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法医。
新解剖的尸体是我出轨的丈夫。
追悼会上,我收到他的短信。
何杏,你还记得‘自他交换’吗
而他是家中独子。
那么,发短信的人是谁
死去的人,又是谁
事件似乎都在意料之外。
但我见怪不怪。
死亡对我并非罕见的事。
十五岁时,我就找到自己五岁的死亡证明。
从和丈夫初遇到他死亡,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1.
不知从何时开始,陈时行疲于应酬,很晚归家。
起初,我还挺心疼他,发消息让他少喝点。
那天下班早,我绕路去他公司,准备和他一起回家。
我拎着他喜欢吃的酒酿小汤圆,在地下车库等候。
陈时行一定会很惊喜。
不远处传来高跟鞋的踢踏声,夹杂着女生的嘤咛。
哪对小情侣的调情吧。
从前我和陈时行也会这样。
映入眼帘的却是熟悉的身影。
我不由呼吸一滞。
陈时行正和一个女生缠绵热吻。
我看不清那个女生的面容。
背影倒有几分像从前的我。
陈总,在外面呢,注意些才好。
她半推半就,脑袋埋在陈时行的胸口。
男人追吻喘息,急切又热烈。
怎么,害羞了昨晚倒是放得开。
他们相拥着从我的车前经过。
女生娇哼着,攀上陈时行的肩膀。
陈总,人家被你折腾那么久,才不要走路,好累了呢。
下一秒,她传来一声惊呼。
陈时行一手将她横抱起,另一手缓缓下移。
他甚至和我对视一眼,挑衅般地将女孩抱得更紧,吻得更深。
我看见女孩裙底之下,他手指的动作。
陈时行知道我在这。
我握着方向盘,愣了很久才缓过神来。
深吸一口气,我驱车回家。
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空荡荡的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三年来,几乎每一天都是如此。
初婚时,我还会在深夜为陈时行留一盏夜灯。
给他打去无数个电话,期盼他早归。
都说婚姻有七年之痒。
从焦躁急切到习以为常,我只用了三年。
而如今……
夜灯照着的,不是陈时行归家的路。
原来是去温柔乡的指引。
窝在沙发角落,我自斟自酌,借着酒精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手机屏幕闪烁,机械女声重复播报。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您稍后再拨。
碍眼又刺耳。
凌晨一点,我缓缓起身准备回房睡觉。
门锁拧动声适时响起。
陈时行一身酒气,随意把公文包丢在地上。
看见客厅的我,他眼睛瞪得很大。
今天睡这么晚。抱一下,好不好。
一双桃花眼湿润又潋滟。
我却读出那无辜中的讥讽。
分明是挑衅。
挣脱开他的怀抱,我甩给他一份离婚协议书。
陈时行,我们离婚吧。
他看都没看那份协议。
笑得温和,甚至还用食指轻刮我的鼻梁。
别闹,今晚酒喝多了,有些晕。明天陪你。
我向后退一步,和他拉开距离。
你真是恶心至极。别拿脏手碰我。
男人的笑容僵在脸上。
我将笔递给他。
签字吧,财产分得很清。不放心的话,可以请律师看。
他垂眸看我,眼眶红着却不说话。
沉默在蔓延。
耗到最后,我实在撑不住,转身正欲回房。
给我点时间,我会和你解释清楚。
陈时行抓住我的手腕,低声哀求着。
我忍不住嗤笑一声。
解释什么,亲眼所见的也有错吗
我不愿多辩解,索性甩开他的手。
明天要上班,我睡觉了。
2.
第二天醒来时,已经见不到陈时行的踪影。
离婚协议书被叠得整齐,放在沙发上。
上面贴着一张便签。
对不起,给我两天时间,好不好。
他根本没有签字。
着急上班,我无暇顾及这些,匆忙给他发条消息就出门了。
今晚回来签字,再冷处理,只能起诉了。
忙碌到傍晚,我才抽空看手机。
消息发出一天了,陈时行依旧没有回复。
对话框的内容增增减减,我终究还是放下手机,伸手招呼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时杏生物医药科技公司。
何法医,西大桥桥洞下发现一具男尸,需要您的协助,请尽快赶到!
助理打电话通知我时,我刚上车,急忙让师傅改道去西大桥。
陈时行是我的丈夫。
未尽丈夫之责的、名义上的丈夫。
其实他一直都不怎么回复我的消息。
可能是从前的滤镜太厚了,让我忘记一对正常夫妻的相处模式是什么样的。
可是,从前的从前,我们也是恩爱的模范夫妻。
甚至在昨晚之前,我都是这般认为。
出租车很快到了西大桥,我收回混乱的思绪。
警戒线已经绕桥底围了一圈。
我利索穿戴手套鞋套,蹲下细细检查面前尸体。
案发现场惨不忍睹。
死者躺在血泊中,胸口直插一把尖刀。
他一副花花公子扮相,倒显出几分靡丽怪诞之感。
死且如此,生前定是风流人物。
可惜面容尽毁,辨不清长相。
或许是近来劳累,看到这身装扮,我竟错觉他像陈时行。
尸体呈仰卧位,尸僵全身形成。头部右顶骨区见星芒状错裂创,可见组织间桥,符合重型钝器多次打击。
为了方便观察,我蹲在死者身侧,尝试活动他的下颌关节。
……左胸第四肋间垂直插入单刃尖刀,刀刃全长刺入,创口皮肤收缩,无……
不经意间,眼神扫过他的脖颈。
我不由一顿。
死者锁骨有枚红痣。
陈时行的锁骨,同样的位置,也有一枚红痣。
目光上移,我在心里暗暗回忆陈时行的模样。
他的耳廓,他的下颌、他的身形……
记忆与现实交织重叠。
分不清是心理暗示还是事实如此。
像,真的太像陈时行了。
一时恍惚。
……何法医
助理见我出神,轻轻推了推我的肩膀。
先运回解剖室吧。
我摘下手套,起身走出案发现场,掏出手机。
点开消息,陈时行依旧没有回复我。
此时正值初春,夕阳西下,半江瑟瑟半江红。
我转身回望,两名刑警正给遗体盖上白布。
落日的余晖洒在死者残缺的脸庞上,辨不清面容。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您稍后再拨……
陈时行没有接电话。
他一贯如此。
我却不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3.
回到警局后,我第一时间来到解剖室。
掀开白布,逐寸检查死者皮肤,提取生物检材……
完成大部分必经程序后,我才得以舒口气,倚在旁边发呆。
接连几天的失眠多梦,感情纠葛,陈时行的冷暴力,以及面前死者给我的熟悉感。
生理和心理双重冲击,让我的脑子乱成一团麻。
我试图转移注意力。
细细凝视面前的男人。
妄想从那容貌尽毁、血痕累累的脸上,读出些许信息。
这个男人,会是谁呢
如何的故事,才会酿成如此事故
毁容的原因又是什么
以及,那枚红痣……
不,世界有这么多人,一定是巧合。
我深呼吸着,眼尖瞧见助理从死者衬衣口袋中掏出了什么,兴奋地递给我。
何法医,或许能迅速判断出死者身份了!
那是一串项链。
她正欲送到检验科,却被我拦下。
项链整体材质是做旧处理的氧化银。
搭上一块光素无纹的长方形白玉吊坠。
和一片银制的、小巧的银杏叶。
我呼吸一滞。
项链不必送去了。
可是……
我摆摆手,打断助理的话。
是我的丈夫。
我叫何杏。
这是我亲手制作的、送给陈时行的项链。
相似的穿搭、锁骨的红痣、衬衣口袋里的项链。
助理愣愣地站在那。
我深呼吸,只好再重复一遍。
我说,死者是我的丈夫。
正巧,DNA检测结果送来。
确是如此。
转过头,我望向那个躺着的男人。
神色怔怔。
脑袋嗡嗡的,我压根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甚至不知道是要痛哭流涕,还是冷静处理后事。
婚姻究竟给我带来了什么
三年来,每一个独守空房的深夜,我都在思考。
事业、财富、社会地位
这些都是我自己创造赚得的。
爱情吗
昨晚车前,男女的激吻在脑中幻灯片般闪过。
我不由苦笑,酸涩涌上心头。
4.
到家已是深夜。
陈时行对他的家庭状况,从来都是闭口不谈。
而我是孤儿。
简单通知共友后,一时间,我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我生性寡淡,和陈时行的社交圈交集本就不多。
举行追悼会,还不知道能来几人。
加上工作事务繁杂,陈时行的死因还在勘察,人未下葬,一切都还要计议。
屋外落着雨,砸在窗户上,滴滴答答。
坐在床前,我理了理被角。
顺便理了理我和陈时行短暂而潦草的婚姻。
陈时行和我相识于大学。
那是我第一次上解剖课。
望着眼前的大体老师,我手抖得像筛糠。
先前的理论课知识全然抛掷脑后。
一个高高的男生站在我身边,戴着口罩。
实验服都盖不住他衬衣的花哨。
可能是我抖动幅度太明显,他侧身看着我,递给我一副口罩。
不要紧张,刚开始都这样,习惯就好。
福尔马林的气息呛得我张不开口,只好点头致谢。
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谁,只记得那双温柔潋滟的琥珀色眸子,还有清亮的嗓音。
连着上了几节解剖课,我们都是一组的。
一次下课后,我在懊恼解剖时走神了。
报告有几处没记录到位,估计又得减平时分。
胳膊肘被人戳了戳。
是那个戴口罩的男生。
他塞给我一卷笔记,挑了挑眉。
我想,何同学需要这份报告。下次课带给我就好。
翻开报告,我瞧见名字。
陈时行。
就此,我们的人生有了交错重叠的轨道。
而我却一无所知。
回到宿舍匆忙收拾一番,我换身衣服,去做兼职。
我是孤儿,自小就生养在福利院。
上大学后,靠着助学贷款和兼职生活。
虽不宽裕,倒也不算紧巴。
我在一家甜品店做烘焙师。
这是福利院院长开的,所有收益都用于改善福利院设施。
院长是个很和善的老爷爷,听说还是一名高知分子。
他知识渊博,爱好广泛,幽默风趣。
我的烘焙技术也是他教的。
不过他不怎么露面,我只在十五岁前见过他。
福利院几乎都是由成年的大孩子管理,每月定时发邮件给院长汇报情况。
我也是其中一名管理员。
甜品店离学校不远,步行二十分钟。
到店之后,我麻溜地穿上工作服,开始给预定的蛋糕做裱花。
门口传来风铃声。
欢迎光临,看看想吃些什么
来人穿一身夹克,皮革衣领随意竖起,系着一条银灰暗纹领巾。
他懒散斜倚在门旁,声音里带着讶然。
好巧,何同学是这里的店主
竟然是陈时行。
我摇摇头,举起裱花袋示意。
他了然地笑着,打趣我。
解剖刀拿不稳,刮刀倒是手法利落。
我嘴硬解释道。
这叫人各有长。
陈时行问我,那么害怕尸体,为什么还要当法医。
我说,我是被调剂的。
这算是高考生共同的地狱笑话。
他陪我无奈地摇头,惋惜我可能会拥有的另一段人生。
但我撒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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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谎言背后的真相,除了我,没有人能知晓。
店面很小,几乎都是定制外送,没什么堂食客人。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
我性格沉闷,大部分时间都是陈时行问,我来回答。
从裱花技术聊到猎户星座,从加缪聊到阿诺德·勃克林。
天南海北、酣畅淋漓。
平地乍起一声惊雷,我们才回过神来。
已经是打烊的时候。
外边在下暴雨。
这样天气,也不好打车。
店里没有预备的伞,陈时行倒是准备了一把。
我们挤在一起走回学校。
他脱下外套披在我身上。
秋雨凉,淋着会感冒。
似有若无的男士香水味萦绕在身边,有什么砰砰跳着。
不知是落地的雨珠,还是谁的心跳。
一路上,我们默默无言。
到寝室楼下时,陈时行忽然问我。
何同学,你听说过‘自他交换’吗
我摇摇头。
他笑了笑,并未多言。
5.
回到寝室后,我才发觉陈时行的外套还披在身上。
而我们还没有彼此的联系方式。
想起陈时行临走时的询问,我上网开始搜索自他交换。
这原是藏传佛教的修行法门,后来引申出文学含义。
通过观想,将他人痛苦吸入己身,将自身安乐施予他人,以破除我执。
陈时行突然提出这个问题,属实有些莫名其妙。
那时的我只当他在闲聊,并未多想。
我本想等下一次解剖课再把外套还给他。
没想到,第二天我们又见面了。
学校组织一起福利院志愿活动,恰巧是我曾经的那家。
我主动请缨担任负责人。
乘坐大巴去福利院的路上,一个清亮的声音喊住我。
何杏!
陈时行拎着大包小包的零食,满头薄汗。
也不知道孩子们爱不爱吃,就都买了些。
他俯身看着我笑,眉眼温润,邀功似的。
下了车,福利院的孩子一股脑拥上来。
姐姐,你好久都没回来,好想你!
几个小不点抱住我大腿,可劲嚎。
我把零食分发下去。
陈时行身边也围着一圈孩子,八爪鱼似的粘在他身上。
孩子们似乎和他很熟,我忍不住问道。
你来过这里
他抱孩子的动作一顿。
没,今天第一次。
那你可真是个孩子王。
我打趣他。
你也不赖。
陈时行笑着,把话题引到我身上。
经常来这里
嗯。
犹豫一下,我补充道。
这是生养我的地方。
陈时行愣愣地望向我。
他忽然低下头,说了句抱歉。
我有些诧异他的反应。
为什么要说抱歉
他似乎没有听见我的疑问。
一个小女孩的发夹掉在地上,她手上都是奶油,没法去捡。
哥哥,你能帮我捡一下发夹吗
陈时行蹲下身去。
碎发遮盖住他的眼睛,我辨不清眼前人的情绪。
6.
我和陈时行逐渐熟悉起来。
现在想来,是他强行融入我的生活。
而我对他一无所知。
陈时行于我而言,是缥缈的镜中花、水中月。
他分明就在那里,但怎么也握不住。
陈时行同我告白那天,正下着初冬第一场雪。
我拉下甜品店的卷帘,转身回校。
夜深了,天气很凉,我搓着手,不住地哈气。
手腕忽地被攥住。
那人捂住我的口鼻,惊呼声被迫堵在喉管。
熟悉又陌生的气味钻入鼻孔。
我连忙屏住呼吸,但无济于事。
晕晕乎乎,浑身乏力。
我被拖拽进小巷深处。
心跳如雷,有零碎的记忆在脑中闪过。
哭喊,挣扎,嘈杂。
求求你们,带走我!不要带走她!
她只是个孩子!
妈妈!放开我!我要找妈妈!
针扎般细密的痛。
心电图机的滴滴声。
实验体2号已抓捕。
你叫什么名字
真是个幸运的孩子。
从今天起,你叫何杏。
混乱,黑暗,奔走的嚎叫。
我尖叫出声。
何杏!醒一醒,何杏!
四周布满消毒水的气味,混杂几丝男士香水的味道。
让我想起捂住我口鼻的那个人。
我猛地睁开眼。
陈时行握着我的手。
我能感受到他正紧张地颤抖。
大抵是我搞错了。
应该只是同款香水。
那条巷子监控损坏,尚未抓到嫌疑人。你最近要多加防范,最好让男朋友陪着你。
警察做了笔录,叮嘱我几句,匆匆离开。
……男朋友
我绞着手指,目光游弋不定。
陈时行坐在我床边,支着脑袋望着我,唇角微勾。
一双桃花眼尾梢微翘,抑制不住眼底的笑意。
何杏何杏,何其幸之。
我轻轻挠着他的手心,嗔怪他。
是杏花的杏。
他笑得更灿烂了,温润的眉眼泛着潋滟。
我脸上泛热,眼神乱瞟,扯开话题。
才初冬就下雪,今年冬天应该很冷。
陈时行掰正我的脑袋,迫使我看着他。
但是杏花开的时候,春天就来了。
何杏,我爱你。
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一个吻轻轻落下。
没有轰轰烈烈,没有山盟海誓。
我和陈时行的爱情,来得细水长流。
在毕业典礼上,他帮我整理学士服袖口。
一枚戒指就这样戴上我的无名指。
这位小姐,我可以成为你的丈夫吗
陈时行捧着我的手背,吻上那枚戒指。
夕阳落在他的眉眼上,琥珀色的眸子里流转着碎金。
我总觉得那时的他,还算得上虔诚。
毕业后,我们举行了婚礼。
我曾问过陈时行的父母如何。
他说关系不好,一笔带过。
我性格内向寡淡,没有很要好的朋友,也不习惯热闹的氛围。
自幼生在福利院,对家庭关系也没有正确的认知,倒也不在意他的托词。
婚姻的经营,两个人应该就能做好吧。
所以我们的婚礼,只有彼此作为见证人。
我从事本行,操起解剖刀当法医。
陈时行却在经营一家生物医药科技公司。
我以为,这是日子平淡,岁月悠长。
没想到,我们的婚姻好比琉璃。
远观是那么美好,身处其中却一触就碎。
7.
一晚上思来想去,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我是被手机振动吵醒的。
陈时行一直是风云人物。
他的死引发了不小的轰动。
好多朋友的朋友,也打电话前来慰问。
太多信息让我应接不暇。
我索性临时举办一场追悼会,让大家同一时间聚在一起。
警局临时通知我再进行一次尸检。
恰巧福利院院长打来电话,我便托他代劳。
陈时行的尸体安安静静躺在解剖室里。
我近乎肌肉记忆般,戴上口罩、手套,拿起解剖刀。
忽然就想起我们初遇的那一霎。
我对解剖的恐惧和颤抖。
陈时行高高的身形,实验服都遮不住的花衬衫。
还有那只递过来的口罩。
不要紧张,刚开始都这样,习惯就好。
那双温润潋滟的眸子,却永远闭上了。
那时的我们,会预测到后面交错重叠的人生轨迹吗
我又想起陈时行的疑惑。
你这样害怕尸体,为什么还要学法医
每个人总有一些深埋心底的秘密。
这些秘密孕育出的谎花,甚至会骗过自己。
陈时行的秘密,会是什么
我漫无边际思考了很多。
手机忽然振动。
是一条短信。
发送人,陈时行。
何杏,你还记得‘自他交换’吗
记忆飘回那个秋雨的夜晚,陈时行举着伞,发梢湿润,问我是否知道自他交换。
犹豫片刻,我反问道。
你是谁
对方很快发来消息,像是早已预料我的回复。
你一直寻找的,来这里,你会知道答案。
发来的地址是时杏生物医药科技公司。
是陈时行创立的公司。
望着眼前的尸体,我突然反应过来,不由寒毛直竖。
陈时行的手机是证据的一部分,一直在警局。
那么,是谁发的短信
8.
发这条短信的人,似乎很了解我。
我确实一直在寻找什么。
学法医是我的执念,也是为了更接近真相。
我的父母就职于一家生物医学公司,研究基因编辑科学。
被送进福利院的那天,是我的五周岁生日。
院长告诉我,公司监管失职,一场大火葬送他们的性命。
火焰烧毁公司的实验数据,也烧毁了我的家。
两具焦黑的尸体摆在我面前,法医告诉我,他们是我的父母。
可总是有说不上来的恍惚感。
我常常在梦魇中听见类似心电图仪器的声音。
滴答,滴答。
还有绝望的恳求声、吼叫声。
不要带走她!
她只是个孩子!
妈妈!放开我!我要找妈妈!
你叫什么名字
从今天起,你叫何杏。
梦里,被烧死的人是我。
院长告诉我,噩梦都是反的,是内心恐惧的投射。
我相信了。
直到十五岁那年,我在他办公室的抽屉里,翻到一张死亡证明。
上面贴着我幼年的照片。
姓名却是陈桑。
她的死亡日期,恰恰是我的五周岁生日。
陈桑是谁
亦或是,我就是陈桑
院长突然如人间蒸发一般,只有被指派的管理员才能用邮件与他联系。
我努力坐上管理员的位置,为的就是与院长联络。
这些年,我坚持暗中调查,却始终在真相的外围打转。
于是我想到从事法医,查阅当年公司失火的卷宗,调查陈桑这个人。
出租车停在时杏生物医药科技公司楼下。
秘书将我引到顶楼办公室。
一个男人背对我,站在落地窗前。
见我来了,他转过身,举起手中的高脚杯,朝我挑眉。
你就是何杏吧。刚开的罗曼尼,一起喝,不要浪费。
我此生都忘不了那个画面。
一模一样的脸,身材也别无二致。
简直就是陈时行。
即便气质迥然不同,我也不得不承认。
若不是陈时行已经死了,根本分辨不出来。
陈时行打扮花哨,性子儒雅温润。
面前这个男人,虽是笑着的,却冷漠寡情,让人不愿接近。
见我僵在原地,他走近我,笑得畅快。
忘了介绍,我是陈时行。
突然,他将我推倒在沙发上,扼住我的下颌,强行灌下那杯红酒。
双手双腿都被他掣住,我挣脱不开。
想要呕出那杯酒,也被他用毛巾捂住口鼻。
我忽然想起甜品店旁,巷子里的那个人。
你还可以享受生命的最后一刻钟。
办公室有暗门。
一个面容与我别无二致的女人出现在眼前。
我是陈桑。
我不禁瞪大眼。
没错,我就是死去的陈桑。
她似乎很享受我的挣扎,高高在上俯视我,欣赏我狼狈的样子。
不是要查明真相么我成全你。
她揭开了我从不知晓的过往。
9.
复制是现在最先进的生物医学技术。
保存原品的记忆,再移植到健康稳定的复制品中。
复制品会敲去不良基因。
它是完美版的原品。
法律禁止用于人体实验。
但总有人妄想走旁门左道。
陈时行和我,都是复制人。
被迫削去从前的记忆,进行基因改造。
在取得原主想要获得的成就后,会被再一次被抹去记忆。
他们坐享其成,而我们永远消失在世界上。
失去父母,失去身份。
失去自主选择生存或死亡的权利。
我们的人生就像皮影戏。
看似是本色出演。
却不承想,一直是别人的影子。
我和陈桑,才是最初的牺牲者。
面前的男人高举酒杯,仿佛透过那抹红色审视着谁。
你亲爱的院长,是我们的父亲。
那个狗屁不是的家伙,把自己的孩子送进实验所。
第一批实验品,总归是失败的。
他的眼中满是癫狂,将红酒一饮而尽。
我想到那张陈桑死亡证明。
或许是后悔,或许是为了科研成果。
他想让儿女复活。
你们被幸运选中。
我垂着眼眸,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
只能紧咬口中的毛巾来发泄无尽的愤恨。
男人瞧见我的动作,脸上满是玩味和嘲讽。
何杏,你的家庭其实挺幸福的。
你的母亲为了护你,自愿当实验品。
你的父亲在基因研究上天赋异禀,我们并不准备伤害他。
可是他犯傻,试图毁掉所有实验数据。
那只好毁掉他了。
我脑中嗡嗡作响,只能看见他的嘴在张合。
我甩动头部,试图甩掉那些不愿接受的事实。
男人掐住我的脖子,强迫我看着他,听他说话。
你的丈夫,我的复制品,是我杀的。
这家公司上市后,就该属于我了。
我是善良的。
我能容许他活下去。
可惜他不听话。
他想要取代我。
他要杀了我。
男人的手骤然收紧。
我想要喘气,口鼻却都被捂住。
我……真的要命丧于此吗
恍惚间,我感受到陈桑接替男人,抵在我身侧。
她摩挲着我的脖颈,凑近我的耳边,笑谑道。
影子取代主人么
那主人只能先下手了。
窒息感涌上大脑,我扭动着身子,却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哼声。
能汲取的空气愈发稀薄。
死神的镰刀似乎正在砍下。
突然,楼道间有尖叫声响起。
紧接着一片混乱。
办公室的门被破开。
陈桑似乎有些怔愣,动作一顿。
不许动!警察!
我忽然松了口气,彻底昏迷。
10.
四周弥漫消毒水气味。
还有几丝熟悉的男士香水气味。
我轻轻扭动胳膊。
有人握住我的手腕,不紧不松,正好挣脱不开。
入眼的是那双桃花眼,温润又潋滟。
相顾无言。
陈时行和我,都对彼此有所隐瞒。
却连隐瞒的内容都那么默契。
十五岁的我,在院长的抽屉里,不止发现陈桑的死亡证明。
还有一份实验数据,标注‘自他交换’2号实验体。
院长学识渊博,常常和我谈论各种知识。
他告诉我,人应当是博爱的,吸纳他人的痛苦,会使自我更为安乐。
现在想来,这不过是他为了推进实验、逻辑自洽的说辞罢了。
三年前的雨夜,陈时行问我是否知道自他交换。
结合福利院孩子对他的热络。
我隐约猜出他的身份。
为了验证猜想,我翻箱倒柜在福利院里寻找痕迹。
档案室里并没有陈时行的档案。
但我在犄角旮旯,发现一张落满灰尘的画纸。
男孩牵着爸爸妈妈的手,笑得很开心。
落款是稚嫩的笔迹。
陈时行要和爸爸妈妈永远在一起。
我旁敲侧击询问陈时行,却始终问不出什么。
弄不清是敌是友,只好拴在身边进一步观察。
陈时行看着温润,却比我要疯得多。
小巷里迷晕我的人,是他。
他逼迫我交出潜意识。
陈时行是1号实验体。
他掌握的信息要比我多得多。
于是我们合作,制定了详实的计划。
利用生物科技公司收集证据。
接着便是引蛇出洞。
陈时行利用职务之便,打造自己的生物标本。
也就是那具尸体。
那块白玉吊坠,是他还活着的暗号。
他消失的这两天,我将证据递交上级。
假借追悼会之名,引出福利院院长。
只身赴约,引诱那对男女说出真相。
至于那夜的离婚,是我临近崩溃的反应。
我想我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
可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
所以将怒火撒在陈时行的身上。
我们都绷着一根弦,随时都会断。
至此,自他交换实验主要嫌犯,全部落网。
一切如做梦一般。
陈时行笑着望向我,在我发上簪一朵杏花。
何杏。
他轻唤我,正如那年初冬的告白。
杏花开的时候,春天就来了。
是陈时行。
是我的陈时行。
我忍不住紧拥着面前的男人。
许久未流的泪,终究落了下来。
11.
番外(陈时行视角)
知道自己是别人的复制品时,我感觉世界都是假的。
原来我一直艳羡的家庭,自己也曾拥有。
我以为的幻想,是我从前的记忆。
可现在,甚至不配拥有自己的姓名。
崩溃过、怒吼过。
却只能屈服。
受害者并非只有我一个。
自他交换实验,利用基因编辑的噱头,进行人口拐卖和器官贩卖。
这是一条完整的产业链。
我摸打滚爬,一直在寻找证据。
如同在黑夜中行走,看不见前路,也没有退路.
我明面上是哲学系学生,暗中却一直在学习生物医学和金融学。
同时,院长的儿女数据信息也被我找到。
他们被封存在海外实验室的硬盘中。
精心设计下,我诱导院长只身去了海外。
天高皇帝远。
我在国内布下自己的网。
偶然间,我得知2号实验体已经上大学了。
学的是法医。
这让我有些好奇。
我陪她一起上课,看见她腿发颤,却还咬牙拿起解剖刀。
真是个坚韧又聪明的姑娘。
我希望她能参与我的计划。
唤醒她的潜意识,释放仇恨心理。
这将是一枚压轴的好棋子。
人在极端濒死时,会最大程度激发潜能。
我绑了她。
就像从前做实验时一样。
我同她计议很多。
我算到仇家落网,算到我的死亡。
唯独没有算到爱情。
我爱上她了。
突然间,我似乎明白这些人对复制品的狂热追求。
从未如此恐惧死亡。
好在结果不算太坏。
我于何杏,没有秘密。
除了……
和何杏的初遇,并非在大学。
院长牵着她,教她喊我哥哥。
她小小的,蜷缩成一团。
时行,这是陈桑妹妹。
我嗅到同类的气息。
一个复制品。
我看着颤抖的她,就像看从前的自己。
我请求院长给她改个名字。
或许他觉得无伤大碍,难得同意我的请求。
能活下来,何其幸之。
就叫何杏吧。
不是杏花的杏,是杏树的杏。
自然界中,桑会寄生在杏树上,汲取它的养分。
希望这棵小小的杏树,可以挣脱桑的束缚。
何杏啊何杏。
时时行之,何其幸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