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未歇,夜色如墨。
苏瑾言踩着齐踝深的积雪,一步一步走向西市拐角那间租下的废屋。
门板歪斜,门槛腐朽,推门时“吱呀”一声响,像是这破屋在寒夜里抽了一口冷气。
她肩头落满雪,发丝结霜,可脚步没有半分迟疑。
屋内四壁透风,屋顶裂隙如蛛网,冷风从缝隙钻入,吹得残烛火苗摇曳不定。
她蹲下身,将冻得发僵的手凑近那点微光,缓缓搓热,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草图——《京畿商路草图》。
纸面粗糙,墨迹斑驳,却是她用三年时间暗中走访、记录、整理的心血。
指尖抚过朱雀街的位置,她闭上眼,昨夜所见一幕幕浮现:贵妇人捏着帕子走进胭脂铺,挑拣片刻便皱眉离去,“气味刺鼻,用了头晕。”“颜色不匀,浮粉严重。”“说是养颜,我瞧是伤身。”
而那些摆在最显眼位置的胭脂,十有八九掺了铅汞,打着“宫制秘方”的旗号高价售卖,实则毒如慢性刀锋。
她睁开眼,目光清锐如刃,在“胭脂”二字旁重重画下一圈。
“不拼低价,只做‘无害养颜’。”她低声自语,声音在空荡屋子里回荡,“这是缺口,也是命门。”
幼年随义父走蜀道,她曾听老匠人讲过玫瑰露制脂法:取初绽玫瑰,清晨带露采摘,蒸馏取汁,调以蜂蜜、玉屑,可润肤养肌,久用面色如春。
可惜此法耗材费工,市面早已绝迹。
但她记得配方,也记得路径。
第二日天未亮,她已攥着最后五钱银子出门。
城南七家药铺,一家家问过去,回答如出一辙:“冬日无花,何来露汁?”“姑娘莫非疯了?冰天雪地,你让我现摘玫瑰不成?”
她不恼,也不争,只记下每家药材存货与报价,心中默默盘算成本与渠道。
直到第八家“济安堂”门口,扫雪的老者忽而停手,抬头看了她一眼。
“若用窖藏秋露加冰片调和,可存三月。”他声音低沉,却不容忽视。
苏瑾言心头一震,急忙上前拱手:“敢问老先生,此法可去铅汞之毒?”
老人抬眼打量她。
衣衫褴褛,鞋底磨穿,可眼神清明坚定,不见一丝乞怜。
他冷声问:“你非为自用,是想开店?”
她坦然点头:“我要让京城女子知道,美不该以命换。”
老人沉默良久,终是从袖中抽出一张泛黄纸条,递了过来:“按方减半试之,成则再来。”
她双手接过,郑重道谢,转身便走。
风雪更大了,街上行人稀少,她紧裹单薄外袍,却走得极稳。
归途巷口,一道蜷缩的身影撞入眼帘。
是个女子,披头散发,双手布满针伤,指甲断裂,衣裳单薄如纸,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
她呼吸微弱,唇色青紫,眼看就要冻毙街头。
苏瑾言没有犹豫,解下身上唯一值钱之物——那件旧狐裘,轻轻裹住她,俯身将人背起。
一步一滑,她在风雪中艰难前行。
背上的人轻得吓人,像一片枯叶,随时会被风吹散。
回到小店,她生火、烧水、熬姜汤,用仅剩的棉布为女子擦拭手脚,包扎冻疮。
那一双布满老茧与针眼的手,被她轻轻托起,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珍宝。
三更天,女子终于睁眼。
烛光下,她看清了自己的手——干净、包扎妥帖,不再藏于袖中,不再被人唾弃。
她怔了许久,忽然掩面痛哭,肩膀剧烈颤抖。
苏瑾言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她,只说了一句:“你的手,不该藏在袖子里。”
女子止住哭声,抬起泪眼。
“明日帮我绣几个瓷盒签条,工钱照付。”
那一刻,柳莺儿仿佛听见了命运齿轮转动的声音。
窗外风雪渐歇,晨光微露。
桌上的草图摊开,角落那行小字愈发清晰:“苏记·初元元年,始于胭脂。”
而在西市牙行深处,一座暖阁之内,赵三爷正翘着腿,听着小厮汇报。
“那废屋昨夜点了灯,有人进出。”
他冷笑一声,捏起茶盖撇了撇浮沫:“新来的?不知规矩?”
小厮低声道:“听说是个被退婚的孤女,穷得叮当响,还想开胭脂铺……”
赵三爷嗤笑,将茶盏重重一放:“那就让她知道,这西市的地皮,不是谁都能踩的。”第三日清晨,霜寒未散,西市街巷仍笼罩在一片灰白雾气之中。
破屋门前积雪刚扫尽,露出几块残缺石板,柳莺儿正踮脚擦拭门框,指尖冻得通红却不肯停下。
屋内,苏瑾言正俯身将昨夜调制的素颜膏小心封入瓷盒,每一盒都轻如羽、润如脂,是她与秦伯反复试验七次才定下的配方——无铅无汞,以玫瑰露为引,辅以蜂蜜、玉屑与微量冰片,清香气若幽兰,敷之即化。
她指尖微颤,并非因冷,而是兴奋。
这小小三尺柜台,将是她逆命的第一步。
就在此时,门外脚步声杂沓,一个牙行小厮大摇大摆踏进门槛,皮靴踩得吱呀作响,嘴角挂着讥诮:“新来的?听说你要开胭脂铺?”
苏瑾言抬眼,神色平静如水,“有事?”
小厮冷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张红纸,展开念道:“新商户开张,须缴‘平安钱’二两银,每月供‘红粉料’二十斤,否则——原料断供,街坊不容。”
话音未落,屋内空气骤然凝滞。
翠微气得脸色发白,攥紧了扫帚柄。
柳莺儿下意识后退半步,手指蜷缩进袖中——那曾是她被主家羞辱时的习惯动作。
可苏瑾言只是缓缓起身,掸了掸衣角尘灰,唇角竟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我尚未开业,何来供货?谈何‘平安’?至于红粉料……”她目光如刃,直刺对方,“请回告赵爷,我苏记胭脂,自采方、自制膏、自包盒,不走你们一条线。”
小厮一愣,随即暴怒:“好个不知死活的孤女!你以为西市是谁说了算?今日不交钱,明日就别想开门!”
他猛地抬手,一掌拍向案桌,震得瓷盒微跳。
“住手!”
一声稚嫩却凶狠的厉喝自门口炸响。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瘦小身影立于晨光边缘——是阿竹,那个前日因偷半个馒头被追打得头破血流的孩子。
此刻他满脸污泥,双眼却亮得惊人,手中紧攥着一块尖石,毫不畏惧地挡在苏瑾言门前。
“谁敢动这里,我就砸烂他的头!”阿竹龇牙低吼,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狼。
小厮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震慑,一时竟不敢上前。
他咬牙瞪了苏瑾言一眼:“好,很好!咱们走着瞧!”甩袖而去,脚步急促,仿佛身后有鬼追赶。
待人影远去,柳莺儿才松了口气,颤声道:“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苏瑾言望着门外渐明的天色,眸光沉静如深潭。
“我知道。”她轻轻抚过那一排整齐摆放的瓷盒,“所以,我们必须比他们更快、更稳、更让人无法忽视。”
第七日黎明,破屋焕然一新。
屋顶补漏,门窗重漆,墙角还摆了一盆从城外荒园挖来的枯梅,枝干虬劲,似有春意暗藏。
门楣之上,一方靛蓝粗布随风轻扬,上绣四个针脚细密的字——苏记·初元。
晨光洒落,映得那布招微微发亮。
店内陈设简陋至极:仅一柜、一桌、三样货——
一小匣素颜膏,标价十文;
十瓶试用装,免费派送;
一叠空白签条,静候顾客提笔留名。
苏瑾言立于门前石阶,声如清泉击玉:“今日首售,买一赠空白签!凡留下姓名偏好者,三日后抽三人,赠全年脂粉!”
声音不高,却穿透薄雾,落入早起主妇耳中。
有人驻足,有人观望,终于有个卖菜大娘好奇上前:“真能润脸?我这手皴得像树皮了。”
“您试试。”苏瑾言亲手递上试用瓶。
大娘抹了一点,揉开瞬间惊呼:“哎哟!这……这不油不腻,反倒吸进去了!”
消息如风,一传十,十传百。
越来越多妇人围拢而来,试用、购买、登记姓名。
有人惊叹“比我用过的宫造胭脂还好”,有人当场掏出铜板:“再买两盒,给我闺女也带回去!”
日头尚未过午,三十盒素颜膏尽数售罄。
巷口人潮仍未散去,竟有豪仆打扮之人挤进来问:“可是真不加铅粉?我家夫人最忌这个……”
屋内,翠微数着铜钱,手都在抖:“小姐,我们……赚了三两七钱!”
苏瑾言站在窗边,望着外面攒动的人头,眼底燃起一簇无声火焰。
更是风暴的前兆。
而此刻,远处茶楼雅间,临窗而坐的赵三爷盯着楼下那条人流不断的窄巷,手中茶盏猛然一颤,青瓷碎裂,滚烫茶汤泼洒满地。
他双目阴沉,一字一句,如刀出鞘——
“查!她那‘素颜膏’,原料到底从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