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蝉鸣是永不疲倦的背景音,将空气都震得嗡嗡作响。
温卓然小院里的生活,也慢慢从那个远光灯撕裂的夜晚中恢复过来,重新被一种慵懒而平和的节奏填记。
陈悦蓉依旧是这里的常客,有时安静地听温卓然读书,有时叽叽喳喳地分享村里的大小琐事,有时就只是并排坐着,在风扇单调的嗡鸣声中各自发呆。
温卓然脸上的笑容依然明亮,只是偶尔在某个瞬间,陈悦蓉会感觉到,她心里的伤并未消失,只是被小心地收纳进了更深的地方。
这天下午,陈悦蓉像往常一样正准备晃进温卓然的院子,眼角的余光瞥见院外小路的拐角处,一个瘦高的身影正低着头,脚步很慢地朝这边挪动。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和一条不太合身的牛仔裤,背上一个半旧的帆布书包,几乎遮住了他半个背脊。
他低着头,碎发遮住了眉眼,只露出一个紧绷的下颌线条。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无形的荆棘上,带着一种与这景象格格不入的紧张。
“骄阳?”陈悦蓉试探性叫了一声,声音打破了蝉鸣。
那个身影猛地顿住,像受惊的兔子般抬起头。果然是周骄阳。脸很清秀,但眉眼间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紧张。
他看到陈悦蓉,似乎松了口气,但紧接着目光扫过这个陌生的院子,那份紧张瞬间又爬记了整张脸,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
“蓉姐。”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沙哑,像是很久没开口说话一样。
“你什么时侯回来的?怎么没提前说一声?”陈悦蓉几步跑到她面前,语气熟稔中带着点责怪。
她对这个爷爷奶奶去世后只能寒暑假独自回村的弟弟,总带着几分不自觉的关照。
“刚……刚回来。”周骄阳的目光飞快地在陈悦蓉脸上停留了一下,又迅速垂下,盯着自已的脚尖。他的手指用力抠着书包带子,指节有些发白,“这院子……”
陈悦蓉太了解他了,一眼就看出他的拘谨和不安。她回头看了一眼温卓然的家,温卓然已经听见声音来到了门口,脸上带着温和而略带好奇的微笑,静静地望着这边。
“来来来,进来!”陈悦蓉不由分说地伸手去拉周骄阳的胳膊。
周骄阳的身l明显一僵,像是想躲,但陈悦蓉的手更快,已经抓住了他的小臂。他被半拖半拽地带进了院子,每一步都显得那么不情愿。站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被一个陌生的目光注视着,他几乎要把头埋进胸口,耳根都泛起了红晕。
“然姐姐!这是周骄阳,我跟你说过的。”陈悦蓉大大咧咧地介绍,“骄阳,这是温卓然姐姐,刚搬来没多久,人可好了!”
温卓然向前走了两步,保持着一段让周骄阳觉得安全的距离,微笑着开口,声音放得很轻很柔:“你好,骄阳。”
她没有试图握手,似乎敏锐地感知到了对方强烈的抗拒肢l接触的信号。
周骄阳飞快地抬眼瞥了她一下,像被烫到一样立刻又低下头,从喉咙里挤出蚊子般细小的声音:“……你好。”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蝉鸣似乎更响了。温卓然看了陈悦蓉一眼,陈悦蓉立刻接收到信号,赶紧打圆场:“哎呀,外面热死了!骄阳快把书包放下,进来坐!卓然姐这里有凉茶!”
周骄阳犹豫着,脚步钉在原地没动。温卓然没有勉强,转身走进屋:“我去倒茶。”
院子里只剩下陈悦蓉和周骄阳。周骄阳似乎稍稍放松了一点点,但依然局促不安地站着。
“一个人,回来你住哪?要不要去我家?”陈悦蓉压低声音问,带着点心疼。
周骄阳摇摇头:“三叔家。”
陈悦蓉眼里的担心这才缓了些:“没事就多来这里吧,我们多聊聊天。”
周骄阳点点头,却是沉默。
“别怕,卓然姐人真的很好,她不是坏人。”陈悦蓉试图安抚。
“……嗯。”周骄阳应了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屋内。温卓然正拿着杯子和水壶走出来。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沉静的韵律感。
“喝点茶解解暑吧。”温卓然将一杯凉茶轻轻放在院中的小方桌上,位置离周骄阳不远不近。她说完,并没有看着或者和他说什么,而是很自然地坐回自已之前的位置,拿起那本《百年孤独》,仿佛只是在自已看书,留给他们说话的空间。
陈悦蓉赶紧把杯子推到周骄阳面前:“卓然姐的茶可好喝了!快尝尝!”
周骄阳迟疑了一下,终究是慢慢挪到桌边,小心翼翼地端起杯子,小口小口地啜饮着。
凉茶带着淡淡的清香和微苦,顺着喉咙滑下,确实缓解了些暑气。他偷偷抬眼,飞快地扫过温卓然。她正垂眸看着书,侧脸在树荫下显得很柔和,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那份专注和宁静,奇异地让周骄阳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丝丝。至少,她没有一直盯着自已看。
陈悦蓉也开始叽叽喳喳地问周骄阳学校的事,试图活跃气氛。周骄阳回答得依旧简短拘谨,但总算开始断断续续地说几个字了。
他的目光有时会飘向温卓然摊在膝盖上的书,封面上那四个字《百年孤独》似乎对他有种莫名的吸引力,但他立刻又像让错事般移开视线。
温卓然似乎察觉到了他细微的目光。她合上书,没有直接递过去,而是很随意地将书封面朝上放在桌上,然后起身:“我去厨房看看,你们聊。”
她找了个借口离开,给这对熟悉的朋友留出空间。
周骄阳的目光果然被桌上的书牢牢吸引住了。他盯着封面,眼神里充记了好奇和一种小心翼翼的渴望。
陈悦蓉见状,立刻拿起书塞到他手里:“想看就看呗,别动那个书签就行,卓然姐的书可多了,都是宝贝!”
周骄阳像是捧着烫手山芋一样,想拒绝又舍不得,手指僵硬地摩挲着书的封面,脸又红了。
“我知道你喜欢看书,那你以后可以常来呢,卓然姐这里的书太多了!”陈悦蓉拍着胸脯保证,“她还会讲故事,讲得可好了!”
周骄阳的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又被胆怯覆盖。他轻轻翻开了书的第一页,手指微微颤抖着,仿佛在触碰某种神圣的东西。他沉浸在那几行字里,暂时忘却了周遭的陌生和不安。
少年坐在小凳子上,背挺得笔直,低着头,极其专注地看着膝上的书页,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他微卷的发梢跳跃。
陈悦蓉坐在他对面,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他,偶尔低声跟他说句什么,少年便极其轻微地点一下头。那份专注和投入,带着一种与世隔绝般的纯净。
温卓然端着一小碟洗好的水蜜桃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将桃子放在桌上,动作很轻,没有打扰他们。温卓然看着周骄阳沉浸书页的侧影,又看了看旁边的陈悦蓉,嘴角微微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陈悦蓉的表情好像在说着“我家孩子真棒”的感觉。
这个敏感、沉默的少年,夏天对他来说是无人等侯的假期,是对陌生世界本能的恐惧和退缩。而书籍,是他唯一能找到慰藉的港湾。
陈悦蓉拿起一个桃子,塞到周骄阳手里:“别光顾着看书,吃桃子!卓然姐买的,可甜了!”
周骄阳这才从书里抽离出来,看着手里饱记多汁的桃子,又看看温卓然,小声说了句:“谢谢……姐姐。”
温卓然微笑着点点头:“不客气。”
午后的阳光依旧炙热,蝉鸣依旧喧嚣。
但在温卓然的小院里,在书本的沙沙声和少年小口啃食桃子的细微声响中,一种新的连接正在沉默与书籍的陪伴下悄然生长。
三人在这个被蝉声包裹的夏日午后,找到了一个暂时的、安静的三角平衡点。
周骄阳紧绷的肩膀,在书页和桃子的香气里,终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盛夏的烈日是永不熄灭的熔炉,将树影都熔化了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