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巳时,天光已明,市井喧嚣渐起。
朱雀大街西首的市署公告墙前人头攒动,皂衣小吏正将一张黄麻纸用浆糊贴上墙面,墨迹未干,便引来一众商户围观。
风拂过纸角,赫然几个大字跃入眼帘——《永昌三年工商新规》。
人群之中,一名身着粗布短褐、头戴遮耳毡帽的小厮悄然挤入,袖口磨得发白,腰间系着一条旧布带,模样不起眼至极。
唯有那双藏在帽檐下的眼睛,清亮如寒潭秋水,一瞬不眨地扫过条文每一行字。
正是苏瑾言。
她指尖微蜷,呼吸略沉。一字一句读罢,心头已然翻江倒海。
“凡大宗货物交易,须开具‘连环印票’,注明原料来源、加工地点、销售去向,违者重罚。”
她唇角轻轻一勾,冷意浮上眼底。
这哪是整肃市场?
分明是一把刀,明晃晃砍向像她这般无根无脉的小商。
赵三爷掌控牙行多年,上下游皆在其手,开个票、盖个章不过动动嘴皮子的事。
可对她这样的初创铺子来说,光是凑齐凭证就得耗上半月,等批文下来,黄花菜都凉了。
可就在这杀机四伏的条文中,她忽然目光一顿——
“民间自产自销日用脂粉,日出百件以下者,免票三月。”
短短一句,如暗夜惊雷劈开乌云。
她瞳孔微缩,心跳陡然加快。
三月……三个月的窗口期!
这不是打压,是机会!是留给真正懂行之人的破局密钥!
刹那间,那封昨夜递来的素笺在脑海中浮现:无名无款,唯有一枚暗红火漆印——“煜”字龙纹隐现。
信中寥寥数字:“风起于青萍之末,君可观政令而动。”
原来如此。
萧煜不是只给情报,是给她一把钥匙,一把撬动整个京城商局的钥匙。
她缓缓退后一步,掩住唇边笑意,转身便走,脚步轻却坚定,仿佛踏在命运的鼓点之上。
回到胭脂铺后院,她立召柳莺儿与阿竹,声音冷静如霜雪落地:“即刻召回所有送货信使,原定预售全数暂停。”
“小姐?”阿竹愣住,“咱们刚翻了身,这时候停售,岂非前功尽弃?”
“蠢话。”苏瑾言抬眸,目光锐利,“现在卖得再多,也是替别人铺路。我们要的不是销量,是地位。”
她执笔蘸墨,在纸上疾书几行,随后掷笔而起:“从今日起,改‘广撒网’为‘精定点’。我要亲自登门,奉上特制‘御方体验装’。”
“谁有资格收?”柳莺儿低声问。
“三十六人。”苏瑾言一字一顿,“五品以上官员家眷,或商会会长夫人,一个都不能错。每人仅此一盒,非市售流通品。”
她顿了顿,眸光微闪:“再加一道工序——每张签条背面,以金线绣编号。独一无二,不可复制。”
柳莺儿倒吸一口凉气,随即眼中燃起兴奋之火:“这……这是要把咱们的胭脂,做成贵妇们的‘身份印’啊!”
“不错。”苏瑾言冷笑,“人可以装富贵,但盒子上的金线编号骗不了人。谁得了,谁没得,一眼便知。”
命令下达,全员急转。
灶房连夜赶工,精选药材,按秘方调制“御方体验装”,瓷盒外包锦缎,内置香囊,打开便有幽兰沁鼻。
更妙的是,每盒附一笺手书,字迹娟秀温婉:“敬献闺中秘养之法,愿卿容华长驻,不负春光。”
五日后,北坊贵妇圈悄然掀起波澜。
“你瞧见了吗?兵部王侍郎家那位,昨儿戴了支新簪子,说是配‘苏娘子亲赠礼盒’才敢戴的。”
“我家隔壁李府太太整日闷在屋里,听说因丈夫未能替她求来一份,竟摔了茶盏。”
“张夫人前日宴客,席间特意打开那盒胭脂,当众涂抹,还说‘此物非寻常市货可比’……”
流言如藤蔓攀爬,悄无声息却又势不可挡。
苏记胭脂未再打广告,却已成北坊高门争相议论的“隐秘珍品”。
消息传到赵三爷耳中时,他正捏着半块酥饼往嘴里送,一听之下怒极反笑:“好个苏瑾言,真当自己是凤凰了?也配玩这等排场?”
他猛地拍案而起:“给我派人!今夜就去她铺子门口排队,买!百盒起步!我要让她的好名声,变成砸自己脚的石头!”
于是,翌日凌晨,苏记铺前竟排起长队,数十人手持银钱,嚷着要抢购“亲赠同款”。
掌柜初时欣喜,待细看才发现,这些人言语粗鄙,彼此眼神交换频繁,分明是职业囤货的牙行打手。
然而,他们不知的是——
早在三日前,苏瑾言便命人在每一匣底部,以特制药水加盖隐形墨印。
遇水则显字迹:“本品限售对象:朱雀北坊、平康东里、崇仁南巷指定宅邸”。
第一波假货流入市面当晚,便有买家发现不对劲。
自家住在宣阳坊,怎会收到标明“崇仁南巷”的盒子?
且签条无金线编号,打开气味亦略有差异。
质疑声迅速发酵。
第三日,苏记门前张贴告示,朱砂题字,醒目刺目:“凡非编号持有者购得本品,概不承认为正品。仿冒者,毁我声誉,必追责到底。”
舆论瞬间倒戈。
那些花了高价买到“假礼盒”的贵妇怒不可遏,纷纷指责赵三爷搅乱市场。
更有甚者,直接写信至夫君上司处控诉“市井恶霸欺压良商”。
赵三爷赔了银子,折了信誉,气得连砸三只茶壶。
而在苏记后院,苏瑾言端坐灯下,看着最新送来的一叠反馈簿,终于露出一丝真心笑意。
窗外月色如洗,风穿廊而过。
她轻声道:“这才刚开始。”
片刻后,她抬眸看向立于门外的阿竹:“去查查李维府上近况,尤其是他家中仆妇闲谈……有些事,不必动手,也能让人心生嫌隙。”夜雨如丝,悄无声息地织满京城坊巷。
苏瑾言独坐灯下,指尖轻抚一张羊皮纸,其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各坊贵女、官眷的婚育年岁、妆容偏好乃至仆妇口风。
墨线纵横间,一幅《京畿女性消费图谱》已初具轮廓——这不仅是生意,更是她手中一把无形的刀,精准剖开这座城市的欲望脉络。
窗外三声轻叩,节奏如约而至。
阿竹推门而入,发梢微湿,手中黑布包裹沉甸甸地搁在案上。
她低声道:“城南李府的灶房婆子收了五文钱,只说了一句:‘夫人这几日连茶都不让老爷碰,说是闻着就烦。’”顿了顿,又补一句,“还说,昨儿夜里听见她在房里哭,骂‘堂堂五品官,竟连一盒胭脂都求不来’。”
苏瑾言眸光微闪,唇角浮起一丝冷峭笑意。
人心最是易动,尤以尊严受挫时为甚。
李维位不高不低,正卡在“够得着天,却摸不到云”的尴尬境地。
他妻未获礼盒,便视其为无能;而一旦有人递上台阶——那台阶,便是撬动权势缝隙的杠杆。
她当即提笔,取素笺一张,字迹温婉如闺中密语:“妾闻大人清正廉明,不趋权贵,心甚敬之。今特奉‘无铅素颜膏’一瓶,助夫人养肌润色,以彰贤内助之美。”落款仅钤一枚淡梅小印,含蓄克制,恰到好处。
信封封好后,她从抽屉深处取出两张薄纸——其一是赵三爷名下某处灶房租赁契约副本,另一张,则列有七条其向市署小吏行贿的时间、金额与经手人姓名。
她将二者叠成细条,悄然夹入瓷瓶夹层。
“明日清晨,托西街卖花婆子转交李府侧门。”她吩咐阿竹,“记住,不能说是咱们送的,只道‘不知谁家善心娘子积德行善’。”
三日后,雷霆骤起。
市署突派差役查封牙行账册,理由赫然是“虚报产能、逃缴印花税”。
赵三爷当场暴跳如雷,翻箱倒柜欲寻凭证,却发现关键文书竟不翼而飞。
更致命的是,其中一笔三年前的虚假申报,竟牵出两名已被调任的市署主簿。
罚银二百两,暂扣经营凭证十日。
消息传出,全城哗然。
那些长期被赵三爷压价盘剥的中小商户纷纷观望,有人试探着绕过牙行,直接找苏记谈进货事宜。
而苏瑾言早已备好新推“春日焕颜季”系列,主打“养肤透亮”概念,配方由秦伯亲自监制,用料扎实,香气清雅,一经上市便供不应求。
八十盒——这是过去半月的日销量。
如今一日便破百,且订单仍在滚雪球般增长。
深夜,烛火摇曳。
苏瑾言正在图谱上添注一条新数据:宣阳坊周氏,偏爱檀香调,每月初七必遣贴身婢采购。
忽觉窗棂再响,三声轻叩,规律依旧。
阿竹匆匆归来,脸色凝重,递上一只黑布包裹。
层层掀开,露出一本残旧账册,纸页泛黄,边角焦灼似经火焚。
翻开第一页,墨迹斑驳却仍可辨:“……三月十七,青盐三百石入仓,抵赵记货单;四月初九,铜器五十担换米粮……”每一笔皆无正规印票,却有半枚模糊押印。
而在账本之上,压着半枚鎏金令牌——断裂处参差,纹路隐现龙鳞,与萧煜那日信笺上的火漆印隐隐吻合。
苏瑾言指尖缓缓拂过那半枚令牌,眼神渐深。
风未止,局未终。
她低声自语,似对月下孤影,又似穿透重重宫墙,直抵那座深藏于朱雀北里的王府:“王爷想看的,从来不只是一个胭脂铺。”
灯火忽颤,映得她眸底寒光一闪——
有些人,已经开始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