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蚍蜉备案 > 第一章

1
夭亡之谜
腐坏的羊皮和墨锭酸败的气息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这地底最深处的卷宗库里。空气凝滞,唯有我指尖划过牍片时带起的细微摩擦声,是这死寂中唯一证明时间尚未完全僵化的响动。新送来的这摊牍片还带着地上世界稀薄的烟火气,冰凉,光滑,上面的墨迹新干,油亮地反射着石壁上嵌着的、永恒散发昏黄光晕的萤石。
那上面写着一个名字:阿宁。生于永和七年三月初四,卒于永和七年八月初九。死因:时疫。后面会缀上一个朱红的印鉴——夭。
窗外——或者说,那道精心雕琢在厚重石壁上、永远投射着虚假天光与更鼓声的裂隙外——传来沉闷的三声响。子时正。又一天彻底沉入历史的泥沼,无声无息。我在这里多久了一百年两百年时间对我们这些史官而言,只是身上这件永不褪色也永不染尘的灰袍,是心脏以一种恒定、乏味的节奏跳动的次数,是卷宗架上不断累加、最终化为尘泥的牍片厚度。我们记录。记录王朝的每一次脉动,每一次呼吸,每一次溃烂和每一次徒劳的缝合。生老病死,婚丧嫁娶,蝗灾洪水,宫闱秘辛……事无巨细,汇入这地底浩瀚如海的卷宗,然后被更高层级的史官提炼,最终成为那冰冷天道运行的一部分,不容置疑,不容更改。
我们不动情。动情是瑕疵,是记录仪上的噪点。是必须被剔除的存在。这是初入卷宗库时就被烙进骨髓的训诫。
指尖下的牍片粗糙,记录却光滑得残忍。永和七年,江南道三州十二县大疫。这只是我笔下流过的无数灾难中微不足道的一笔。阿宁,是那成千上万墨迹勾勒的亡魂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渺小如尘。
可他的案卷,却需要我亲自裁定夭字印。
流程有些异常。通常,这等规模的时疫,所有亡者会自动生成统一批注,由下层文书处理,汇总成册,直接归档。唯有特殊个案,才需呈报我等,亲自钤印。特殊,往往意味着异常。
我拿起手边那枚沉甸甸的玄铁印鉴。夭。印钮是一条盘踞的毒蛇,蛇信微吐,触之冰寒刺骨,总能瞬间冻结指尖残存的任何一丝暖意。
卷宗上关于这孩子的记录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苍白。农户之子,未曾开蒙,生平乏善可陈。父母名姓模糊,如同野草。唯有一句附注,来自地方巡查史官的密报,用一种极端克制却依旧透出冷厉的笔触写下:观测目标‘阿宁’,疑似存在非标准认知迭代。建议归档‘异常’,启动一级静默程序。
非标准认知迭代……多么冰冷精确的术语。意思是他或许在想一些不该他想的事,看见了一些不该他看见的东西,他的思维模式偏离了系统设定的基线。于是,他成了系统运行中一个微小的漏洞,一个可能引发不可预知错误的瑕疵。
而处理漏洞,是我们这些备案员的职责。维护天道的纯净与稳定。
我该落下印鉴了。像过去千百次那样。让这小小的异常归于永恒的静默。手腕沉稳,肌肉记忆早已刻入灵魂深处。
鬼使神差地,我调动了权限。并非通过巡查史官那冰冷剔透、滤尽一切杂音的观测水晶,而是链入了地上世界那些芜杂的、未被系统完全覆盖的信息节点——市井街角某间粮铺遗忘关闭的、最低等的监控符石。
眼前虚空浮现出微弱的光纹,扭曲闪烁,勾勒出那孩子留在世间的最后一段影像记录。画面晃动,嘈杂。瘟疫的阴影笼罩着破败的巷子,绝望像湿冷的雾气弥漫在每个角落。一个瘦小的身影蹲在湿漉漉、满是污秽的墙角,面前几只同样瘦骨嶙峋、皮毛肮脏的野猫,正警惕又贪婪地舔舐着他手心那点可怜的黑糊糊的食物残渣。孩子很脏,脸色蜡黄,唯有一双眼珠极亮,在灰败的背景里,像两簇不肯熄灭的火苗,燃烧着一种与周遭绝望格格不入的好奇与灵动。
他伸出脏兮兮的手指,极轻地碰了碰其中一只猫颤抖的、溃烂的耳朵,喃喃自语,声音被杂音、风声和野猫的呜咽干扰,断断续续:
……不怕……娘说……睡了就不疼了……天上……好多糖……
很普通的,濒死孩童的呓语。或许是高烧带来的幻觉。巡查史官的判断似乎没错。
但就在那一瞬,他忽然抬起头。不是看向喂食的野猫,不是看向巷口,而是穿透了符石低劣的感光晶格,穿透了虚妄的距离与层层叠叠的阻隔,直直地看向了我。那双眼睛里,没有临死前的恐惧,没有痛苦,没有哀求,只有一种……一种洞彻的平静,仿佛早已了然一切,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理解的怜悯。
那目光,像一根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我凝固了百年的心湖。
咚。
一声沉闷的、几乎不属于我的心跳,在死寂的卷宗库里炸开。
我为那孩子感到……可怜。
2
清除程序
就为这丝不该有的、尖锐的刺痛,我近乎惩戒地、带着一种自我厌恶的恐慌,将那颗夭字印重重摁了下去。仿佛这样就能将这不合规的情绪一同碾碎。
铁印接触牍片,发出沉闷的、注定一切的咔哒声。
预期的触感并未传来。指尖下的牍片没有传来印鉴压实的反馈。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绝对冰冷、绝对平滑、绝对非人的声音,没有任何预兆,直接在我颅腔最深处炸开:
检测到备案员Z-307情绪波动峰值超出阈值。判定:灵智污染。启动紧急清除程序。
Z-307……我的编号。
恐惧。纯粹的、不加任何修饰的恐惧,像一道绝对零度的冰河瞬间灌入我的血管,冻结了四肢百骸,连思维都几乎凝固。没有警告,没有申辩机会。仅仅是那一刹那的波动,就直接判处死刑。原来,我们和那些夭亡的漏洞,并无不同。
几乎是本能,我猛地向后一仰!身下那张坐了不知多少年月的石椅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中刮擦出令人牙酸的噪音。就在同一瞬,我原本所在位置前后的石壁和顶棚,无声无息地滑开暗格,数支幽蓝的管状物探出,淡白色的、令人心悸的光丝无声交织成网,掠过空处,将石椅一角、连同上面堆放的几卷空白牍片瞬间气化,连灰烬都未曾留下。
能量残留的气息让空气发出诡异的焦糊味,又迅速被循环系统抽走。
清除程序!它们要抹掉我!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思考。我不是史官,我不是备案员Z-307,我只是一个即将被碾死的虫子!我翻滚出去,灰袍宽大的下摆被能量边缘扫中,瞬间碳化了一角,发出难闻的气味。袖中滑出数枚用于紧急传送的备用玉符——这是每个备案员标配,却从未有人想过真会用到——想也不想全部捏碎。
光芒乱闪,空间扭曲。大部分玉符毫无反应,显然权限已被瞬间冻结。只有一枚,或许是年代久远产生了某种变异,爆发出不稳定的小型漩涡,将我猛地吸入其中。
天旋地转。空间扭曲的撕扯力几乎将我扯碎,内脏翻江倒海。
砰!
我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肺里的空气被彻底挤压出去,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全是自己粗重可怕的喘息声。过了好几息,才艰难地吸进一口带着浓重霉味和尘埃的空气。
传送严重偏离了预定坐标。这里不是安全的避难所,而是一处早已废弃多年的下级记录节点。狭窄的石室,积着厚厚灰尘的木架东倒西歪,几枚早已失效的照明符石在墙角散发着微弱得可怜的光,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熄灭。
我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口呼吸都带着铁锈味,喉咙和胸腔火辣辣地疼。挣扎着坐起,靠在一个歪斜的架子上,灰尘簌簌落下。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涌出,浸透了内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冷粘腻。
刚才……那是什么
那声音……清除程序……
就因为……我觉得那孩子……可怜
史官不该有情绪。我们是规则的延伸,是天道的笔触。情绪是错误,是故障,是需要被修复的bug。所以,触发清除机制。
所以,阿宁,那个孩子,也是因为类似的错误,因为某种非标准的思维或感知,被标记为漏洞,被盖上夭字印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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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漏洞真相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蛰伏的毒蛇,骤然钻入我混乱的脑海,露出冰冷的毒牙。
我猛地站起身,不顾身体的剧痛和虚弱,扑向那些废弃的架子。灰尘被我剧烈动作搅动,在惨淡的光线下狂乱飞舞,如同被惊扰的幽灵。我疯狂地翻找着。这里废弃太久了,大部分卷宗都已朽坏,字迹模糊不清。但我需要知道的,不是细节!不是一个人的生平!是模式!是规律!
年份……地区……死因……印鉴!
我的动作因为一个接一个的发现而变得急促、疯狂。永和三年,北境大旱,流民档案中,三个被标记非标准躯体强化倾向(意指异于常人的恢复力或力量)的少年,最终记录:饥渴而死,钤夭印。
光兴元年,京畿地区,一名因观测到非标准逻辑推演(意指思维速度过快或能看破某些表象)而被重点标注的年轻吏员,死于一场离奇的、局限於他一人宿舍的失火,卷宗角落,一个淡淡的夭字朱红,几乎被蹭掉。
开元九载,西南边陲,一个据说能目视地脉流转(意指感知到能量流动)的盲眼老者,被一次小范围、精准的山崩掩埋,记录者……是我的一位前任,批注简洁冷酷:异常消泯。附夭印。
一个个名字,一条条被终结的生命。他们散落在浩如烟海的死亡中,像沙砾般不起眼。死因各异,天灾人祸,看起来完美地融入了这个世道本就苦难深重的背景噪音里,那么自然,那么合理。
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那枚由我们这些史官、这些备案员亲手盖下的、代表异常与静默的——夭字印。
还有……那些附注里千奇百怪却本质相同的冰冷术语:非标准认知、迭代异常、逻辑溢出、潜在变量……
漏洞。
全都是系统运行中,需要被清除的漏洞!
而我,Z-307,刚刚也因为一瞬间的情绪波动,成了其中之一。从执印者,变成了印下魂。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脊椎最深处窜起,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连心跳都几乎停跳。我不是记录者。从来都不是。
我是……清理工具。
是系统用来抹除自身bug的,另一枚更可笑的、自以为有思想的、随时也可被丢弃的bug!
嗬……我喉咙里发出一种破碎的、介于哭和笑之间的气音,干涩得可怕。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愚弄的恐惧感攫住了我,几乎让我窒息。我所信仰的天道,我所维护的秩序,我所奉献的全部生涯,究竟是什么
这座庞大无比的、冰冷运行的机器,它在维持所谓平衡与运转的同时,也在精准地、无情地剔除任何一丝可能偏离它既定轨道的存在!无论老少,无论善恶,只要非标准,就要被抹去!
那些孩子,那些少年,那个老者……阿宁……他们不是病死的,不是饿死的,不是意外死的!
是被天命判定的死刑!由我这样的史官,亲手签押执行!
愤怒。一种我从未真正体验过的、灼烧肺腑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愤怒,猛地压过了恐惧,冲散了寒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刺痛让我保持最后一丝清醒。
不行。不能就这样被清除。不能像他们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成为卷宗上一个被很快遗忘的墨点,甚至……可能连墨点都不会留下。
我要知道为什么。
我要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裁定亿万生灵的生死对错!凭什么!
4
逃亡深渊
废卷库不能再留。清除程序必然会追踪到我最后传送的波动。我必须走,去更深处,去这庞大系统更核心的地方,找到那个发出指令的源头,哪怕只是为了死个明白!
我撕下身上显眼的灰袍残片,露出下面同样陈旧但颜色深暗的衬里。从废弃的物资里翻找出几块可能还有微弱能量的旧符石,一把几乎锈蚀但聊胜于无的短刃。我没有战斗经验,史官不需要那个。我们只需冷眼旁观,然后记录死亡。
现在,我自己却成了死亡追逐的目标。猎物开始了反向的追踪。
接下来的日子,我活得像一只真正见不得光的老鼠。在下水道弥漫的恶臭中爬行,在废弃矿道硌人的碎矿石上摸索,躲藏在无人问津的古墓穴冰冷的陪葬品之间。利用我对旧档案和地下结构网络的熟悉,艰难地躲避着无处不在的追捕。能量探测的微弱波动不止一次扫过我藏身的阴影,让我屏息凝神,直至那感觉远去。身着统一制式、面容模糊的清除小队,带着那种令人心悸的白色光丝武器,曾与我仅一墙之隔,无声地掠过通道,那冰冷的脚步声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它们越来越近了。系统的触须正在收拢。
一次短暂的、几乎不能称之为休憩的停顿中,我蜷缩在一个早已干涸的蓄水池底部,啃噬着偷来的、仅能维持最基本生命体征的最低级能量棒,那味道如同嚼蜡。眼前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出阿宁最后的目光。
那平静的,洞彻的,带着怜悯的目光。
他当时……看到的是什么看到我这个即将给他盖上死亡印鉴的、可悲的史官还是看到了……更遥远的什么看到了我此刻的狼狈逃亡看到了注定的结局
谢谢您……
一个微弱几乎幻听的声音,夹杂着电流般的杂音,仿佛又一次在我耳畔响起,惊得我几乎跳起来。
我猛地捂住耳朵,疯狂摇头,试图驱散这令人不安的幻听。
不。是幻觉。是极度恐惧和巨大压力带来的幻觉。是能量过低的影响。
我必须找到中枢。找到那个发出指令的源头。这是我唯一的执念。
转机在一次全系统大规模的例行能量冲洗时到来。这是维持系统运行的必需步骤,期间所有主要通道的防御等级会进行毫秒级的切换递减。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抓住那个稍纵即逝的缝隙,利用一块从古老备份档案里记下的、早已失效、恐怕已被系统遗忘的后门权限符牌,孤注一掷地撬开了一条直通最深层维护通道的入口。
身后,尖锐得足以刺破耳膜的警报声凄厉地响起,红色的警示光疯狂闪烁,但已经晚了。我像一粒滑入深渊的沙子,沿着陡峭的、几乎垂直的金属通道急速下坠,失重感紧紧攥住心脏。
不知下坠了多久,最终,我重重落在一个冰冷的、异常光滑的金属平台上。
周围是无尽的、吞噬一切的黑暗,以及黑暗中弥漫的、低沉的、永恒不变的嗡鸣。那嗡鸣仿佛来自地心,来自宇宙洪荒,是脚下这庞大机器永恒运转的呼吸与心跳,带着一种漠视一切的冷酷规律。
眼前,只有一条狭窄的、悬浮于无尽虚空之上的金属廊桥,通向黑暗正中央唯一的光源。
那光源是一个巨大的、半透明的晶体柱体,矗立在平台的尽头,如同神祇的墓碑。里面流淌着无法理解的、由纯粹光符构成的浩瀚数据流,奔腾不息,又蕴含着某种令人敬畏的秩序。它就是一切的中心。是天道的实体,系统的主机。
我找到了。
5
终极答案
历经追杀,背负着无数夭亡者的无声诘问与阴影,我终于站在了这终极答案的面前。
呼吸变得急促而滚烫。血液疯狂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
我要看看!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在自诩为神,裁定众生的命运!看看这冷酷运行的机器核心,究竟是何模样!
我拖着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身体,一步一步走过去,脚步虚浮,心跳如擂鼓,在死寂的嗡鸣中敲打出绝望的节奏。
那晶体柱散发着柔和却不容逼视的光芒。我颤抖着,伸出污迹斑斑、伤痕累累的手,按向那冰冷光滑的晶体柱面。
不需要任何权限认证,我的触碰本身,似乎就激活了某种最高级别的反馈机制——或许是清除程序最终锁定了目标,或许是别的什么。
晶体柱内部奔腾流淌的数据流瞬间加快,化作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炫光,然后猛地静止,归于一片空无的纯白。
光滑如镜的晶体表面,如同水银流动,缓缓地、清晰地,映出了我此刻的身影:狼狈,憔悴,眼窝深陷,脸上还带着污迹和未愈的擦伤,眼神里充斥着恐惧、愤怒、绝望和最后一丝疯狂的求知欲。
然而,下一秒。
我映出的倒影,五官开始模糊、扭曲,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随意抹去,又重新勾勒。
皱纹被抚平,污迹消失,憔悴褪去,眼中的所有情绪被彻底剥离。
最终,定格的,是一张白皙、干净、带着一种非人般绝对平静和超越年龄智慧的……
孩童的脸。
阿宁的脸。
他隔着晶柱,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和影像记录中最后那一刻一模一样,平静,洞彻,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理解的怜悯,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然后,他笑了。一个完全不属于孩童的、复杂而深邃的、带着某种难以形容的疲惫与释然的笑容。
那个声音,不再是冰冷的系统提示音,而是清晰、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奇异欣慰的,属于阿宁的嗓音,直接在我意识深处响起,回荡在空寂的平台之上:
老师,谢谢您帮我补齐最后一块拼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