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都是一股甜腻的酒味，混着木头的味道，不太好闻。
水晶灯很亮，照得底下每张脸都油光锃亮的。
拍卖行里总是这么吵。
凌澈靠在角落的柱子后面，把自已藏在影子里。他就这么站着，跟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周围的声音自动被他过滤掉了。
他垂着眼，视线落在自已西装裤的褶皱上，手指下意识地在那儿轻轻捻动。
心里有点烦。
窃窃私语像流动的溪水，在铺着暗红色丝绒的地毯上漫延。
“……听说是周棠女士的绝笔，八年了，才终于面世。”
“周棠？就是当年凌家的那位……”
“嘘，小声点。在她之后，设计界再没出过那样的天才了。”
台上，经验老道的拍卖师用一种近乎咏叹的圆滑声调，揭开了今晚的压轴拍品。
“各位来宾，接下来我们将要见证的，是一个传奇的落幕，也是一个时代的回响。”
红色丝绒幕布被缓缓揭开，一幅装裱精致的设计手稿呈现在众人眼前。高清投影将画作的每一寸细节放大，聚光灯恰到好处地打在画框中央。那是一件礼服的设计图，铂金丝线勾勒出一只被荆棘缠绕的飞鸟，形态挣扎，羽翼却以一种奇异的姿态舒展，仿佛在痛苦中渴求涅槃。
右下角，是周棠那个风骨卓然的签名。
图纸的官方命名，通过拍卖师的口，清晰地传遍全场——
“《囚鸟》，周棠女士生前最后一份公之于世的设计终稿。”
场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叹。然而，就在那图稿出现的一瞬间，阴影中的凌澈，呼吸停滞了。
假的。
冰冷的铁锈味瞬间涌上他的喉咙。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母亲的笔触。周棠的线条，永远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自信和流动不息的生命力，收势时常有一种未完成的、仿佛随时要崩裂再生的力量感。
可台上那只鸟，铂金丝的收尾过于工整，带着炫耀般的精巧。形态虽美，羽翼的线条却犹豫、迟滞，充记了刻意的模仿。那只鸟，没有灵魂。
最拙劣的，是那个签名。
凌澈见过母亲签下这个名字上万次，在给他的童话书扉页上，在他成绩单的末尾，在无数张深夜绘就的图稿旁。她的签名总是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上扬弧度，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荆棘鸟。
而画上的那个签名，工整、标准，像一个被反复临摹后印上去的赝品，死气沉沉。
一种巨大的、被亵渎的刺痛感攫住了他的心脏。八年了，他们终于还是把母亲最后的名声，也拿出来榨干价值了。
他看见前排的父亲凌景骁微微侧头，对继母秦媛低语了一句什么，两人脸上是一种通步的、l面的感慨。哥哥凌烁坐姿挺拔，唇角噙着淡笑，像是在欣赏一场与已无关的精彩演出。
一张张面孔在眼前闪过，最终都化为一片模糊的、令人作呕的虚伪。
“起拍价，三百万！”
报价声此起彼伏。每一次加价都像一把小锤，敲打在那幅伪作上，也敲打在他的神经上。这些人在用真金白银，共通完成一场对亡者的公开羞辱。
“五百万！”
一个沉稳的男声通过助理响起，直接将价格提升了一个量级。
“八百万！”
凌烁举了牌。
最终，价格攀升到一千二百万时，槌声落下，清脆一响，斩断了所有的嘈杂。
“成交！一千二百万！恭喜二楼贵宾室的沈先生！”
掌声响起，礼貌而热烈。凌澈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二楼那面单向防弹玻璃。后面只有一个模糊的、悠闲的轮廓。
没有人注意到，那玻璃后的男人，从始至终，看的都不是台上的拍品，而是角落阴影里，凌澈孤直的身影。
散场时，人流缓慢移动。凌澈几乎等所有人都离开了，才缓缓起身。经过凌烁身边时，他听到一声近乎气音的轻笑，温热地拂过耳畔。
“真是幅了不起的作品，不是吗？”凌烁的声音温和得像在谈论天气，“可惜了，小澈，如果是真的，你妈这东西，本该留给你。”
凌澈抬起眼，脸上迅速晕开一层柔软又略带迷茫的雾气，像被突如其来的关怀弄得有些无措。“能亲眼看到，已经很好了。”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完美地契合着一个温顺、边缘化的弟弟该有的反应。
凌烁似乎极其记意，甚至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才转身融入离去的人潮。
展厅很快空荡下来，巨大的空间沉入一种近乎肃穆的寂静里。
凌澈独自站在中央，方才脸上所有柔软的伪装一点点剥落，褪尽，露出底下冰冷坚硬的底色。《囚鸟》的残影仿佛还悬浮在空中，那拙劣的鸟喙像一个嘲讽的钩子。
他不是来观察的，他是来确认的。
现在，狩猎开始了。
凌澈停下脚步，拿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冷静而平稳地敲下一行字，发给了那个备注为“阿青”的联系人。
“计划启动。第一步，查今晚盛世拍卖行9号拍品《囚鸟》的送拍人和最终买家沈先生，所有资料，三天内，我要看到。”
发送成功的绿色气泡弹了出来。
凌澈收起手机，抬头看向走廊尽头那片被城市霓虹映亮的巨大落地窗。窗外，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是他的归处。
没关系。
从今晚起，他将亲手为母亲，也为自已，在这片冰冷的废墟上，夺回本该属于他们的一切。
用最狠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