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昏沉中醒来。
鼻尖萦绕的不是观星台顶终年不散的檀香,而是一种冷冽的龙涎香,霸道又熟悉。
是他身上的味道。
我猛地睁开眼,入目的不是熟悉的星图穹顶,而是陌生的雕梁画栋,明黄色的锦绣罗帐从头顶垂下,帐角挂着鸽子蛋大小的东珠,在昏暗的光线里泛着幽冷的光。
这里是皇宫,是天子寝殿。
我动了动手腕,一阵冰凉的触感传来,低头看去,一条细细的金链缚在我的手腕上,链子的另一头,延伸进层层叠叠的床幔深处,不知固定在何处。
金丝牢笼。
我扯了扯嘴角,心底一片冰凉。
那个男人,终究还是这么做了。
吱呀——
沉重的殿门被推开,一道高大的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
他身着一袭玄色龙袍,金线绣成的五爪金龙在衣摆间若隐若现,随着他的步伐,仿佛活了过来,张牙舞爪。
来人正是北魏的新皇,萧烬。
那个曾跪在观星台下,求我为他占卜未来的男人。
那个被我预言有九五之尊命格,最终也确实颠覆了整个王朝的男人。
萧烬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偏执与疯狂。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用指腹缓缓摩挲着我的脸颊,从眉心,到鼻梁,再到嘴唇,像是在描摹一件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品。
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国师,你算尽天下,可曾算到,有朝一日你会躺在我的龙床上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碾磨而出。
我偏过头,避开他的触碰。
萧烬,你囚禁我,就不怕天命反噬吗
天命
萧烬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震动,天命是你给我的,国师。如今,你就是我的天命。
话音落下,他俯下身,滚烫的气息喷洒在我的耳廓。
从今往后,你不再是什么狗屁国师,你只是我的禁脔。
屈辱感瞬间涌上心头。
我曾是北魏最有名的国师,上观天命,下辅君王,万人敬仰。
可现在,在这个男人面前,我所有的尊严和骄傲都被碾碎在地。
他粗暴地撕开我的衣衫,强迫我承受他的一切。
寝殿之内,夜夜笙歌。
我被迫承欢,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金丝雀,在他打造的牢笼里苟延残喘。
白日里,我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夜里,我便成为他发泄欲望的工具。
我学会了顺从,学会了伪装,用最温顺的姿态取悦他,让他放松警惕。
这一夜,萧烬似乎心情很好,他将我揽在怀里,把玩着我的一缕长发。
阿谣,你当初说我有帝王之命,可曾想过,我会坐上这个位置
阿谣,是我的闺名。
自我接任国师之位后,再也无人敢如此称呼我。
我温顺地依偎在他怀里,声音轻得像羽毛,陛下的命格,是天定的,臣女只是窥得天机。
是吗
萧烬轻笑一声,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与他对视,那你再算算,我这个皇位,能坐多久
他的眼神锐利,仿佛要将我整个人都看穿。
我知道,他仍在试探我。
我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情绪,轻声道: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烬似乎很满意我的回答,他俯身吻了吻我的额头,动作间带着一丝罕见的温柔。
就在他沉浸在这片刻的温情中时,我的指尖却悄然探入繁复的发髻。
那里,藏着一片冰冷的金属。
是一柄小巧的蝴蝶刀。
刀锋淬了剧毒,见血封喉。
这是我最后的底牌。
我想起三年前的那个雪夜,还是三皇子的萧烬长跪于观星台下三天三夜,只为求我为他卜一卦。
我一时心软,为他占卜了前程。
紫微星动,帝星易主,你有九五之尊的命格。
我一句话,断送了北魏的百年基业,也亲手将自己送进了这金丝牢笼。
我预言了他的崛起,却没算到自己的结局。
天命,当真是给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感受着发间蝴蝶刀传来的冰冷触感,我缓缓闭上眼。
萧烬,这不是结束。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萧烬并不满足于身体的囚禁。
他更想做的,是折断我的傲骨,将我从高不可攀的国师神坛上,彻底拽下来,碾进尘埃里。
第二天,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对我施以暴行,而是命人搬来了一张矮几,和一摞高高堆起的奏折。
国师不是能预知天命吗
萧烬将最上面的一本奏折丢在我面前,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给朕算算,这一仗,胜算几何。
我垂眸看去。
那是一封来自边境的八百里加急军报。
奏折的边缘被汗水浸透,上面用朱砂笔写就的文字触目惊心,每一个字都透着浓重的血腥味。
镇守边关的将军,是前朝老臣,萧烬登基后,他拒不归降,率领三万将士据城死守。
而萧烬派去镇压的,是他手下最嗜血的一员猛将。
奏折上写着,新军久攻不下,请求增兵,并询问是否需要……屠城。
我的心猛地一沉。
三万将士,再加上满城百姓,那是多少条人命。
我的占卜之术,是为守护北魏,为天下苍生谋福祉,不是为了给一个暴君的屠刀磨砺锋芒。
怎么,国师算不出来
萧烬见我迟迟没有动作,不耐烦地催促道,他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还是说,你那些所谓的预言,都只是骗人的把戏
陛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我迎上他的目光,平静地问。
萧烬的眼眸眯了眯,似乎没想到我会如此镇定。
说来听听。
他松开手,好整以暇地坐回椅上,一副准备看戏的模样。
我拿起桌上的茶杯,指尖沾了些许茶水,在矮几上缓缓画出一个星盘。
贪狼星入主杀伐,破军星暗淡无光,此战,血流成河,乃大凶之兆。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若强行攻城,即便惨胜,亦会动摇国本,引得四方势力觊觎。届时,陛下的皇位,怕是坐不稳了。
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寝殿里。
寝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萧烬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阴鸷。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像是要将我凌迟。
我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
我知道,我这番话是在挑战他的权威,是在赌。
赌他虽然生性多疑,却也迷信天命。
尤其,是迷信我口中的天命。
良久,萧烬忽然笑了。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俯身凑到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国师是在提醒朕,那些前朝余孽,还在等着你发号施令,对吗
我的脊背瞬间窜上一股寒意。
他看穿了我的意图。
我给出的预言模棱两可,既指出了此战的凶险,又暗中点明强攻会给他带来更大的麻烦,是想为边关的老将军和那些旧部势力留下一线生机。
我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却还是被他一眼看穿。
看来,是朕对你太好了。
萧烬直起身,脸上的表情恢复了惯常的冷漠,他拍了拍手。
殿外立刻走进两名侍卫。
传朕旨意,从今日起,没有朕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踏入长乐宫半步。饮食器物,一律从简。
是。
侍卫领命退下。
很快,寝殿的窗户被木板死死钉上,殿门也被加上了数道大锁。
整个寝殿,彻底变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笼。
萧烬做完这一切,又走回我面前,他弯下腰,捏起我的手腕,将那条金链又收紧了一分。
冰冷的金属勒进皮肉,带来一阵刺痛。
国师,好好待在这里,想想清楚,你的天命,到底是谁。
说完,他转身离去,将我一个人留在这片无边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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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手腕上的疼痛,远不及心底的寒意。
我明白了。
萧烬并不急着杀我,也不急着彻底摧毁我。
他享受的,正是这种将我这高高在上的国师踩在脚下,再一点点折断我所有傲骨的过程。
这是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而他,乐在其中。
黑暗和死寂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
我被剥夺了光,也几乎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
每天唯一的盼头,是小太监从门缝下塞进来的冷饭冷菜。
我靠着这些残羹冷炙活了下来,也靠着发髻里那柄冰冷的蝴蝶刀,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就在我以为自己会在这座不见天日的囚笼里烂掉的时候,厚重的殿门,却突然被打开了。
刺目的光线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我下意识地抬手遮住眼睛。
陛下恩典,许国师去御花园走走。
一个尖细的嗓音在门口响起。
我放下手,眯着眼适应了许久,才看清来人是萧烬身边的总管太监,李德全。
萧烬的恩典
我心中冷笑。
与其说是恩典,不如说是他玩腻了囚禁游戏,想换个新花样。
我没有反抗,顺从地站起身。
手腕上的金链被解开,换上了一条更长的,由两名侍卫牵着,像是在遛一只宠物。
走出长乐宫的那一刻,久违的阳光洒在身上,我竟感到一阵眩晕。
御花园里百花盛开,姹紫嫣红,与我身后那座阴冷的宫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贪婪地呼吸着夹杂着花香的空气,每一步都走得很慢。
萧烬就坐在不远处的凉亭里,隔着一池碧水,遥遥地望着我。
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看着他曾经求而不得的国师,如今像一只戴着镣铐的宠物一样,在他划定的方寸之地里活动。
我假装没有看见他,自顾自地沿着池边的小径走着。
走到一处假山旁时,我的脚尖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
我低下头,那是一颗灰扑扑的石子,毫不起眼。
我心中一动,装作被脚下的石子绊了一下,顺势弯下腰。
就在我即将摔倒的瞬间,我用指尖飞快地将那颗石子捻进了袖中。
国师小心!
身后的侍卫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扶住我。
我扶着假山站稳,冲他们摆了摆手,示意无事。
我的心,却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
那颗石子入手温润,表面似乎刻着一些细微的纹路。
我强压下心中的激动,继续面无表情地往前走,袖中的手却死死地攥着那颗石子。
回到长乐宫,殿门再次被锁上。
黑暗重新将我吞噬。
我迫不及待地摊开手掌,借着从门缝透进来的微光,仔细端详着那颗石子。
石子上刻着的,不是文字,而是一幅微缩的星宿图。
天璇、天玑、天权……
是北斗七星的方位。
这是观星司内部传递紧急讯息时,才会使用的星宿暗号。
除了我,只有我最亲信的几个下属才懂。
他们没有放弃我。
他们还在等我。
希望,像是一簇火苗,瞬间点燃了我死寂的心。
我用指尖在冰冷的地板上,一遍遍地推演着星图所代表的含义。
旧部集结,静待君令。
八个字,像惊雷一样在我脑海中炸开。
原来,我不是孤身一人。
还有人在等我。
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心底涌起,冲刷着连日来的屈辱和绝望。
我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
消极的抵抗和试探,只会让萧烬的游戏玩得更久。
我要反击。
我抬起头,看向那扇紧闭的殿门,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想要传递消息出去,想要与旧部里应外合,我就必须获得一定程度的自由。
而自由,需要用东西去换。
比如,我的顺从,我的迎合,我的……爱意。
当晚,萧烬又来了。
他像往常一样,带着一身酒气,粗暴地将我按在床上。
这一次,我没有挣扎,也没有像死鱼一样躺着。
在他撕扯我衣服的时候,我主动伸出双臂,环住了他的脖子。
萧烬的动作猛地一顿。
他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眼中满是探究和怀疑。
我迎上他的目光,第一次,没有躲闪,也没有恨意。
我微微仰起头,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主动吻上了他的嘴唇。
陛下,别这样对我……我疼。
我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委屈。
萧烬的身体僵住了。
他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我要用最虚假的温柔,最卑微的爱意,编织一张巨大的网。
我要让他相信,他已经彻底征服了我。
然后,在他最得意,最没有防备的时候,给他致命一击。
我的主动,像是一颗石子投进了死水。
萧烬眼中的情欲瞬间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审视和戒备。
他没有回应我的吻,只是用粗粝的指腹摩挲着我的嘴唇,力道不大,却带着审判的意味。
阿谣,你又在玩什么把戏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心中一凛,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
我只是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了……陛下,我只是想活下去。
我的示弱,似乎取悦了他。
萧烬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我的伪装就要被拆穿时,他忽然低笑一声。
那晚,他没有再折磨我,只是将我紧紧地禁锢在怀里,一夜无话。
从那以后,一切都变了。
萧烬不再将我视为一个纯粹的发泄工具。
他开始允许我在殿内自由行走,手腕上的金链也被解了下来。
他会带着我一同用膳,甚至会像寻常夫妻一样,与我说一些朝堂上的烦心事。
尤其是关于边境的战事。
前朝老将果然悍勇,萧烬派出的猛将非但没能攻下城池,反而损兵折将,连连败退。
战报一封封地传回京城,萧烬的脾气也一天比一天暴躁。
他开始酗酒。
每个夜晚,他都会带着满身的酒气来到我的寝殿。
他不再对我施暴,只是抱着我,一遍遍地质问我,为何我的预言会成真。
我扮演着一个温顺解语的角色,一边为他抚平紧皱的眉头,一边用最不经意的语气,打探着他兵力的布防和调动。
我知道,我的机会快来了。
这一夜,萧烬醉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厉害。
他跌跌撞撞地闯进寝殿,一把将我从软榻上拽起,紧紧地抱在怀里。
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霸道的龙涎香,将我包裹。
阿芜……阿芜……他埋首在我的颈窝,口中喃喃地念着一个陌生的名字,你为什么不信我……我说了,我会给你天下……
他的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脆弱和痛苦。
阿芜是谁
我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但现在不是探究这个的时候。
我敏锐地意识到,我的机会,就是现在。
我抬起手,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柔声安抚:
陛下,你醉了。
萧烬像是没有听见我的话,他抬起头,通红的双眼迷离地看着我。
他把我当成了那个叫阿芜的女人。
他缓缓低下头,滚烫的嘴唇朝着我压了下来。
就是现在。
在我仰头迎合他亲吻的瞬间,我的另一只手,快如闪电地探入发髻。
冰冷的蝴蝶刀滑入掌心。
我没有丝毫犹豫。
刀锋出鞘,在昏暗的烛光下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
目标不是他的咽喉。
而是他腰间那块用明黄色丝绦系着的,代表着无上兵权的虎头兵符。
噌——
利刃划过丝绦,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块沉甸甸的兵符,悄无声息地掉落在地毯上。
萧烬的吻停住了。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迷茫地低下头。
我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脚,狠狠地踹向那块兵符。
兵符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穿过敞开的殿门,朝着殿外的莲花池飞去。
扑通——
一声轻微的落水声传来。
这声音,像是一盆冰水,瞬间浇醒了烂醉的萧烬。
也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地狱的大门。
萧烬的身体僵住了。
他缓缓地,一寸寸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腰间,又看向殿外漆黑的池水。
下一秒,他猛地抬起头,那双通红的眼中,所有的迷离和脆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滔天的怒火和纯粹的杀意。
你敢!
他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
窒息感瞬间袭来。
我看着他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第一次,从他眼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杀心。
殿外的禁卫军听到了动静,瞬间冲了进来,明晃晃的刀剑将我团团围住。
我毫不怀疑,只要萧烬一声令下,我就会立刻被剁成肉泥。
但我没有怕。
我甚至笑了。
兵符没了,他短时间内便无法调动京城外的兵力。
我为我的旧部,争取到了最宝贵的时间。
我看着萧烬暴怒,却又死死克制着没有拧断我脖子的手,我知道,我赌赢了。
金笼,已经裂开了一道缝隙。
萧烬掐着我脖子的手,青筋暴起。
我的脸因为缺氧而涨得通红,但我没有挣扎,只是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这眼神,彻底点燃了他最后的一丝理智。
可他终究没有拧断我的脖子。
他猛地松开手,将我狠狠甩在地上。
带走!
他咆哮着,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疯狂,打入地宫,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死!
禁卫军如狼似虎地冲了上来,架起我的胳膊,将我拖了出去。
我被拖过冰冷的长廊,拖下阴暗的台阶,最后被扔进一个更加密不透风的囚室。
这里是皇宫地宫,专门用来囚禁犯下滔天大罪的皇室宗亲。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腐朽的气味,四周是冰冷的石壁,唯一的出口是一扇厚重的铁门。
兵符的丢失,显然让萧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被动。
他没有时间再陪我玩那些猫捉老鼠的游戏。
从那天起,他便住进了地宫。
他就坐在我的囚室外,隔着冰冷的铁栏,日夜与我对坐。
我们之间隔着三步的距离,却像是隔着血海深仇。
大部分时候,我们都是沉默的。
他处理奏折,我闭目养神。
但有时,在深夜,他会毫无征兆地开口。
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我给了你至高无上的荣宠,为什么你还要帮着那些废物
阿谣,你就那么想离开我
他的质问,时而愤怒,时而悲伤,像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
我从不回答。
我的沉默,似乎比任何恶毒的言语更能激怒他。
他会暴怒地踹翻面前的案几,奏折散落一地,然后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
在一次次的对峙和试探中,我从他那些破碎的只言片语里,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线索,就是那个他曾在醉酒后呼唤过的名字。
阿芜。
那晚,他又喝了酒。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发怒,只是隔着铁栏,安静地看着我。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也是在一个雪天。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浓重的鼻音。
那年我十三岁,被我的好兄弟们打断了腿,扔在乱葬岗,就快要冻死了。
我以为我死定了。
可是你出现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狂热。
你穿着一身白色的狐裘,像是雪中的精怪。你给了我一块糕点,还用你的披风裹住了我。
我的心,猛地一跳。
一段被我遗忘许久的记忆,像是被冲开了闸门的洪水,瞬间涌入我的脑海。
很多年前,在我还未成为国师,只是观星台一个不起眼的小道生时,我确实曾在下山的路上,救过一个快要冻死的少年。
那个少年衣衫褴褛,浑身是伤,蜷缩在雪地里,只剩下一口气。
我给了他身上带着的最后一块桂花糕,解下了自己的披风给他盖上。
他问我,他是不是就要死了。
我看着他那双像狼崽一样,既凶狠又绝望的眼睛,动了恻隐之心。
我握住他冰冷的手,装模作样地为他看了手相。
然后,我告诉他:
你不会死。你的命格,是紫微星入命,将来是要做皇帝的。
那只是我一句随口的安慰。
一句为了让一个濒死的孩子,能有多一丝活下去的勇气的,善意的谎言。
我早已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如今坐拥天下的帝王,看着他眼底那份偏执到疯狂的执念,一个荒谬又可怕的念头,在我心中成形。
你……是那个少年
我的声音干涩。
萧烬笑了。
他笑得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眼中却闪着泪光。
你终于想起来了,阿谣。
你当年说,我有九五之尊的命格。就因为你这一句话,我从乱葬岗爬了回去。我隐姓埋名,投身军伍,我一步步往上爬,我杀了所有挡在我面前的人。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你的预言。
我以为,等我坐上这个位置,你就会看到我。可你……你却把我忘了。
他的声音,从最初的欣喜,变得怨毒。
你高高在上,普度众生。你救了我,却像丢掉一只流浪狗一样,转身就忘了我的存在。
凭什么
他猛地站起身,双手死死地抓住铁栏,额头抵在冰冷的铁柱上,发出困兽般的嘶吼。
凭什么你可以轻易地决定我的命运,又轻易地将我抛弃
我终于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
他的偏执,他的囚禁,他的爱与恨。
都源于多年前,我一个无心的善举,和一句随口的谎言。
他不是在报复我的背叛,他是在报复我的遗忘。
他不是想将我囚禁,他是想将他眼中的神明,拉下神坛,染上尘埃,彻彻底底地,据为己有。
荒谬。
这两个字像魔咒一样,在我脑海中反复回响。
我以为这是一场权力的角逐,一场国仇家恨的清算。
到头来,却只是一个疯子因为一个被遗忘的善举,和一句随口的谎言,而掀起的滔天巨浪。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因为我的遗忘而陷入癫狂的帝王,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丝疲惫。
我算尽天下,却算漏了人心。
就在这时,地宫的穹顶传来一阵细微的震动。
紧接着,是隐隐约约的喊杀声和兵器交击的巨响。
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我的旧部,动手了。
萧烬也听到了。
他脸上的癫狂和怨毒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的平静。
他输了。
没有兵符,京城的防卫形同虚设,根本挡不住我那些追随我多年的观星司精锐和前朝旧部。
他缓缓直起身,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用那双漆黑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然后,他做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摸出钥匙,打开了我囚室的铁门。
他没有走出去,反而走了进来,然后当着我的面,将那扇厚重的铁门,从里面死死地反锁。
咔哒。
一声轻响,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
也彻底断绝了我们两人最后的生路。
我为你打下了整个天下,阿谣。
他一步步向我走来,声音平静得可怕,现在,天下没了。但你还在。
你不是想离开我吗你看,现在我们谁也离不开了。
他张开双臂,想要像从前无数个夜晚一样,将我拥入怀中。
你的野心是一头永远喂不饱的恶狼,萧烬。
我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你只是给它披上了一件名为‘阿谣’的皮。
他的脚步顿住了。
你从来都不是为了我。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将他最后的伪装撕得粉碎,你只是需要一个借口,一个能让你心安理得去掠夺,去杀戮,去满足你那可悲的占有欲的借口。
我不是你的神明,也不是你的天命。
我只是你欲望的遮羞布。
我的话,像一把利刃,狠狠地扎进了他最不堪的内心深处。
他脸上的平静终于出现了裂痕,他痛苦地摇着头,像是要否定我的话。
不……不是的……我爱你……
你爱的不是我。
我冷酷地打断他,你爱的是那个能让你从乱葬岗里爬出来的‘预言’,是那个支撑你走到今天的‘信念’。你需要的,只是一个偶像。
现在,我告诉你,那个预言是假的。
当年那个少年,值得一句善意的谎言。但今天站在我面前的这个暴君,不配。
轰隆——
一声巨响从头顶传来,整个地宫剧烈地晃动起来,灰尘簌簌落下。
有火光从石缝中透了进来,浓烟开始在空气中弥漫。
皇宫,着火了。
萧烬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地上。
他所有的信念,他用半生鲜血铸就的王朝,都在这一刻,随着我的话语,彻底崩塌。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他变回了那个雪地里,绝望无助的少年。
他看着我,眼中没有了恨,也没有了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
地宫的铁门被人从外面用巨力撞开。
我的下属冲了进来,他们看到安然无恙的我,和失魂落魄的萧烬,都愣住了。
国师!
为首的将领单膝跪地。
我没有看他,我的目光,最后一次落在萧烬身上。
我从发髻中,取出了那柄从未有机会真正使用的蝴蝶刀,扔在了他的面前。
我给了你一次生,现在,还你一次死。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向外走去。
浓烟呛得我不住地咳嗽,但我没有停下脚步。
身后,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我走出地宫,走过尸横遍野的宫道,走出了那座被大火吞噬的,华丽的牢笼。
天,亮了。
一轮红日从地平线上升起,将整个天空都染成了血色。
我站在观星台的最高处,俯瞰着这座满目疮痍的都城,和脚下跪倒一片的臣民。
金笼已碎,凤凰焚天。
我算尽了天下,算计了君王,算赢了这盘棋。
可我看着这片被鲜血浸染的土地,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
我究竟是拨乱反正的救世主,还是另一个掀起血雨腥风的……天命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今往后,我的命运,再也不需要任何人来预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