咙里。但她迅速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目光移开,继续专注于演唱。然而,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却无比清晰——那不是普通观众欣赏或迷恋的目光,而是一种冷静的、审视的、甚至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的目光。他像一头隐匿在暗处的猎豹,在观察着他的……合作者?或者仅仅是观察一件有趣的事物?
一整晚,依萍都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的存在。它让她有些紧张,却又奇异地感到一种安全感——他就在那里,强大而隐秘,仿佛一个无声的守护者,或者说,一个监督者。她表演得更加投入,歌声中的情感也愈发复杂,仿佛潜意识里想向那双眼睛证明些什么。
演出结束,她鞠躬退场。回到后台时,她下意识地透过帘幕缝隙望向那个包厢,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帘幕也重新拉得严严实实,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蔡经理笑着过来:“依萍小姐,今晚唱得真好!二楼贵宾房的客人还特意夸赞了呢。”他挤挤眼,却没说具体是哪位客人。
依萍只是淡淡笑了笑,心中了然。他来了,听了,又走了。不留痕迹,却宣告着他的存在
一天深夜,依萍从大上海下班回家。李副官的车子将她送到弄堂口(这是傅文佩和李副官坚持的,依萍拗不过)。弄堂里的路灯昏暗,夜深人静,只有她高跟鞋叩击青石板的清脆回声。
走着走着,她忽然感到一丝异样。身后似乎有另一个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加快脚步,那脚步声也加快;她慢下来,那脚步声似乎也慢了下来。
依萍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是魏光雄的人?他们发现自己在调查了?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不敢回头,手心里沁出了冷汗,只能紧紧攥着手袋,里面有一把小巧的防身匕首(是尔豪以前硬塞给她的)。
就在她几乎要跑起来的时候,前方弄堂拐角处,突然响起一阵嘈杂的谈笑声和手电筒的光亮。是几个晚归的巡捕,正吵吵嚷嚷地走过来。
身后的那个脚步声瞬间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依萍松了一口气,几乎虚脱。她快步走到有光亮和有人的地方,心跳依然剧烈。她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真的有人跟踪,又被巡吓退了。
直到她安全到家,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板喘息时,才隐约想起,那几个巡捕出现的时间和地点,未免太过巧合……而且,普通的巡捕,似乎不会那样安静而迅速地“路过”之后又迅速消失?
第二天,她犹豫再三,还是通过秦五爷给顾世钧递了一个极其隐晦的口信,只提了一句“昨夜归家,似有夜行人”。
隔天,一本新的杂志被送到依萍家,同样是秦五爷“给的白玫瑰小姐参考新造型”。在某一页广告的背面,有一行新的小字:
“已清理。无恙。慎独行。”
“已清理”……简单的三个字,让依萍倒吸一口凉气。这意味着昨晚不是她的错觉!真的有人跟踪她,而顾世钧的人……处理了那个人?或者处理了那个威胁?“慎独行”是警告。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安全感。他不仅在调查,还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为她清除着身边的危险。这种保护方式,冷静、高效,甚至有些冷酷,却让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顾世钧所拥有的能量和……他承诺的份量。
又一周过去。这次,情报的传递方式更加惊人。
依萍在化妆间自己的专属抽屉里,发现了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牛皮纸信封。她疑惑地打开,里面是几张黑白照片。
照片明显是远距离偷拍的,但画面还算清晰。
一张是魏光雄和一个穿着丝绸短褂、面露凶相的男人在“仙乐斯”后门交谈。
另一张是雪姨戴着墨镜,正从西摩路一栋公寓楼里走出来,神情警惕。
最后一张,也是最让依萍心惊的一张——是魏光雄和另一个男人(并非之前那个)在一家当铺门口,魏光雄正将一个小巧的、看似很沉重的锦盒递给对方。那个男人的侧脸,依萍有些眼熟,她凝神细想了半天,骤然想起——那是陆家的一个老会计!父亲似乎还挺信任他!
照片背后,用同样的笔迹写着一行字:
“魏近期资金周转似有困难,变卖物品频繁。疑与陆氏账目有关。王或参与其中。深查中。”
依萍拿着照片的手微微颤抖。雪姨不仅偷人,还在偷家里的钱!甚至可能勾结爸爸的人蛀空父亲的财产!这个消息比发现私情更加致命。父亲年纪大了,脾气虽暴,但对信任的人从不设防……如果财产了,对这个家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愤怒和担忧几乎淹没了她。她恨不得立刻拿着照片去找父亲揭发一切。但她想起了顾世钧的警告——“打草惊蛇”、“潜在风险”。魏光雄是亡命之徒,如果逼急了,他会不会对父亲不利?雪姨又会如何反扑?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将照片小心翼翼地藏进一本厚书的夹页里。现在还不是摊牌的时候,她需要更多确凿的证据,更需要一个……万全的计划。而这一切,似乎都必须依赖那个隐藏在幕后的男人——顾世钧。
她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不仅仅把他看作一个交易的对象,而是想真正见他一面,不是传递冷冰冰的情报,而是想亲口问他:“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