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伦兹坐在那张过于柔软的椅子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扶手上已经有些磨损的丝绒。这间书房和他之前醒来时待的卧室一样，干净、整洁，弥漫着一股陈旧纸张、优质木料和淡淡薄荷烟草混合的味道。每一种气味都在尖叫着“不属于这里”，刺痛着他从锈水街带来的每一根神经。
法比安坐在他对面，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像是一本合拢的账本，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刚刚用最简洁、最冷酷的语言，为洛伦兹勾勒出了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世界，以及一个荒诞到足以让他笑出声的提议。
冒充艾德里安·维勒。
一个贵族。一个天才。一个死人。
洛伦兹的胃袋紧缩着，不是因为饥饿——法比安提供的食物足以暂时填饱那永恒的窟窿——而是因为一种更深层的、冰冷的恐惧。他的大脑，那台在锈水街赖以生存的精密仪器，正在疯狂运转，试图计算这笔交易的每一个变量，评估每一点风险。
维勒家族。他听说过这个名字，像所有贫民窟的人一样，带着模糊的敬畏和憎恨。那是高悬于云端的存在，掌握着矿脉、商队和普通人无法想象的财富。他们的手指缝里漏下一点渣滓，就够锈水街的人争抢到头破血流。而现在，这个家族的老管家告诉他，他们的继承人死了，家族正被死敌格莱斯顿公爵撕咬，濒临破产和毁灭。
而他，洛伦兹，锈水街的耗子，一个刚刚因为试图勒索几个银穆尔而差点被灭口的小角色，因为一张巧合到诡异的脸，被选中去扮演那个死去的天才。
荒谬。可笑。致命。
“为什么是我？”洛伦兹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强迫自己直视法比安那双深灰色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玩笑或者疯狂的痕迹。但他只看到一片冰冷的、评估商品般的平静。
“我已经说过了，洛伦兹先生。”法比安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你和已故的艾德里安少爷外貌极为相似。这是目前维勒家族唯一，也是最后的机会。”
“相似？就因为这个？”洛伦兹几乎要嗤笑出来，但喉咙发紧，“贵族老爷死个儿子，随便找个替身就能顶上去？你们当我是什么都不懂的傻子？礼仪、谈吐、知识……还有他妈的魔法！我连字都认不全！”恐慌像冰冷的潮水，开始淹没那点可怜的算计。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站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因为一个错误的餐具用法或者一个愚蠢的问题而暴露，然后被拖出去，像处理垃圾一样被悄无声息地解决掉。维勒家族的敌人不会放过他，而维勒家族
themselves，一旦失去利用价值，也绝不会保护一个知道太多秘密的贫民窟贱种。
“艾德里安少爷……常年在外游学，近期才返回帝都，接触过他的人并不多。他性格……孤僻，专注于数字和账本，少于社交。”法比安平静地陈述，像是在念一份报告，“至于你欠缺的部分，我们会对你进行训练。
intensive
training（强化训练）。”
“训练？”洛伦兹尖声道，“把我训练成一个贵族？这要多久？几年？你们有那个时间吗？你不是说格莱斯顿家马上就要把你们生吞活剥了吗？”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试图用逻辑戳破这个疯狂的泡沫。
“我们有时间。足够的时间让你学会如何在公众面前扮演艾德里安·维勒。”法比安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而你需要做的，就是学习，模仿，然后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稳定局势，争取时间。这不是一场需要持续一生的骗局，洛伦兹先生，这是一场战役，一场为维勒家族争取喘息之机的阻击战。”
洛伦兹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摩擦声。“我不干！这太疯狂了！我会死的！比在锈水街死得还快还惨！”他喘着粗气，感觉房间里的空气都变得粘稠沉重，那些书香和木香此刻闻起来像是棺材的味道。
法比安没有动，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变化。“那么，请你离开。”
洛伦兹一愣。
“门就在那里。”法比安微微抬手，指向书房那扇厚重的橡木门，“你可以现在就走，回到锈水街，回到你熟悉的生活中去。”
一股荒谬的希望和更大的恐惧同时攫住了洛伦兹。就这么简单？
“当然，”法比安继续道，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锉刀，慢慢磨掉那点可怜的希望，“那些追杀你的人，或许还在找你。又或许，维勒家族为了避免计划泄露，不得不采取一些……预防措施。毕竟，你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情。关于艾德里安少爷的死，关于家族的困境，关于……我。”
洛伦兹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了。预防措施。他太明白这四个字在那些大人物手里意味着什么了。无声无息的消失，锈水街每天都会发生。多他一个，不多。
这不是选择。这是一条看似华丽的死路，和一条立刻见血的死路。
威逼。赤裸裸的，毫不掩饰。
“或者，”法比安的声音放缓了一些，仿佛施舍般抛出了另一面，“你可以选择接受。在此期间，你将得到最好的食物、住所和保护。你的敌人，维勒家族会处理。任务结束后，无论成败，你会得到一笔足以让你远离帝都，在任何地方舒适度过余生的报酬。一笔你想象不到的财富。”
利诱。同样赤裸裸，同样无法抗拒。
洛伦兹站在那里，身体微微发抖。他不是在思考，他是在本能地权衡两种死亡方式。一种缓慢而惊恐，在聚光灯下被烤焦；另一种快速而黑暗，在某个臭水沟里腐烂。
他的目光扫过书房。书架上是皮革封面的精装书，墙上是色彩沉静的风景油画，书桌上摆放着银质的墨水台。干净，温暖，安全。和他刚刚逃离的那个充满恶臭、潮湿和瞬间死亡的世界相比，这里简直是天国。
他又想起铁牙抢走他那点可怜铜板时得意的嘴脸，想起杀手冰冷的目光和刀刃的寒光，想起饥饿时胃里烧灼的疼痛，想起寒冷夜里蜷缩在破布堆中瑟瑟发抖的绝望。
回去？回到那个粪坑？
一种极其强烈的、几乎源自兽性的排斥感涌了上来。不。他宁愿冒险死在华丽的毯子上，也不想再回去烂在锈水街的泥泞里。
而且……那个报酬。一笔想象不到的财富。远离这一切。这个念头像魔鬼的低语，带着致命的诱惑力。
还有……另一种人生。
这个念头悄然浮现，带着病态的好奇。扮演另一个人，一个高高在上的、拥有他无法想象的力量和资源的人。哪怕只是短暂的，哪怕只是一个虚假的幻影……那是一种何等奇特的体验？这种好奇甚至压过了恐惧。
他的金手指，那擅长计算和权衡的大脑，此刻得出了一个绝望而疯狂的结论：接受，是生存概率稍高的选择。尽管这个概率依旧低得可怜。
法比安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是一个耐心的猎手，早已知道陷阱中的猎物别无选择。
漫长的沉默。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洛伦兹缓缓地坐了回去，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粗糙肮脏的双手，这双属于锈水街洛伦兹的手。
然后，他抬起头，眼睛里所有的挣扎、恐惧和愤怒都被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认命般的空洞。
“我需要做什么？”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法比安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或许是一个计划得逞的满意弧度，或许什么都不是。他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纸张厚实，边缘烫着金线。
“签下这份协议。它规定了你的权利，以及……义务。”
洛伦兹接过那份文件。上面的字他大多不认识，但那繁复的花体和不祥的黑色墨水都透着一股沉重的束缚感。他直接翻到最后一页，那里有一个等待签名的地方。
旁边，已经有一个签名：艾德里安·维勒。字迹优雅而自信，带着一种天生的优越感，刺眼无比。
法比安将一支沉重的银笔递给他。
洛伦兹握住笔，冰凉的触感让他微微一颤。他看了一眼那个名字，又看了一眼等待他落笔的空白。
从此，洛伦兹就不存在了。
这个念头最后一次掠过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他没有犹豫。
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中昂贵的味道此刻闻起来像是祭品的熏香。然后，他用力地、几乎是凶狠地，在那份魔鬼的契约上，签下了那个即将吞噬他的名字——
艾德里安·维勒。
笔尖划破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命运齿轮开始无情转动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