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敲响，每一次跳动都震得洛伦兹耳膜嗡嗡作响。他站在穿衣镜前，任由两名面容紧绷、动作一丝不苟的男仆为他做最后的整理。丝质衬衫的领口束得他有些呼吸不畅，剪裁完美的深蓝色外套面料昂贵得让他手指都不敢轻易触碰，生怕粗糙的指尖勾坏了什么。
镜子里的人，苍白，削瘦，黑发被精心梳理，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因为连日煎熬而略显深邃的眼睛。五官经过打理，与画像上那个傲慢的贵族少年有了七八分相似，但眼底深处那丝无法完全磨灭的警惕与野性，以及细微处肌肉仍偶尔泄露的紧绷，只有他自己知道与真正的艾德里安·维勒相差多远。
“肯特子爵到了，少爷。”一名仆人在门外低声通报。
法比安站在一旁，如同沉默的灰色石像，只递过来一个眼神：记住你学的一切，稳住。
洛伦兹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种被训练出的、带着厌倦的傲慢神情固定在脸上。他点了点头，喉咙发干，发不出声音，只是迈步走向小会客室。每一步，昂贵的手工皮鞋踩在厚软地毯上，都无声地提醒着他此刻身处的、摇摇欲坠的谎言之中。
肯特子爵是个身材微胖、面容和善的中年男人，穿着体面但不算顶奢华的礼服，此刻正有些局促地坐在华丽的沙发上，手中捧着一杯热气袅袅的红茶。他是维勒家族较为边缘的盟友之一，此次来访，名为探病，实为试探——这是法比安提前告知他的。弗格斯那边的压力已经让许多依附者心生疑虑。
看到“艾德里安”走进来，肯特子爵立刻放下茶杯站起身，脸上堆起关切的笑容：“艾德里安少爷！看到您气色好转，真是令人欣慰！您不知道，这段时间可真是让人担心坏了。”
洛伦兹按照礼仪，微微颔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带着病愈后的轻微虚弱和惯有的冷淡：“感谢您的关心，肯特子爵。一点小恙，劳您挂念了。”他在对面的沙发坐下，姿态略显僵硬，但大体上维持了法比安要求的“松弛的傲慢”。
寒暄在一种略显尴尬的气氛中进行。肯特子爵的话题围绕着天气、一些无关痛痒的社交新闻，眼神却时不时地、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洛伦兹，试图从他身上找出任何“病重”或不对劲的痕迹。洛伦兹则谨慎地应对着，多数时间只是简短地回应，或者用微微点头和摇头来表达，避免言多必失。
他能感觉到后背有冷汗渗出，但脸上必须维持着波澜不惊。
终于，肯特子爵似乎觉得铺垫够了，话锋一转，切入了可能也是他今日来的真正目的之一：“……说起来，最近矿业投资似乎又活跃起来了。我这边有个小机会，涉及城西一个新勘探的银矿，规模不大，但据说品位不错。不知道少爷您……有没有兴趣听听？或者，维勒家族最近是否有这方面的动向？”他试图用这种分享投资机会的方式，来套取维勒家族目前的策略和状态信息。
洛伦兹的心提了一下。矿业、投资……这些词汇让他本能地警觉。他对此毫无经验，艾德里安的笔记里也没有具体提到这个矿。
他正打算按照预演过的方案，用“病体初愈，尚未过多关注这些”之类的托词含糊过去，忽然，肯特子爵又补充了一句：“据说主要是第七矿洞那边的矿脉延伸带，前景似乎被看好……”
第七矿洞？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洛伦兹记忆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
他的大脑无需刻意回忆，自动调取了不久前的某个片段——在污浊不堪、人声嘈杂的“沉没渠”，某个满身矿粉、喝得醉醺醺的矿工正对着同伴大声抱怨：
“……妈的……第七矿洞最近邪门得很……渗水越来越厉害，支架都在响……上面就知道催产量，根本不管我们死活……我看迟早要出大事……”
当时这条信息混杂在无数真假难辨的谣言里，被他下意识地归类储存，并未觉得有太大价值。
此刻，在肯特子爵说出“第七矿洞”并且表示“前景看好”的瞬间，这两条信息在他脑中猛烈碰撞！
渗水严重……支架异响……矿工抱怨……
vs
前景看好，投资机会？
巨大的矛盾感！一种基于底层信息的、近乎本能的危险直觉猛地攫住了他！
几乎是不假思索，甚至来不及权衡这是否符合“艾德里安”的行为模式，洛伦兹已经脱口而出，声音依旧带着那份刻意维持的冷淡，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断定：
“第七矿洞？”
他微微挑眉，做出一个艾德里安式的、略带轻蔑的审视表情：“我建议您，子爵阁下，无论听到什么动人的前景，都务必……谨慎评估那边的地质状况和开采安全。尤其是最近的渗水情况。”
话一出口，洛伦兹心里就猛地一沉！糟了！他是不是太多嘴了？会不会弄巧成拙？艾德里安怎么会知道这种底层矿工抱怨的事情？
肯特子爵明显愣住了，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瞳孔微微收缩，看着洛伦兹的眼神充满了惊疑和错愕。小会客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几秒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肯特子爵脸上的惊疑逐渐转化为一种后怕和难以置信的感激。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身体微微前倾，声音都压低了些许，带着一丝颤抖：
“艾德里安少爷……您……您竟然也知道了？天呐……我……我刚刚才从一位在矿业行会任职的亲戚那里得到极其隐秘的消息，说第七矿洞内部评估报告极其糟糕，渗水问题已严重到可能随时引发坍塌的地步！他们正在拼命掩盖消息，想找人接盘！您……您真是……一语中的！太感谢您的提醒了！这……这简直是救了我一命！”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看向洛伦兹的目光彻底变了，从之前的试探和客气，变成了真正的敬畏和感激。显然，他将洛伦兹的提醒脑补成了维勒家族拥有某种极其强大而隐秘的信息渠道，连这种被严格封锁的消息都能提前获知！
洛伦兹强压下心中的剧烈震动和那一丝侥幸，面上依旧维持着那副高深莫测、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的淡然表情，微微颔首：“谨慎总是没错的。”心里却如同海啸般翻涌。
对了……竟然蒙对了！不，不是蒙，是基于真实信息的判断！
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战栗感窜过他的脊髓。
这就是……权力和身份的力量吗？
不需要亲自去泥地里打滚，不需要与野狗争食，只需要轻飘飘的一句话，一个基于信息差做出的判断，就能轻易左右他人的决策，避免巨大的损失，甚至赢得感激和敬畏！
这种体验，与他过去在锈水街用命去搏一枚铜穆尔的感受，形成了天壤之别的冲击！如此轻易，如此……高效！仿佛整个世界运行的规则，在他眼前掀开了全新的一角。
肯特子爵又再三感谢了一番，态度变得无比恭敬甚至谦卑，之后便匆匆告辞，想必是急着去处理那差点让他掉进坑里的“投资”了。
会客室的门轻轻关上。
洛伦兹依旧坐在沙发上，指尖微微发颤，回味着刚才那短暂却惊心动魄的交锋，以及最后肯特子爵那敬畏的眼神。
就在这时，法比安如同幽灵般无声地出现在他身旁。
老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却久久地注视着洛伦兹，目光深沉得让人看不透。
“看来，‘病愈’的第一关，算是勉强通过了。”法比安的声音平稳无波，“肯特子爵不会再怀疑，甚至会成为家族近期困境中一个难得的、坚定的支持者。”
洛伦兹稍稍松了口气。
但法比安接下来的话，却瞬间将那丝刚刚升起的轻松和异样兴奋彻底击碎：
“但是，别再轻易冒险。你的信息渠道无法解释。”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凝重，“而且，我们没有时间庆祝这场小小的胜利。”
“弗格斯家刚刚送来了邀请函。”
法比安从怀中取出一封装饰着鹰徽印记、用料极其考究的烫金信封，轻轻放在洛伦兹面前的茶几上，如同放下了一道催命符。
“明晚，鹰巢城府邸，一场为弗格斯大公幼女诞辰举办的宴会。点名邀请‘病愈’的艾德里安·维勒出席。”
“那将是真正的龙潭虎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