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古堡惊魂夜
莉亚把褪色的兔子玩偶玛德琳往怀里又拢了拢,赤着的脚趾在大理石阶梯上缩了缩——那些被岁月磨得发亮的石面冷得像块冰,正顺着脚背往骨头缝里钻。十二岁生日的钟声才消散在穹顶之下,古老的烛火就先一步发起疯来,橙红的火焰歪歪扭扭舔着墙纸,把她细痩的影子扯成扭曲的长条。
啪嗒。
有水珠砸在她手背上。莉亚抬头,正撞见走廊两侧的肖像画在晃动。油画里穿着蕾丝裙的贵妇、身佩长剑的骑士,那些用油彩凝固的眉眼竟都活了过来,浑浊的眼珠跟着她的小皮鞋转。怀里的玛德琳突然轻轻颤了一下,玻璃眼珠一出她煞白的脸——十二岁的小女孩不该有这种颜色,该是像生日蛋糕上的草莓那样的粉。
小姐。
温热的吐息扫过耳尖,莉亚像被烫到了似的蹦起来。转身时撞翻了墙边的银烛台,融化的蜡油溅在手臂上,可更让她发抖的是眼前的女人:贝莎的围裙还沾着没擦净的肉汁,那张总是堆着笑的胖脸此刻肿得发亮,嘴角咧到耳根,却半点温度都没有。
老……老夫人在玫瑰厅等您。贝莎的手贴上她胳膊,冷得像块刚从地窖里取出的石头,快些走,亲爱的。
莉亚攥紧玛德琳,指节发白。玩偶肚子里传来细碎的沙沙声,是祖母去年秋天亲手塞进去的薰衣草籽,本该带着阳光晒过的香气,此刻却像被什么污染了,散着股陈腐的霉味。她张了张嘴,贝莎却已侧过身——两百磅的身子竟轻得像片羽毛,眨眼就融进了旋转楼梯的阴影里。
古堡的寂静来得太蹊跷。往常这个时候,厨房该飘来烤松饼的甜香,女佣们提着铜壶走过回廊的叮咚声不绝于耳,可现在……莉亚竖起耳朵,只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肋骨上。墙上那座祖传的落地钟突然发出齿轮卡壳般的吱呀,指针竟开始逆着转!
滴答——
不是钟摆的声音。是高跟鞋叩击大理石的脆响。莉亚猛地转头,只见穿墨绿制服的女佣从挂毯后冲出来,切肉刀在阳光下划出银弧。那根本不是人类该有的眼睛——两个黑洞洞的窟窿里翻涌着暗红,嘴角裂到耳后,露出染血的尖牙。
血债血偿!
嘶吼声里混着另一种尖锐的嗡鸣,像指甲刮过玻璃。莉亚胃里一阵抽搐,她认出来了——是三天前因为偷喝雪莉酒被辞退的厨房帮手安娜!更恐怖的是,安娜脚下拖着的影子竟长出一对弯曲的角,在地面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2
银簪破邪咒
混乱中,一只布满老年斑的手攥住了她的手腕。祖母的声音像块沉水的玉,压过了所有的嘈杂:跟我来!
古堡的走廊在眼前摇晃,莉亚被拽进餐具橱柜的前一秒,看见祖母从发间拔下银簪,簪头镶嵌的黑曜石正泛着幽光。柜门砰地合上时,她听见祖母用古赫梯语念诵祷文,尾音像刀刃刮过青铜。
黑暗里有细碎的响动。莉亚把脸贴在冰凉的木板上,透过门缝看见安娜的身体突然膨胀,皮肤下鼓起蚯蚓似的青紫血管;祖母举起银质徽章,幽蓝的光劈开了飞溅的唾液和碎瓷片。安娜的尖叫拔高成非人的合唱:月蚀之夜...所有契约...终将——
声音突然断了。
当莉亚颤抖着推开柜门,浓重的硫磺味呛得她咳嗽。走廊空得能听见回声,只有地板上用骨粉画的五芒星泛着妖异的白,安娜的切肉刀插在星中央,刀柄还在微微颤动。
玛德琳从她怀里滑落在地。莉亚蹲下身,看见玩偶天蓝色的裙摆沾了骨粉,更诡异的是它的小手里攥着半片镜片,边缘还沾着暗褐色的污渍。
肖像画全变成了空白画布。但那些画中人的眼睛没有消失,正浮在画框上方,像一串串悬在虚空中的黑葡萄,齐刷刷盯着她怀里的小兔子。
祖母的项链突然在掌心发烫。黑曜石内部浮起金线勾勒的字迹,像活物般游动:时间是个环,找到起点才能终结。
玛德琳的玻璃眼珠滴溜溜转起来,望向二楼走廊尽头那扇永远锁着的橡木门。莉亚凑近,听见玩偶肚子里传来沙沙的童音,像是有人贴着她耳朵说:去找那本书。
当——
钟声毫无预兆地炸响。莉亚数着余音,整整十三下。而窗外,正午的阳光明晃晃地挂在古堡尖顶上。
橱柜门推开的一瞬,莉亚像被人猝不及防推进了真空——所有声音都被揉碎了,连自己的呼吸都变得震耳欲聋。她本能地蜷了蜷膝盖,指尖死死绞进玛德琳的天蓝色裙摆——布料下的木质骨架硌得手心发疼,可她舍不得松开。玩偶裙摆上的黑色粉末沾着她的体温,竟真的像有生命般,顺着指缝渗进来一点痒意,像祖母以前帮她挠手心的样子。
去找那本书。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比上次更清晰,像用指甲刮过老木桌的底面,细却带着股子孩子气的倔强——是玛德琳
莉亚的手猛地抖了一下,差点把玩偶摔在地上。她凑过去,鼻尖几乎贴住玩偶的玻璃眼珠——还是那种温温的琥珀色,像祖母泡的接骨木茶,像十二岁生日前夜,玩偶陪她在壁炉边数星星时的温度。
是你吗她声音轻得像呼吸。
没有回答,但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她听清了,是从玛德琳缝着蕾丝的肚子里传来的,带着点藏不住的急切。莉亚吸了吸鼻子,把玛德琳往怀里按得更紧——至少它还在,至少不是只有她一个人。
深吸一口气,她踩上冰冷的地板。
薄袜子根本挡不住寒意,大理石的凉气顺着脚掌往上爬,像有条湿冷的小蛇绕着脚踝打圈。莉亚扶着墙,指尖碰到的是光滑的石砖——不对啊,这面墙以前挂着她的三岁画像,画里她抱着玛德琳,嘴角沾着巧克力蛋糕渣。可现在,墙面上只有几道浅淡的划痕,像有人用指甲拼命抠过。
走廊在眼前扭曲起来。
原本该通向西翼图书馆的转弯,此刻变成了挂毯的褶皱;明明该是空荡的回廊,却凭空冒出一扇刻着荆棘花纹的拱门,黑黢黢的,像张等着吞人的嘴。莉亚的胃里一阵发紧,她抬头看墙上的烛台——火焰居然静止了,火舌僵在半空,像被人按了暂停键的时间。
奶奶说过……时间不会停的。她小声念叨,手指摸向颈间的黑曜石项链——祖母临别前塞给她的,此刻还留着一丝残留的体温。
就在这时,玛德琳的眼珠转了。
琥珀色的玻璃珠微微偏了偏,指向那扇荆棘拱门。莉亚愣了愣,忽然想起七岁那年,她在古堡迷路,哭着蹲在走廊里,是玛德琳的裙摆蹭了蹭她的手背,带着她绕过堆着花瓶的拐角,找到蹲在壁炉边抽烟斗的祖母。
是你记得路她轻轻碰了碰玩偶的耳朵,声音里带着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撒娇。
玛德琳的裙摆晃了晃,像在点头。
莉亚咽了咽口水,抬脚往拱门走。
走廊的地面开始倾斜,她扶着墙,指尖蹭到湿冷的苔藓——以前这里从来没有苔藓,祖母说古堡的每一块砖都擦得能照见人。苔藓的腥气钻进鼻子,混合着若有若无的硫磺味,让她想起刚才安娜的尖叫。她的脚步越来越慢,直到玛德琳的小手动了动——那只攥着半片镜片的手,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口。
我知道,我在走。莉亚吸了吸鼻子,加快脚步。
路过一面空画框时,她忍不住停下。画框里还留着一点金漆的残痕,像曾经挂过一幅肖像。莉亚想起上周,她还坐在这幅画前,祖母指着画里的骑士说:这是你太爷爷的太爷爷,他当年为了守护家族的秘密,把自己锁在图书馆里整整三年。
奶奶,现在换我守护秘密了吗她对着空画框轻声说,眼泪砸在玛德琳的裙摆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玛德琳的玻璃眼珠里映出她的脸——苍白、沾着泪痕,像朵被揉皱的纸花。但它没有说话,只是用下巴蹭了蹭她的手背,像以前无数个夜晚,陪她睡觉时的样子。
前面的走廊突然亮了一点。
莉亚抬头,看见远处的窗户透进一丝光——不是正午的阳光,是淡蓝色的,像月光。她想起祖母说的时间是个环,想起玛德琳眼里的琥珀色,想起怀里的黑曜石项链。
她攥紧玛德琳,一步步朝那片蓝光走去。
袜子里的脚趾已经冻得发麻,但她不怕了。
因为玩偶在牵着她,因为祖母的声音还在耳边,因为她知道,那本书就在前面,等着她。
图书馆的雕花木门比想象中更沉。莉亚双手抵在门板上,指节压得发白,门轴发出垂死般的吱呀,混着陈年灰尘簌簌落在她翘起的发梢。她喘着气往后退了半步,门缝里漏进的冷风掀动玛德琳的裙角——玩偶始终被她攥在左胸位置,像块焐不热的暖宝宝。
最深处……阴影之架……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比在橱柜里更轻,像根细丝线往她耳朵里钻。莉亚抹了把沾在睫毛上的灰,重新推开门。这一次,她看清了门内的景象:
整面墙的书架像巨兽的肋骨,直插进藻井的阴影里。空气里浮动着旧纸的苦香、鞣制皮革的腥气,还有种说不上来的味道——像祖父书房里燃过的龙涎香,又像祖母埋在玫瑰园地下的药草包。莉亚的鞋尖踢到一片碎瓷,在寂静里发出脆响,惊得她差点缩成一团。
她沿着书架间的窄道往前挪。高大的书脊在她头顶投下交错的阴影,偶尔有穿堂风掀起泛黄的纸页,哗啦啦响得像有人在低语。玛德琳在她怀里动了动,小脑袋蹭过她的锁骨——这是它紧张时的习惯,以前打雷时也这样。
阴影之架……莉亚默念着,忽然顿住。
前方书架的排列变了。原本整齐的间隔里,一排黑色书架突兀地立着,木材黑得像被烟熏过的骨头,表面浮刻着与古堡地板一模一样的诡异符号。书架上没几本书,莉亚踮脚望去,最顶端那本暗色皮面的书脊突然刺痛她的视线——银箔镶嵌的标题在昏光里流转:《时空之环的编年史与悖论》。
她的呼吸骤然变轻。
那本书被粗重的铁链锁着,锁扣锈成了青黑色。莉亚下意识摸向怀里的半片镜片——方才割断安娜刀柄的碎片还硌着她的掌心。镜片边缘抵住锁链时,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咔。
金属断裂的声响比想象中清脆。铁链坠地的瞬间,莉亚踉跄着后退,撞在身后的书架上,几本厚书轰然砸下,扬起的尘埃迷了她的眼。等她再抬头,那本禁书正静静躺在原处,封皮上的银箔在阴影里泛着幽光。
她扑过去捧起书。羊皮纸的封面比她手掌还厚,指尖压下去能触到细密的纹路,像某种古老的符文。翻开第一页时,书页发出沙沙的叹息,墨迹是暗红的,干透的血一样在纸上晕开。
更诡异的是插图。
第一幅画里,古堡的螺旋楼梯蜿蜒向上,穿墨绿裙的女佣举着切肉刀,眼睛是两个黑洞——正是安娜异变时的模样。第二幅,祖母拽着莉亚钻进餐具橱柜,玻璃窗外是扭曲的烛火。第三幅……
莉亚的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书。
画里的小女孩抱着褪色的兔子玩偶,站在图书馆黑色书架前,仰头望着那本银箔封皮的《时空之环的编年史与悖论》。
是她自己。
此刻的她。
文字从暗红墨迹里浮出来,古老的语言却像童年听过的摇篮曲,自然地淌进她脑海:冯·卡斯坦家族,守望者血脉,镇守现实与混沌裂隙……月蚀之夜,虚无之影将越界,需七锚点结界……
她急切地往下读。先祖的牺牲、结界的松动、七个锚点的秘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她心上。原来祖母深夜的叹息、贝莎反常的冰冷、安娜的嘶吼,全是为了这场即将到来的月蚀。
啪嗒。
有什么东西从书页间滑落。莉亚捡起一看,是半张残破的羊皮纸,边缘焦黑,勉强能辨认出几个字:第七锚点……钟楼密室……
再往后翻,书的后半部分被整齐地撕掉了。切口锋利如刀,像是有人刻意为之。莉亚盯着那片空白,喉咙突然发紧——
是谁撕了书
是正在阻止她的虚无之影还是……家族里知道真相却选择隐瞒的人
玛德琳在她怀里轻轻动了动。莉亚低头,看见玩偶的玻璃眼珠里映着自己的脸——沾着灰尘的发梢,攥书攥得发红的手指,还有眼底翻涌的、混杂着恐惧与决绝的光。
窗外,古堡的钟声再次响起。
这次,她数清了。
是十二下。
距离正午,还有一小时。
玛德琳体内突然溢出一串哼唱。
那调子莉亚熟得能闭着眼哼——是祖母在她三岁入睡前,总抱着她轻拍后背哼的。可此刻这歌谣走调得厉害,像被风吹皱的溪水,每个音符都带着涩涩的颤音:当钟声逆响十三下……
莉亚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玛德琳的耳朵。玩偶的绒毛蹭过她手背,带着点潮湿的凉意,像祖母从前哄她时,额角渗出的细汗。
……银雀于镜中凝视……
她猛地抬头。祖母的客厅就在走廊尽头,壁炉架上摆着那尊银雀雕塑——是太奶奶传下来的,说能替守望者家族衔住时间的碎片。
最初的守护者...歌谣的尾音消散在空气里,莉亚攥紧怀里的《时空之环》,书脊硌得胸口发疼,是指祖母吗
她几乎是跑着冲进客厅的。
空无一人。
壁炉的火早就熄了,只剩一层薄灰覆在炉口,像谁在上面撒了把凝固的时光。银雀雕塑立在壁炉架中央,在昏暗里泛着冷光。莉亚搬来琴凳站上去,指尖刚碰到银雀的喙——
咔。
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不是雕塑,是壁炉上方的镜子。原本映着天花板的镜面突然泛起涟漪,像被石子砸中的湖面。莉亚踉跄着后退,差点摔下琴凳,却在镜中看见了令她血液凝固的画面:
祖母!
她蜷在地牢的角落,灰白发丝散乱地黏在额角,囚服袖口磨破了,露出渗血的伤口。可她眼里仍有火,正用碎石头在潮湿的石墙上刻符号——和《时空之环》里那七个锚点的标记,一模一样。
祖母!莉亚喊得嗓子发哑。
镜中的老人没有回头。但她刻下的最后一个符号突然亮起,暗红如血。同一瞬间,莉亚颈间的黑曜石项链烫得惊人,像要把她的皮肤烧穿。
银雀的眼睛亮了。
两道银线从它金色的瞳孔里射出,精准地刺入镜面涟漪中心。镜子开始融化,像一块被火烤化的太妃糖,缓缓淌成液态的银。一枚小巧的徽章浮出,表面刻着钟楼与逆时针指针,还沾着未干的、和祖母石墙上一样的暗红符号。
时之徽...莉亚颤抖着接住它。金属贴着掌心的温度,比玛德琳的绒毛更真实。
成功的喜悦刚漫上舌尖,客厅的阴影突然活了。
它们从沙发底下、窗帘褶皱里、甚至壁纸的接缝中渗出来,像被搅动的墨汁,无声地聚成团。莉亚这才看清——那不是普通的黑影,是无数扭曲的手臂、咧开的嘴、空洞的眼睛,纠在一起形成的恶意聚合体。所过之处,地毯迅速枯成碎屑,实木椅腿腐蚀出焦黑的坑洞。
啊!
莉亚尖叫着抱紧玛德琳和时之徽。玩偶在她怀里剧烈颤抖,玻璃眼珠里的琥珀色突然变得浑浊,像被搅浑的蜂蜜。阴影的触须擦过她的脚踝,带起的阴风冻得她牙齿打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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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还在里面!她想回头,可阴影已经缠上她的腰。
玛德琳突然用力咬了下她的手指。
剧痛让莉亚清醒。她踉跄着冲向门口,身后传来阴影的嘶嘶声,像无数毒蛇在吐信。时之徽在掌心发烫,银雀的翅膀在她口袋里微微颤动——那是祖母的气息,是她必须带回去的希望。
走廊的光在眼前摇晃。莉亚数着自己的脚步声,和阴影追赶的窸窣声,混在一起,像极了十二岁生日那晚,古堡里紊乱的钟摆。
莉亚的脚尖已经抵到了走廊尽头的墙壁。
阴影的触须擦过她的后颈,带起的阴风像冰锥扎进衣领。她甚至能听见那些聚合体发出的、类似婴儿啼哭的嘶嘶声,正从背后步步紧逼。绝望像团湿棉花堵在喉咙里,她闭着眼准备迎接那团腐臭的黑暗——
咔嗒。
一扇门突然弹开。
有双有力的手攥住她的手腕,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度和粗糙。莉亚被拽进黑暗的前一秒,闻到了对方制服上干草与马粪混合的气息,混着点淡淡的药草香。门板重重合上时,她听见阴影在门外疯狂抓挠,木屑簌簌落在脚边。
别出声!
压低的男声带着喘息,贴着她的耳尖。莉亚浑身发抖,后背紧贴着对方的胸膛,能清晰摸到他肋骨的轮廓。黑暗里,少年的呼吸拂过她发顶,急促得像被猎犬追赶的幼鹿。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抓挠声渐弱。
走了。托马斯松开手,退后半步。
莉亚这才敢睁眼。借着门缝漏进的月光,她看见少年苍白的脸——十五六岁的年纪,额角沾着干涸的血渍,制服袖口磨破了,露出底下青紫色的淤痕。是马童托马斯,几周前被老夫人捡回来的孤儿。
你…怎么会在这莉亚攥紧怀里的时之徽,金属硌得掌心生疼。
托马斯低头盯着她手中的徽章,又瞥了眼缩在她臂弯里的玛德琳,喉结动了动:我在马厩听到动静。那些东西…它们在追你。
你知道我在找锚点莉亚脱口而出。
少年没回答,反而问:夫人跟你说过‘视灵’吗他抬起手,指尖悬在半空微微发颤,我能看见…它们。
莉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空气里漂浮着几双半透明的眼睛,正贪婪地舔舐着门板的裂痕。
我从小就能看见这些脏东西。托马斯的声音低下去,村里人说我是怪物,用石头砸我,把我关在谷仓里。是夫人找到我,说古堡需要‘看得见阴影的人’。他摸了摸后颈的旧疤,她教我用草药敷伤口,给我念故事…上周她问我,‘如果影子要吞掉时间,你会站在哪一边’
莉亚的心脏狠狠揪了一下。她想起昨夜祖母塞给她项链时,指尖也是这样微微发抖。
那些影蠕虫…托马斯突然抬头,夫人说它们是裂隙的‘探路者’。书被撕掉的部分,可能在塔楼。
东翼的废弃塔楼莉亚想起玛德琳刚才的指引,玻璃眼珠正死死盯着那个方向。
托马斯点头:我躲在马厩干草堆里时,听见风里有铃铛声——和夫人卧室的银铃一样。那是召唤‘守望者’的声音。他解下腰间的铜铃晃了晃,锈迹斑斑的铃身竟发出清脆的响,夫人救过我。现在轮到我护着她,还有你。
莉亚望着少年眼里的光。那是与年龄不符的坚定,像暗夜里突然亮起的星子。她忽然不那么害怕了——不是因为有了武器或线索,而是因为身边有个人,和她一样在对抗黑暗。
玛德琳在她怀里动了动。玩偶的小手轻轻扯住她的衣角,指向门外。
走吧。莉亚深吸一口气,攥紧托马斯的手腕,我们去找塔楼的钥匙。
少年反握住她的手。两人的掌心都沾着冷汗,却像两块拼合的拼图,严丝合缝。
走廊的阴影重新聚拢,但他们不再逃跑。
古堡的钟声第四次响起。
这次,是十四下。
而在他们脚下,古堡的地基深处,某个沉睡的齿轮,开始缓缓转动。
东翼的废弃塔楼像头匍匐在时光里的巨兽骸骨。
莉亚踩上第一级石阶时,灰尘簌簌扑上裙角,带着陈年腐木与潮湿霉菌的腥气。石壁上的蛛网在她手电筒光束里颤动,像谁遗落的灰色纱幔。玛德琳在她怀里突然动了——小脑袋固执地转向楼梯上方,玻璃眼珠映出无尽的黑暗,像两盏不肯熄灭的旧灯。
这里…像被活埋了。托马斯压低声音,他的视灵能力让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能听见哭喊声,很轻,很多…叠在一起。
莉亚的手指无意识绞紧玛德琳的耳朵。玩偶的绒毛蹭过她手背,带着点潮湿的凉意,像祖母从前哄她时,额角渗出的细汗。她摸了摸颈间的时之徽——那枚银质徽章正贴着锁骨发烫,像颗不肯安宁的心脏。
必须上去。她哑着嗓子说。
石阶在脚下发出濒死的呻吟。莉亚数着台阶往上挪,托马斯走在前面,靴跟叩击石面的声音成了唯一的锚点。墙面偶尔闪过焦黑痕迹,像有人曾用烈火舔舐过这里,却终究没烧穿这层石质的时光。
等等!托马斯突然拽住她手腕。
莉亚踉跄一步,险些栽进黑暗——前方三级台阶竟凭空消失了,断裂处张着巨口,底下是吞噬光线的虚无。她的膝盖瞬间发软,冷汗顺着后背滑进裤腰。
路断了。托马斯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慌乱,我们…
看玛德琳。莉亚低头。
玩偶的小脑袋正极其缓慢地左右摆动,像在否定此路不通。接着,它缝着红线的小嘴微微翕动——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那动作几乎看不见,却让莉亚心头一震。
墙…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突然在脑海里炸开。不是从玩偶体内,而是直接钻进她的意识,像根细针挑破了记忆的膜。
莉亚浑身一僵,伸手去摸内侧石壁。指尖划过冰冷的石头,突然触到一块松动的砖。她用力一按——
咔哒。
机括轻响中,石壁无声滑开一道窄缝。霉味混着更浓重的时间气息涌出来,却比外面的腐朽干净些。托马斯挑眉:看来它认你当主人了。
它刚才…对我说话了莉亚声音发颤。
少年没回答,只是盯着她怀里的玩偶,眼神复杂得像团乱麻。
秘密通道的尽头是塔楼顶室。
没有窗户,只有中央石台上散落着半块破碎的水晶球。四周地板刻满法阵,暗红与幽蓝的能量线在霉斑间若隐若现。时间在这里像团乱麻——莉亚看见穿蕾丝裙的少女跪在法阵里哭,看见阴影巨爪撕裂空气,甚至看见幼年祖母抱着崭新兔玩偶跌跌撞撞跑过,发间别着和托马斯一样的铜铃。
是记忆烙印。托马斯喉结动了动,这里的魔法太强,把过去的碎片冻住了。
时之徽突然烫得惊人。莉亚手忙脚乱去掏,却在光芒聚焦处看见角落的小铁箱。箱盖上刻着:以真实之眼,见真实之景。
她打开箱子。天鹅绒衬布上躺着单片金边镜片,细银链在幽光里晃。
锚点托马斯凑过来。
莉亚接过镜片扣在右眼。世界瞬间裂开——
石壁爬满搏动的暗红血管,法阵幽蓝旋转如活物。托马斯身后飘着几个灰影,腐烂的手正往他肩膀上搭!而她自己周身裹着层银色光晕,像被什么温柔却坚定的东西护住了。
啊!她猛地摘下镜片,冷汗浸透后背,你…你被跟着!
托马斯脸色煞白,却笑了:是逝去之灵,通常不害人…就是有点烦。
莉亚重新戴上镜片。这次她对准水晶球——碎片在视野里重组,竟映出厨房场景!贝莎正背对着镜头,往香料罐里撒黑色粉末,动作熟练得像做过千百次。
第二个锚点…是真视之镜。莉亚攥紧镜片,它能看破幻象,还能…看见过去。
塔楼下方传来脚步声。
贝莎的声音甜得发腻,像浸了毒药的蜂蜜:小姐~托马斯~老夫人让我来找你们,楼下安全了。
莉亚的心脏漏跳一拍。她迅速藏起镜片,塞紧时之徽,把玛德琳抱得更紧。托马斯挡在她身前,指尖悄悄捏住腰间的铜铃。
贝莎的圆脸出现在通道口。假笑还挂在嘴角,可莉亚在真视视野里看见——她周身缠着黑气,心脏位置跳动着团浓稠的阴影。
来呀,贝莎阿姨。莉亚听见自己声音发紧。
女人的笑容瞬间结冰。她抬起手,指甲暴长成黑褐色:把钥匙和玩偶交出来。祂们…不喜欢它们。
托马斯冲上去。贝莎挥挥手,无形的力量将他撞在墙上。他闷哼一声,滑坐在地,嘴角渗出血。
托马斯!莉亚扑过去,却被贝莎的黑气缠住脚踝。那力量像冰冷的蛇,拖着她往阴影里坠。
交出来…贝莎的手抓向玛德琳。
千钧一发之际——
玛德琳突然挣脱她的怀抱!
玩偶悬浮在半空,玻璃眼珠爆发出刺目白光。它张开缝线的嘴,发出非人的尖啸,像用古赫梯语念诵禁忌咒文。贝莎发出凄厉尖叫,黑气沸腾着消散,她踉跄后退,指甲抠进石壁:不…不可能!你已经…
白光骤然熄灭。玛德琳掉回莉亚怀里,轻得像片羽毛。莉亚摸到它肚子里空荡荡的——薰衣草籽,那些曾沙沙作响的生命,全化作了灰烬。
没事了…她颤抖着摸托马斯的脸。少年咳了两声,慢慢坐起来:那玩偶…是活的
莉亚低头。玛德琳的眼睛不再转动,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旧玩具。但她知道不是——刚才那道光,是祖母留给她的,最后的守护。
古堡深处传来咆哮。贝莎的失败像根火柴,点燃了更黑暗的存在。
我们得走。托马斯扯她起来,月蚀还有三天。
莉亚最后看了眼玛德琳。玩偶安静地趴在她胸口,像在说别怕。她知道,从祖母塞给她项链的那天起,这场守护就已经开始了。而现在,轮到她和托马斯,成为新的守望者。
贝莎逃窜的脚步声像颗投入死水的石子,荡开的涟漪是整座古堡的苏醒。
莉亚将玛德琳按在胸口,玩偶的绒毛不再蓬松,像团被揉皱的旧棉絮。薰衣草香彻底散了,只余焦糊味钻进鼻腔——那是玩偶燃烧殆尽的生命在告别。时之徽在口袋里发烫,倒成了唯一的暖源。
它们在翻涌。托马斯揉着后颈,指节泛白,墙壁在呼吸,地板在震颤…像有千万只手在抓挠。
莉亚没说话。她盯着真视镜片里的世界:能量流像发怒的蛇群在石壁间穿梭,阴影聚成模糊的人形,正贴着墙根奔跑。玛德琳的牺牲像道裂痕,撕开了古堡伪装的平静。
得换个地方。她攥紧镜片,玩偶指向东翼,或许不只是塔楼…这里藏着更多。
仆役通道的烛台全灭了。两人借着真视镜片的幽蓝微光前行,靴底蹭过积水,溅起细碎的恐惧。经过家主肖像回廊时,莉亚的呼吸骤然一滞——
那幅抱鲁特琴的年轻贵族画像里,背景书架的某本书正在发光。鹰首纹章!和祖母书房火漆印上的一模一样。
琴弦突然自鸣。
嗡——
一声不成调的颤音刺进脑髓。紧接着,断断续续的哼唱浮起,是玛德琳歌谣的下一段:…于无声处听弦断,心之囚笼,镜之两面…
画像里贵族的眼睛眨了一下。
莉亚踉跄扶住墙。托马斯的手及时扶住她肩膀,少年掌心的汗浸透她衣料:是精神印记…他在指路。
祖母书房的门锁在托马斯掌下咔地松开。
雪松与旧书的气息扑面而来,却冷得刺骨。莉亚的目光扫过书桌火漆印、书架桃木盒,最终停在壁炉银镜上。真视镜片里,镜框宝石排列成歌谣的音节数——她按下去。
银镜荡开水银纹路。
盒子里空着。但下一秒,星光蓝宝石胸针从镜中浮出,像一滴坠落的星子。
心之眼。莉亚低唤。
记忆碎片炸开时,她几乎握不住胸针。
年轻的祖母跪在地毯上,泪水砸在胸针上。她对着相框里冷峻的贵妇人哭诉:原谅我…这力量太危险…它会找到下一代…相框里的人,和莉亚有七分相似。
曾外祖母…莉亚声音发颤。原来心之眼是被封印的危险力量,而祖母将它藏在这里,又在歌谣里留下线索——她在保护后人,也在指引她们。
胸针别上衣领的刹那,一股温暖裹住她。不是时之徽的灼热,是像祖母拥抱般的安心。她能清晰感知到,这枚胸针在帮她梳理混乱的情绪,甚至能触到托马斯心底的恐惧与坚定。
地下…托马斯突然僵住,有声音…很多…痛苦的…还有…祖母的!
莉亚集中精神。心之眼的温暖化作丝线,从脚下蔓延而来——绝望、痛苦、顽强的意志,其中一缕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坚韧。
地牢!
活板门腐臭的气味涌上来。通道里挤满淡薄人形,托马斯脸色惨白:残影太多了…它们恨…恨被遗忘…
铁栅栏尽头,莉亚的呼吸停滞。
祖母坐在牢中央,闭着眼,仿佛只是睡着。但笼罩她的黑气笼子在蠕动,幻化出痛苦面孔。脚边的防护法阵黯淡如风中残烛,她的嘴唇还在无声念诵咒文。
祖母!莉亚扑向铁栏,掌心被灼得生疼。
没用的。阴影里传来安娜的声音。她蜷缩在隔壁牢房,黑气锁链缠在脚踝,贝莎加了黑粉…这笼子是虚无之影的爪牙…
安娜抬起头。她的眼睛不再漆黑,只剩疲惫的恐慌:我偷吃时撞见她下药…她塞黑粉进我嘴里…后来心之眼削弱黑暗,我才醒过来…贝莎要困住夫人,不让您找到她…
黑气笼子突然翻涌。狰狞面孔浮现在壁上,发出低笑:找到…你们了…小虫子…
地牢入口传来贝莎扭曲的嗓音,混着沉重的脚步声。
祂们来了!安娜缩成一团。
莉亚和托马斯背靠背。心之眼突然蓝光大盛,不再是安抚,而是锐利的剑,直刺黑气笼子。狰狞面孔嘶吼着后退。
能干扰它!莉亚攥紧胸针。
但退路已封。
托马斯的铜铃在腰间轻响——是他紧张时的习惯。莉亚摸到口袋里的时之徽,和心之眼一起发烫。
我们得救她。莉亚说,声音不大,却像块烧红的铁。
托马斯点头。少年眼里没有恐惧,只有燃烧的决绝:祖母救过我…现在轮到我们。
黑气在逼近。
莉亚深吸一口气。心之眼的蓝光与胸针共鸣,时之徽的银辉与镜片交织。这一次,她不再是躲在玩偶身后的小女孩。她是守望者的血脉,是祖母的继承者。
地牢的风突然静了。
所有声音都在等待。
等待他们的反击。
贝莎堵在通道口的瞬间,莉亚闻到了她身上甜腻的腐臭——那是黑粉与怨念混合的气味。两个男佣的眼睛像蒙了层油污的玻璃,握着铁器的手在发抖,影子在地面扭成麻花,显然已沦为行尸。
交出来。贝莎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骨头,贪婪撕碎了最后一丝伪装的温柔,祂说会让我变回二十岁的模样…不是现在这副…连自己都嫌恶的躯壳!
莉亚的心脏撞在肋骨上。但心之眼突然泛起刺骨的凉意,像祖母从前用银勺搅动她喝药时,碗底沉淀的薄荷冰。她猛然想起歌谣里的镜之两面——原来不只是开盒子的机关,更是破局的关键!
托马斯,掩护!她低喝一声,摘下真视镜片。这一次,镜片不再是观察世界的窗口,而是被她攥在掌心,对准贝莎。心之眼的蓝光从镜片边缘渗出,像道冰锥扎向贝莎的面门。
啊——!贝莎惨叫着后退,黑气在她周身沸腾。被蓝光灼烧的皮肤下,松弛的皱纹与色斑清晰可见,比任何鬼怪都更令人作呕。她捂着脸踉跄,指甲抠进石壁:不…不可能!
两个男佣机械地冲来。托马斯闭了闭眼,视灵能力如涟漪扩散——他不去攻击,而是放大男佣身后残影的痛苦。那些淡薄的人形突然发出尖啸,疯了似的撕扯主人的影子。男佣的动作瞬间乱作一团,像被抽走了骨头的木偶。
莉亚趁机转身,将蓝光对准祖母的黑气牢笼。光芒所及,黑气如沸水翻涌,狰狞面孔发出刺耳的尖啸。祖母的眼睛突然睁开!
那是怎样的眼神啊——疲惫如浸了十年的茶,却依然锐利如刀。她快速用碎石在法阵上补完最后几笔,声音通过心之眼的精神链接炸进莉亚脑海:音乐厅!未完成的诗篇是钥匙!找曾祖母的乐谱,回响棱镜藏在旋律里!
玛德琳…保护她…祖母的话戛然而止。黑气重新聚拢,隔绝了链接。但莉亚看见,祖母脚下的法阵亮得更稳了,像盏不肯熄灭的灯。
走!托马斯拽她。贝莎正揉着脸,黑气重新裹住她的手臂。
莉亚最后看了眼祖母,抓起真视镜片:安娜!跟我们走,或者留下来喂它们!
安娜在隔壁牢房发抖。黑气锁链勒进她的脚踝,但她盯着莉亚怀中的胸针,突然尖叫着扑过来。锁链断裂的脆响里,她连滚带爬地冲出牢房。
厨房储藏室的活板门重重合上时,三人都瘫坐在地。安娜蜷缩在角落啜泣,说贝莎在用黑粉喂养古堡——墙壁渗黑黏液,吞掉触碰的佣人。
音乐厅…莉亚抹了把脸上的灰,站起身。
音乐厅的水晶吊灯蒙着灰,像垂着无数颗浑浊的眼泪。舞台中央的三角钢琴闭着琴盖,莉亚的真视镜片里,琴键上有淡淡的光痕,像有人刚弹过。
曾祖母的乐谱…安娜突然小声说,我打扫时听老夫人提过…不在谱架上…藏在‘听众的凝视之下’。
莉亚戴上镜片扫视观众席。最高包厢的鹰首装饰里,两只木雕眼睛正泛着与乐谱同频的灵光。她爬上去,指尖触到鹰首——
咔。
暗格弹开,一本泛黄皮面乐谱躺在里面。
翻到最后几页,乐曲戛然而止。空白处是首完整的歌谣,正是指引锚点的那首。莉亚的手指抚过未完成的段落,心之眼发烫。记忆碎片涌来:
曾祖母艾琳诺深夜在音乐厅弹琴。琴声里混着空间震颤,钢琴上方裂开小缝,掉下块多面水晶。她疯狂试图用音乐控制它,水晶却剧烈震荡,古堡摇晃…最终她耗尽力量,将水晶封印在乐谱的旋律里。
莉亚深吸一口气。她没碰钢琴,而是闭眼将手按在琴键上方。心之眼与乐谱共鸣,她在心里默念那段未完成的旋律。
空气开始震颤。光线弯曲,钢琴上方凝聚出块旋转的透明棱镜——第四个锚点,回响棱镜。
它能折射空间,窥见未来碎片。
就在莉亚伸手时,玛德琳突然在她怀里发烫。
不是之前的灼烧,是种绵长的、带着无尽温柔的震颤。一个苍老女声直接在三人脑海响起,清晰得像在耳边低语:
莉亚…我的孩子…
莉亚僵住了。这声音…不是曾祖母!
时间不多…虚无之影在加速同化…贝莎只是棋子…真正危险的是‘钟楼的心脏’…祂要偷时间本身…
声音断断续续,却砸得人心慌。
第五个锚点…不在过去…在迷失之间…画廊尽头那间房…藏着家族的罪孽与救赎…找那幅没有面孔的肖像…‘织梦者之梭’在画框后…
玩偶彻底沉寂。像最后一丝光,熄灭了。
莉亚摸着玛德琳冰凉的身体。这个陪了她十二年的玩偶,原来藏着另一重灵魂。托马斯的手覆上她的肩,少年掌心的汗浸透她衣料。安娜缩在角落,盯着玛德琳,眼泪滴在地上。
古堡某处传来二十四下钟声,像丧钟。
月蚀提前了…安娜呜咽,贝莎在加速祂的降临!
他们必须去画廊尽头。这一次,引路的不再是玩偶的低语,而是刚获得的回响棱镜——那块折射着危险与希望的透明碎片。
莉亚将棱镜收进怀里。玛德琳的余温还在。
前路更暗了。但她们,必须走下去。
回响棱镜在莉亚掌心微微发烫,旋转时折射出的光斑在墙面游走,像一群不安的萤火虫。每道光痕掠过,音乐厅的空气便跟着震颤,仿佛连时间都在跟着这枚水晶呼吸。
画廊尽头…莉亚摩挲着镜框上积灰的纹路,声音轻得像叹息。父亲曾严厉警告过那间屋子——封存失败的画作与废弃家具,连灰尘都不许沾到门槛。可此刻,她望着画廊两侧逐渐扭曲的肖像,忽然懂了父亲的恐惧:风景画里的天空压得人喘不过气,人物肖像的眼珠像要从画布里凸出来,直勾勾盯着他们。
那里…连我的‘视线’都会被吞掉。托马斯的手按在胸口,视灵能力带来的刺痛让他额角渗汗,像撞进一团活的黑雾,连灵魂都在尖叫。
安娜缩在他们身后,牙齿打战:老佣人说过…那是‘处理’家族污垢的地方。进去的人…连骨头都捞不回来…她的目光扫过莉亚怀中的玛德琳,又迅速移开——玩偶不知何时又变得冰凉,像块捂不热的石头。
没有退路。三人踏入画廊时,靴底蹭过地板的声响格外刺耳。画像的五官开始蠕动:贵妇的嘴角咧到耳根,绅士的眼睛渗出黑血。莉亚攥紧棱镜,蓝光在镜片上流转,那些扭曲的面孔才稍稍收敛。
画廊尽头,那扇木门像块融化的糖。没有锁孔,只有个掌印凹陷,积着半寸厚灰。托马斯刚伸手触碰,就像被烫到般缩回:它在‘吃’我的能量!像块饿极了的海绵!
莉亚举起棱镜。心之眼的蓝光与时之徽的银光在镜片中交汇,折射成一束细流,精准浇在掌印上。门板骤然透明,露出其后翻涌的灰雾——不是普通雾气,是凝固的时间碎片:破碎的茶杯悬在半空,女佣惊愕的脸永远停在张嘴的瞬间,甚至能看见三分钟前他们自己走向这扇门的模糊残影。
没有路…安娜的声音带着哭腔。
有。莉亚的指尖抵住棱镜,光斑在灰雾中撕开条细弱的光径,跟着它,错一步就会掉进时间裂缝。她率先踏入,光点在脚下塌陷又重组,像踩在活物背上。托马斯紧随其后,每一步都踩得极轻,仿佛怕惊醒沉睡的时空。安娜踉跄着跟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迷失之间的空气黏腻得像胶水。他们穿过倒悬的家具丛林,踩过悬空的雕花天花板,耳边是破碎的对话与扭曲的钟声。棱镜的光越来越弱,莉亚的掌心沁出冷汗。
到了。她轻声道。光芒最终汇聚在一幅无面肖像上——画布空白,只有狂乱的色块与深沉的哀伤。画框雕刻着沉睡的婴孩与扭曲的噩梦,古老得能闻到岁月的霉味。
莉亚伸手触碰画布的刹那,冰冷的绝望如潮水倒灌。那是被抹除的家族记忆,是某位先祖被刻意封存的罪孽。心之眼蓝光大盛,勉强撑住她的意识。
罪孽与救赎…她喃喃。托马斯突然指向画框顶端:那里…有东西在哭。
棱镜的光扫过,露出个米粒大的机关。莉亚用半片镜片撬动,画框弹出暗格——黑色天鹅绒上,躺着枚苍白的骨梭。梭身缠着银线,像凝固的月光。
第五个锚点,织梦者之梭。
记忆洪流瞬间淹没莉亚。曾祖父,那个才华横溢却心术不正的幻术师,为窃取梭子的力量入赘冯·卡斯坦。他用骨梭编织美梦操控曾祖母,套取秘密,甚至妄图用幻梦取代现实。曾祖母识破后,用回响棱镜将他的大部分痕迹放逐至此,只留下这枚染血的梭子。
原来…祖母的偏执是这么来的。莉亚攥紧骨梭,指节发白。家族的黑暗比她想象的更庞大,而这枚梭子,既是诅咒,也是武器。
光之路突然剧烈摇晃!灰雾沸腾着发出尖啸,莉亚的重心猛地偏移。
棱镜要撑不住了!出口在那边!托马斯指着不远处晃动的光晕。
三人拼尽全力冲刺。就在莉亚即将踏出光路的刹那,安娜的眼神变了——恐惧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病态的狂喜。贝莎的低语与虚无之影的蛊惑在她脑中炸响:抓住它!祂会让你解脱!
对…对不起…安娜尖叫着转身,指尖掐进莉亚肩膀,将她推向灰雾。同时,她的手闪电般夺过骨梭,祂答应放我走!
托马斯扑过来,拽住莉亚的手腕。两人半个身子悬在光路外,看着安娜抓着骨梭,跌进那团扭曲的雾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来!莉亚嘶喊,却被托马斯拼命拉回。两人摔在坚实的地板上,回头时,那扇门已恢复原状,仿佛什么都未发生。
古堡的钟声再次响起。这次不是十二下、十四下,而是沉闷的、融化的轰鸣。墙壁渗出黑液,像活物般蔓延。
月蚀…开始了。托马斯望着窗外被阴影吞噬的月亮,声音发颤。
莉亚爬起身,擦去脸上的灰。骨梭被夺,安娜投敌,但她的手按在胸前的心之眼上——那里还留着曾祖母的温度,留着玛德琳最后的震颤。
去钟楼。她望向高耸的塔楼,红光正从窗缝渗出,一切开始的地方,也该在这里结束。
玛德琳在她怀中轻轻动了动。
最终的战斗,要在吞噬一切的月光下,做个了断。
古堡在哀嚎。
月光被阴影啃噬得只剩暗红残烬,透过扭曲的窗棂在地上织出爪牙般的网。墙壁渗出的黑液汇成细流,所过之处地毯腐成碎絮,墙皮剥落处露出搏动的黑色血管——像古堡在流血。空气浓稠得黏住喉咙,铁锈与腐烂的甜腻气味直往肺里钻。
钟楼…莉亚喘息着,时之徽在掌心烫得几乎要烙进皮肤。徽章的热度与远处钟楼的搏动同频——咚…咚…像颗腐烂巨心的跳动。
东翼主楼梯已半没入增殖的黑物质,像怪物的巢穴。唯有悬空的廊桥尚可通行,却在月光与黑雾里晃得人眼晕,活像通往地狱的绳索。
别碰黑水!托马斯的声音发颤,心之眼的蓝光映得他脸色惨白,我‘看’到里面…有东西在融化…
莉亚率先踏上去。木板呻吟着凹陷,桥下是翻涌的黑色泥沼,无数苍白手臂与面孔浮沉嘶嚎——那是被古堡吞噬的佣人残响。
廊桥尽头,钟楼入口被搏动的黑肉膜封死。膜中央浮着扭曲人形,正与墙壁融合。
回响棱镜在莉亚掌心嗡鸣,自动校准角度。透过镜片,她看见肉膜能量流中有个细微弱点循环。
就是现在!她厉喝,将所有光芒聚焦于那点!
噗嗤——
肉膜灼穿焦洞,边缘卷曲哀鸣。洞后露出钟楼石阶,苔藓在脚下渗出黑血。
钟楼内部的空间在扭曲。楼梯时而螺旋向上,时而倒悬头顶;烛台火焰静止,蜡油逆向滴落;时间碎片如雪飘散——他们看见自己几分钟前奔跑的残影,甚至瞥见钟楼崩塌的未来。
祂在扭曲时间!莉亚脊背发凉,为降临造温床!
景象骤变。他们站在温暖的餐厅,贝莎端着糕点微笑,祖母在主位招手,阳光透过彩窗洒下,安好得令人落泪。
幻象!‘织梦者之梭’!托马斯声音发飘,眼底泛起渴望。安娜正用骨梭编织他们最深的执念。
莉亚眩晕得几乎要沉溺。心之眼突然刺骨冰冷,将她刺醒——祖母的笑僵在脸上,贝莎的盘子里爬满黑虫!
破它!莉亚吼出声。
梦境如玻璃碎裂。他们仍站在扭曲楼梯上。但安娜已站在上方台阶,骨梭在手,黑泪滑落,笑里带着癫狂。
为何不肯睡她嘶哑挥梭,更多美梦…更多…
梦境碎片再度袭来:托马斯的孤儿院、莉亚对父母的模糊思念…每一次都被心之眼的冷光与莉亚的意志撕碎。但对抗耗竭着他们的精神力。
托马斯突然闷哼跪地。不是被幻象困住,是视灵能力在时间扭曲与梦境冲击下过载——无数时间残影、痛苦灵体在他脑中尖啸,几乎撕裂意识。
托马斯!莉亚扑过去护住他。
安娜的骨梭再次扬起,胜利的残忍在脸上蔓延——
莉亚怀中的玛德琳,最后一次苏醒了。
没有光芒万丈。棉布玩偶仿佛有了生命,自己漂浮起来。缝线嘴张开,发出的不再是音节,而是苍老、温柔却威严的女声,响彻空间:
以初代守望者,艾莉诺·冯·卡斯坦之名!此地重归秩序!
初代守望者!莉亚脑中炸响惊雷——那是建立古堡、设下结界的始祖!她的灵魂竟封在自己童年玩偶里!
玛德琳的玻璃眼锁定安娜手中的骨梭。小布手指向它。
归来。
简短二字,带着规则之力。骨梭剧烈震颤哀鸣,从安娜掌心挣出,银线自动缠上玩偶指尖。
安娜惨叫瘫软,黑光从眼中溃散,只剩空洞恐惧。
玩偶转向扭曲楼梯上方,骨梭轻划。时间流速骤滞,继而艰难归正。楼梯恢复向上。
莉亚,玛德琳的声音渐弱,身体透明,最后之门…需血脉与锚点…‘心脏’在门后…阻止祂…否则…
身影彻底消散,化作微光融入五枚锚点。它们共鸣嗡鸣,如拼图归位。
莉亚感到始祖的力量与责任注入体内,带着艾莉诺最后的祝福。
她拽起虚弱的托马斯,无视瘫倒的安娜,踏上恢复正常的楼梯。钟楼顶端的青铜门在眼前,搏动声与古堡的腐心同频。
门中央五个凹陷,正对应五枚锚点。
莉亚深吸一口气,将锚点逐一嵌入。
门无声滑开。
门后不是机芯,是浩瀚星旋空间。中央悬浮着璀璨能量心脏——古堡结界的时间核心。
心脏前,虚无之影本体正将黑触须刺入核心。每融一分,核心暗一分,祂的形态便凝实一分。
贝莎跪在阴影前,身体干瘪大半,生命被贪婪吸取,脸上却挂着病态狂喜。
角落黑气牢笼薄如蝉翼。祖母冯·卡斯坦夫人紧攥残破银徽,做着最后的抵抗。看见莉亚,她眼中爆出最后的光彩。
最终决战之地,就在眼前。
最终的时刻,已然来临。
青铜之门在身后轰然闭合,将钟楼扭曲的呜咽与外界彻底隔绝。眼前是片无垠的星渊——脚下是流转的星云,头顶是垂落的银河,没有上下左右,唯有中央那颗磅礴跳动的光核,像颗被黑暗啃噬的恒星,是这方天地的唯一锚点。
它在痛苦。莉亚轻声说。
光核表面浮着墨色污斑,每道裂痕都在渗出腐坏的气息。那邪神——虚无之影的本体正攀附其上,无数触须如毒蛇钻入光核,吮吸着时空的能量。祂没有面孔,黑暗却在凝聚处裂开无数空洞的眼,冰冷意念如重锤砸下:
守望者…血脉…蝼蚁…终归虚无…
托马斯闷哼一声,鼻血顺着下巴滴落。他的灵觉在纯粹的恶面前像暴露的神经,刺痛得几乎蜷缩。莉亚也一阵眩晕,却见体内五枚锚点骤然发烫——始祖艾莉诺的灵魂与四大锚点共鸣,在她周身织出淡金光晕,将污秽意念隔绝在外。
嗬…嗬…角落传来贝莎的笑声。她已瘦得只剩皮裹着骨,干瘪的嘴漏着风,完美…永恒…话音未落,她的身体突然崩解,化作星尘被邪神鲸吞,连灰烬都未留下。
莉亚!祖母的声音从光核阴影里渗出,虚弱却急切,核心有调律点!用时之徽刺它!能暂缓同化!快!
没有犹豫的余地。
莉亚深吸一口气,五枚锚点的力量在掌心沸腾——
·
回响棱镜在她周身旋出光盾,将邪神射来的阴影箭矢折射成星屑;
·
真视之镜在意识里铺开脉络图,让她看清光核上那枚跳动的调律点;
·
心之眼筑起神魂屏障,抵御着渗入骨髓的绝望低语;
·
织梦者之梭牵引星辰之力,在她脚下架起通往光核的星桥;
·
时之徽悬浮中心,时间的力量在徽章里震颤,如拉满的弓。
托马斯!莉亚喊。
少年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口腔炸开。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看邪神,不看危险,只看那些被光核吸引、徘徊的纯净星辰灵体。帮她!他嘶吼,用尽最后的精神力向灵体们祈祷。
几颗星芒响应了。它们化作流光撞向邪神触须,虽未伤其根本,却成功绊住了那只最粗壮的阴影。
就是现在!
莉亚踏着星桥疾冲!回响棱镜偏折开最后一道暗箭!她的目光锁定光核上那枚忽明忽暗的光涡——调律点!
吼——!邪神暴怒。更多触须从本体分裂,如黑蟒缠向她!心之眼的力量让莉亚在千钧一发侧身,阴影擦着她的腰掠过,带起的腐臭让她胃里翻涌。
她终于触到光核边缘!无视那能融化灵魂的黑暗,莉亚将时之徽狠狠刺入调律点!
嗡——!!!
宇宙初开的嗡鸣炸响。光核迸发出刺目白光,所有扎入的触须瞬间汽化!邪神发出凄厉尖啸,庞大身躯被强行剥离光核,像块被甩飞的腐肉。
但胜利太短暂。
调律点的震慑如潮水退去,光核的光芒开始回落。被激怒的邪神凝聚起全部黑暗,化作一支缠绕着痛苦面孔的巨矛,矛尖直指力竭的莉亚!这一击,能碾碎星辰。
不——!托马斯想冲,却被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
千分之一秒的刹那——
一道身影扑到莉亚身前。
是祖母。
她撞破了薄如蝉翼的黑气牢笼!残破的银徽在她胸前爆发出最后的光华,像颗坠落的星。以吾之血!守望之契!她的声音混着风声,却清晰得像在莉亚耳边。
巨矛贯穿了她的胸膛。但毁灭的力量被这决绝的守护大幅削弱,偏斜着擦过莉亚的发梢。
祖母回头。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慈爱,嘴角却扬起骄傲的笑,像在说我的孩子,做得很好。她的身体化作星尘,却在消散前轻轻摸了摸莉亚的脸。
祖母!!!莉亚的哭喊撕心裂肺。
剧痛没有击垮她,反而点燃了血液里的火焰。五枚锚点感受到她沸腾的意志,共鸣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她终于明白——要彻底封印邪神,需要最纯粹的、与古堡同源的祭品。
而她,是最后的钥匙。
她看向托马斯,泪水模糊了视线,却笑得坚定:活下去。告诉他们,古堡的故事。
莉亚!不要!托马斯想扑过来,却被星芒托住,动弹不得。
莉亚转身,张开双臂。五枚锚点脱离她的身体,环绕着她旋转,最后与她一同坠入光核。
以莉亚·冯·卡斯坦之名,末代守望者——时空,于此定格!
无法形容的光吞噬了一切。邪神的尖啸被净化,黑暗寸寸蒸发。光核恢复搏动,比从前更明亮温暖。核心深处,多了个抱着兔子玩偶的小女孩虚影,睡得安稳。
现实里,古堡的震动停止了。黑液褪去,阳光穿透云层,洒在爬满常春藤的城墙上。月蚀结束,清晨的风带着花香。
托马斯站在钟楼顶层的机械室,泪流满面。窗外,第一缕阳光正吻上莉亚房间的窗台。
古堡活了过来,甚至更鲜活。只是所有莉亚的画像,面容都模糊了些,像被时光轻轻蒙上层纱。而那个旧兔子玩偶,静静躺在莉亚床上,薰衣草籽的香气,永远地留在了记忆里。
新的传说开始流传——关于古堡、守望者,和那个用生命封印黑暗的女孩。
托马斯成了新的守护者。他每天擦拭钟楼,清扫走廊,偶尔会对着莉亚的画像轻声说:今天的阳光很好,你看到了吗
而那口老钟,从此只报平安的晨钟。