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抹残阳被大地吞没,夜色如同浓墨,迅速浸染了荒野。气温骤降,野狼坡顶寒风刺骨,吹得枯草簌簌作响。
嘉裕县城的轮廓在黑暗中变成一团更深的阴影,只有城楼上几点微弱的灯笼火光,如同昏睡巨兽惺忪的醉眼。
队员们和村民们在背风处蜷缩着,啃食着最后一点硬得硌牙的干粮,就着皮囊里仅存的冷水咽下。无人说话,只有牙齿研磨食物的声音和压抑的呼吸声。恐惧和寒冷让村民们瑟瑟发抖,孩子们紧紧依偎在大人怀里,睁着惊恐的大眼睛,望着黑暗中那些沉默如石的“军爷”。
秦岳将最后一点水递给李老丈身边那个一直沉默的小女孩。女孩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飞快地接过,小口啜饮了一下,又赶紧还回来,缩回到爷爷身后。
“猎鹰,山猫。”秦岳低声唤道。
两道身影立刻悄无声息地靠近,如同融化的阴影。
“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猎鹰压低声音,用树枝在泥地上快速划拉,“城门酉时三刻换防,原来的四个老卒下去,换上来也是四个,吊儿郎当,靠在门洞里躲风。城头巡夜的更夫,约莫半个时辰一趟,敲梆子的声音有气无力。城墙西北角有一段塌陷过,后来用夯土和烂砖胡乱垒了一下,矮得多,能上去。”
山猫补充道:“城外官道往东五里有个驿亭,看起来废弃了,但刚才有俩衙役骑马往那边去了,方向不是回城,有点蹊跷。”
秦岳默默听着,将地上的简图记在心里。“好。你们俩留守,看好这里。雷虎、匕首,跟我走一趟。”
被点到的两人立刻起身,检查了一下身上简陋的装备和必不可少的军刺匕首。
“头儿,要去掏了那狗县丞的窝?”雷虎舔了舔嘴唇,眼中闪过嗜血的光。
“先看看。”秦岳语气平静,“摸清路子,认认人。把赵四带上。”
带着这个地头蛇班头,既能指路,关键时刻也能当敲门砖或者替死鬼。
三人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滑下野狼坡,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留下山猫和猎鹰警惕地注视着县城方向,以及其他队员安抚着愈发不安的村民。
夜路难行,尤其是对不熟悉地形的外人。但有了赵四这个哆哆嗦嗦的向导,避开了几处可能陷脚的沟坎和一片乱葬岗,进程快了不少。赵四一路上腿软了数次,都被雷虎像提小鸡一样拎起来,冰冷的刀锋在他颈侧蹭一下,就立刻恢复了行走能力。
嘉裕县城的城墙在黑暗中愈发显得高大破败。三人远远避开正门,绕到西北角。果然如猎鹰所说,这里有一段明显的修补痕迹,墙体低矮,砖石松散。
“就…就是这里了…平时…平时也没人管…”赵四颤声道。
秦岳仔细观察片刻,侧耳倾听墙内的动静。只有风声和远处隐约的更梆声。他打了个手势。
雷虎蹲下身,双手交叠垫在膝上。秦岳后退几步,助跑,脚尖在雷虎手心一点,借力向上猛地一蹿,双手牢牢扒住了墙头碎砖的边缘,引体向上,悄无声息地探出半个头。
墙内是一条狭窄黑暗的巷子,堆满了杂物,散发着尿臊味。空无一人。
他翻身而上,伏低身体,观察片刻,然后抛下一根早已准备好的粗麻绳。雷虎将绳子在赵四身上绕了几圈,打了个死结,捂住他的嘴,和匕首一起合力,将其拽了上去。随后两人也依次攀爬入城。
嘉裕县城内,夜晚并非完全死寂。偶尔有打更人懒洋洋的梆子声从主干道传来,也有几声零星的犬吠。但大部分区域都沉浸在黑暗中,只有少数高门大院门口挂着灯笼,映照着紧闭的门扉。
按照赵四所指,三人穿行在迷宫般的小巷里。脚下的石板路坑洼不平,两旁是低矮的民居,窗户里透不出半点光亮,死气沉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劣质煤烟、垃圾腐臭和某种说不清的压抑气息。
赵四对这里的路极为熟悉,七拐八绕,避开了两次夜间巡逻的乡勇——那只是两个抱着长矛缩在墙角打盹的老头。
最终,他们停在一条稍显宽敞的街道后巷。赵四指着巷子对面一栋黑漆漆的、门脸比寻常人家稍阔气的宅院,声音发颤:“就…就是这里了…王县丞家的…后门。”
那宅院黑灯瞎火,门紧闭着,看起来与周围民居无异,甚至有些冷清。
秦岳微微皱眉。一个实权县丞的宅邸,夜间如此冷清,不太对劲。
他示意雷虎看好赵四,自己如同壁虎般贴墙游移到那后门旁,侧耳细听。里面毫无声息。他又小心地用手指沾了点口水,轻轻触碰门轴和锁头——没有近期频繁开启的油润感,反而有些干涩锈蚀。
这不像经常有人出入的样子。
他退回巷子阴影,目光冰冷地看向赵四。
赵四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差点瘫软下去,带着哭腔道:“好汉爷…真…真是这里…小的不敢骗您…王县丞他…他或许今晚没回来…”
“他常去哪?”秦岳声音压得更低。
“他…他有时会去…‘暖香阁’…有时…有时会在衙门值宿…或者…或者去城东的别院…”赵四慌忙道。
“别院?”
“是…是…听说他私下置办的宅子,具体在哪儿…小的这种身份,实在不知啊…”
看来这王县丞狡兔三窟,行事谨慎。
就在秦岳思索下一步行动时,一阵轻微的车轮声和脚步声从街道另一端传来。
“嘘!”秦岳立刻示意,三人迅速缩进更深的阴影里。
只见一辆骡车停在街道口,车夫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朝着对面那黑漆漆的宅院打了个奇怪的手势——三长两短地拍了拍车门。
片刻后,那宅院看似封死的侧边一个小小角门,竟然无声无息地开了一条缝。里面透出一点微光,一个脑袋探出来,同样左右看了看,对车夫点了点头。
骡车这才缓缓驶近,直接停在了角门外。车夫和里面的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开始从车上卸下几个沉甸甸的麻袋,费力地搬进角门内。
借着角门开启时漏出的那一点微弱光亮,秦岳眼尖地看到,那麻袋缝隙里漏出的,绝非粮食,而是一种深色的、反着微弱金属光泽的…矿砂?
而且那车夫和开门人的口音,带着一种奇怪的、生硬的腔调,绝非本地方言。
倭寇?!
一个词瞬间蹦入秦岳脑海。
麻袋很快搬完,角门迅速关上,仿佛一切从未发生。骡车调头,沿着来路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巷子里恢复了死寂。
雷虎和匕首都看向了秦岳,眼中尽是惊疑和杀意。
赵四已经吓得瘫软在地,裤裆再次湿透,语无伦次地喃喃:“…私…私矿…他们竟敢…运到这里…”
秦岳站在原地,目光再次投向那栋黑漆漆的宅院,此刻它在他眼中,已然变成了一头蛰伏的、吞吐着罪恶的怪兽。
王县丞不在。但这条意外的狐狸尾巴,比预想的价值更大。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